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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英雄冢 ...

  •   等火灭了后敛尸时,不少人的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有些更是连衣裳碎片都没有了,尸骨无存,其中一个便是曹焕。

      他们就地挖了好几桶土,提着掺血的焦土回来。

      宿子年顿了顿,对上山意秋的泪眼,残忍地摇了摇头:“她…死了...没找到尸体,在最后一记流云弹炸响前,她冲去杀了逃亡的理木斯…”

      理木斯的位置是宿子年说给曹焕听的。

      曹焕的眼是理木斯割下的,她对理木斯后来鞭尸,又砍下宿游的头颅的行径痛恶至极。

      她知道此时是离手刃理木斯最近的时刻。

      看似最理智的曹焕,其实才是一直最任意妄为的人,她比谁都更想不顾一切地杀了仇人。

      哪怕代价是以自身献祭。

      她并没有那么相信流云弹一定能杀死理木斯,更不能容忍理木斯有一丝一毫活下去的可能。

      宿子年知道曹焕要是真去了,就一定会死,不是死在匈奴手下,就是死在流云弹里。

      但他更知道,手刃理木斯就是曹焕这么多年忍痛活着的唯一意义。

      宿子年抱着山意秋单薄的肩膀,轻轻拍着,两个人的脑袋紧紧抵在一起,他感受着她巨大的伤恸与震动。

      明明悲痛到了极点,他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他今日看着尸横遍野,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看着被吓破了胆,嚷着天降神罚的匈奴残部,又想起了多年前回首时,见到的被挂在城门上的宿游。

      宿游说过,百战百胜的将领是最不幸的人,因为他杀过太多人,也注定会等来被人杀死的一日。

      “意秋,若是我死了,你…”

      他还没说完,山意秋一只手就紧紧堵住他的嘴。

      一点也不想再听见“死”字,没有这种如果,不会有这种如果。

      见宿子年不再言语,她依偎在宿子年肩上,仔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指腹从眉心那点天然的朱砂痣起始,一路向下划至棱角分明的下颌,都是白皙如玉的皮肤,没一点伤痕。

      他一直很爱扮君子,大冬天也要扇几下扇子以表自己的君子风度,他也应该一直这幅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小七说后世的人都不晓得他有颗红痣,因为他脸上那道丑陋的疤是以红痣为起点而裂的。

      她想,她已经扭转了这道不该存在的疤,他就一定不会死了。

      所以不准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宿子年感受着脸上温润的触感,明明是轻佻的举动,她却神色哀伤,带着不明所以的痛惜,像是他脸上受了重伤一般。

      他刚想开口,温暖之感转瞬即逝,她收回了手。

      山意秋哭累了,随意抹了抹满脸的泪,从宿子年肩上起来,重新坐直了身子,开始大口嚼着那份已经冷透了的红烧肉,像是要替亡者把他们那份也吃了。

      她腮帮子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对宿子年说:“我们吃完,将人都抬回王府吧。”

      他们得不了身前名,至少要了却身后事。

      他们是英雄,生前也都是爱热闹的人,不该就随意地葬在这偏僻的群山之中。

      她要所有人,当下的、未来的都清清楚楚记住他们的名字。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宿子年却懂了她眼里倔强的神色。

      “好,让王伯帮忙操持下。这些日子里你抓的人也都带来吧。”

      他们要让所有蝇营狗苟的人,狼狈地跪在英雄冢前,在天光里,在万民的审判里,认下自己所有的罪过!

      “再加个林奇吧,他妄图泄密,昨夜被我抓了。”山意秋看着宿子年的脸色,又轻声补了一句。

      宿子年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好。”

      再推门时,却发现夜空不知何时布满繁星,那耀眼的星子好似苍穹为这世间的苦难而落下的一颗颗泪。

      人的眼睛所能捕捉到的星光实际是多年前的星星存在的痕迹,它们跨越漫长的时间而来,才令人窥得它曾经某一时刻的瑰丽。

      就像史官,只不过攫取了当下人们生命里的某一天,后人却为数年前这一页的绚烂,而泪流满面。

      —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别具一格的丧礼。

      最后一日出殡时,全城的百姓都收到了请帖,请他们若有空的话,就来观礼。

      往日清冷的北凉王府门口,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盛夏暖风里,凄凉又热烈的唢呐一响,引魂幡飞扬,穿着白衣、一脸肃穆的将士们抬着一副副灵柩踏出了王府大门。

      黄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撒了一路,飘起又坠下,浮浮沉沉里去了远方。

      有好事者数了数,队伍里至少有近千数的棺木。

      送葬队伍的末尾是一个个囚笼,里面关着一身血衣,跪在笼里面如土色的罪犯。

      每个笼子外挂着一大块木牌,上面写满了罪状。

      为首者是于汪,他浑身是伤,只做了最简易的止血,确保他不死即可。

      于汪这辈子最看走眼的人就是宿子年。

      在地牢里遇见宿子年时,正巧一盆滚烫的辣椒水浇在于汪的伤口上,于汪疼得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口气。

      在宿子年来之前,他真不明白他与宿子年无冤无仇,为何非要与自己作对。

      可是当血糊了于汪的双眼时,他昏昏沉沉之时,终于能够以正眼看清了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少年人。

