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青椒红茶

9、偏航

　　诺亚不记得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他只记得那不是一个好梦。父亲又一次把他的脑袋猛地按进水里，然后他醒来了。
　　窗帘被拉上了，白色的晨光从外面透进来。诺亚感觉到自己被地板硌着生疼，身上倒是盖着一块毯子。
　　看来卢卡斯早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诺亚站起来，他听见自己的腰背咯吱作响。门是虚掩着的，诺亚悄悄推门出去，然后按原样把门掩好。
　　几个水手从门口路过，他们和诺亚对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离开了，仿佛并不想探究任何缘由。
　　诺亚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他像往常一样去取来日志本，然后又来到斯宾塞老先生的工作室，今天他的任务是用一把锉刀把一块不规则的铁块搓成小方块，然后再帮斯宾塞老先生取午饭。
　　工窄窄的作台上挤着两个人，一共只点了一支蜡烛，诺亚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堪重负，然而斯宾塞老先生毫不在意，他把一张巨大的羊皮纸做的地图摊开，开始用放大镜在上面认真比划。
　　地图，诺亚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的谈话，他需要一张地图，但是哪里有呢？
　　“老先生？”诺亚像斯宾塞老先生问道，“请问你有多余的地图吗？”
　　“什么？”斯宾塞老先生推了推眼镜，“大点声。”
　　“请问—你有多余的—地图吗？”
　　“什么？”
　　诺亚放弃了，他不知道是斯宾塞老先生的耳朵又背了，还是装的。他又想到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获得看地图的权限。诺亚并不清楚，他只能乖乖闭嘴。
　　窗户传来笃笃的响声。
　　“拿信。”这时候斯宾塞老先生的听力变得比谁都好。
　　诺亚放下锉刀，把那只鹰爪子上的信取下来。
　　他注意到那是一只和以往见到的不同的鹰，乌黑的羽毛覆盖着身体，黑色的光滑的喙，看上去十分英武。
　　诺亚把信交给斯宾塞老先生，斯宾塞老先生迅速把信拆开读了两行。
　　“是给你的。”斯宾塞先生把信塞回信封放到诺亚面前，他抬起眼睛从镜框上面瞥了诺亚一眼。
　　“哦。”都怪平常太过于习惯了。诺亚看着信封上写着卢卡斯的署名。
　　斯宾塞先生又瞥了诺亚一眼，“你在船上还有熟人？”
　　“没，刚认识的。”诺亚简短回答。
　　“刚认识的关系那么好？”斯宾塞先生克制不住八卦之心，“我们船上虽然年轻女孩子不多，但是还是有几个的。”
　　“不是女孩子。”诺亚阅读着信上的内容。
　　“那是谁？”
　　“卢卡斯。”
　　斯宾塞先生回过头一言不发地投入到工作里，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半晌又抬起头来。
　　“年轻人！不必急于事业。谈谈恋爱也是很不错的。”
　　诺亚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头看着斯宾塞。
　　“我后悔那个年轻的时候啊，没有谈几次恋爱，”他看了诺亚一眼，“哎呀，别把心思放到个男人身上。”
　　他把眼镜推回鼻梁，“我们船上的姑娘，还是有漂亮的，喜欢谁就跟我说一声啊。”
　　诺亚点了点头，他正疑惑斯宾塞先生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恋爱话题。他低下头就看见信纸头两行这么写道“亲爱的诺亚，我们昨天晚上相处很愉快…”
　　哈哈，诺亚在心里笑道，卢卡斯可真会开玩笑。他接着读下去，信里面没有写上面特别的内容，只不过嘱咐了一些日常事宜，然后问候了一下。
　　能不能问卢卡斯要一张地图呢？诺亚突然想到，他向斯宾塞先生借了张信纸，然后写下了自己的请求。
　　“我该怎么寄信？”
　　斯宾塞先生看上去兴趣缺缺，他头也不抬，“甲板最后面有一个养鹰人，你向他说一声就好了。”
　　诺亚点点头，他拿着信纸走出船舱。途中路过了一个小小的洗衣房，他看见里面确实有几个年轻的姑娘。
　　恋爱？诺亚想着，他并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却毫无兴致。或许是长期无聊又枯燥的家庭教育让他早早封闭了这一情感吧，诺亚自嘲的想。
　　诺亚把信递给养鹰人，养鹰人把信寄出去。他踏过甲板回去，抬头看见船头在雾霭里晃动着，今天是个大雾天吗？诺亚努力分辨着浓雾外的景色，但是无济于事，船只缓慢地行进着，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其他几艘船的轮廓。
　　诺亚回头进了船舱，他还有事情要做，哪怕只是用锉刀把铁块磨好。
　　下午，那只黑色的鹰又一