      宿子年身上的铠甲还未褪下,随手拿起了火盆里被火蛇缠身的铁钳,漫不经心地在于汪眼前晃了晃,凌厉的余光使于汪浑身一震,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灼烫感。

      却只听见了宿子年的一声嗤笑,再睁开眼后,发现他在火盆里浇了杯水,张牙舞爪的火焰熄了。

      这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好像他第一眼见到的宿游。

      他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仇究竟在哪。

      他于汪还不了,宿子年也不会想要赔罪。

      比起已经认命了、垂头耷脑的于汪,林奇却缄默不言,平静地抬着头,迎面受着百姓们泼过来的一盆盆污水。

      他的脊背始终挺直,面不改色,一如山意秋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林奇笃定,他们不会杀了他去祭奠亡灵。只要他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般唱念做打绕城一周,得空的百姓们都默默跟着队伍,行至了城门口。

      北凉城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巨大的石碑,长达几十米,直直指天,上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有人灵活,挤到前面凑近一看,却发现石碑底部有个是自己认识之人的名字,他连忙拉过在人群后面,眼眶通红的老妇人。

      他急切地问道:“王大娘,这是不是你家儿子?”

      她大字不识,却认得儿子的名字的笔画。

      因为街坊邻里听说,有时将士们死了没有尸体,要靠名字认人。

      不识字的人记名字不容易,王大娘记了很久很久,她家木门上都是她用石子一遍遍刻下的笔画。

      她希望自己不会遇上这一日,但又希望能接儿子回家。

      “是...是了...”王大娘喃喃道。

      她儿子名字很少见,从未有重名之人。

      王大娘一见到熟悉的笔画,当场腿软了下去,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跪在石碑前,脸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无助地摩挲着那三个字,舍不得放手。

      原先想拦住她的侍卫见到山意秋的摆手,也默默退了回去。

      三日前有官兵上门给了王大娘抚恤金,告知她儿子战死了,但很可惜没能找到尸体。

      儿子离家前带走了所有衣裳,她连衣冠冢都立不了,只孤零零地捧着灵位哭了三日。

      今日听闻北昭王要给战死的将士们办丧礼,她便来了,就当陪陪儿子。

      却不想,在这时真的见到了儿子。

      见状,人群里不少人都在石碑上寻到了熟悉的人的名字,有的大感惊奇,有的大声痛哭,却无人为此而骄傲。

      今日的宿子年披麻戴孝,面色憔悴,面向众人鞠了一躬,说道:“这是英雄碑,记着在此战中丧命的将士姓名,若各位怀念故友亲人时,可来看看。”

      他又走到了在碑前跪了一地的人面前,愤慨而言:“此人名于汪,消极怠战,为了一己私欲,置数万人性命于不顾,这是他收受贿赂的罪证。”

      随着他的话音,山意秋便使人搬出一箱箱罪证,更多的打开来是一箱金银珠宝,有的打开是一封封书信,都盖有写信者的私章,传阅了几封,所书之辞令阅者皆愤然。

      群情激愤之下,百姓拾起地上一颗颗尖锐的石子,迫不及待地砸向了于汪的脸上,数十颗石子背后是密密麻麻的恨不得啖其肉的布衣之怒。

      于汪疼得龇牙咧嘴,不得不闭上眼,蜷缩成一团。

      之后,宿子年又一一说着其他人的罪,最后说到林奇时,他俯视着林奇沉静的面容,微微一顿,但并不回避林奇投来的视线。

      在林奇复杂的眼神里,宿子年朗声道:“过会,我会遣人将他们通通押送回京受审。”

      这些对真正上层的人来说都是小人物,背后操纵者自然会弃车保帅,新帝继位,身下的龙椅却遭人虎视眈眈,背后人杀不掉,这些小人却都不会放过。

      或许只有林奇能活下来。

      山意秋并不是想放过林奇,只是更想引出背后的林生,她想知道林奇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带着亡者看过了英雄碑,就要将他们安葬了。

      宿子年军中的很多士兵都没有亲人了,而于汪手下的能找到亲人的都送了回去。

      剩下无家可归之人皆遵循大多数亡者生前的愿望,葬在了清崖山下,这是离他们逝去的亲朋好友最近的地方,远望就能见到天垂。

      山意秋跪在曹焕墓前重重地磕了三下,望着“曹焕”二字有些恍惚。

      她只见过曹焕一面而已。

      曹焕曾经笑谈希望有个小姑娘为她年年扫墓,送上一壶好酒就行。

      宿子年说,曹焕很喜欢自己。

      奈何缘浅。

      一抔黄土,一副棺木,一块石碑,就是一生的终点。

      跪了又跪,膝盖麻木又酸疼,但抵不上心口。

      最后一个埋的是阚松,他们是同辈,不必跪拜,只轻轻拥住了他的石碑。

      阚松没有字,他的爹娘没想过会来不及为他取字,阚松也没能活到取字的年纪。

      太悲哀了。

      应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追求,山意秋为他写墓碑时,写下的是“威武大将军阚松”。

      “威武”听着很俗,但他一定欢喜。

      山意秋回首,见到了紧紧抱着精致木匣的宿子年,触及到他怀里的骨灰盒,心下一紧。

      宿子年朝她挥挥手,勉强笑了笑:“走吧,我们送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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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英雄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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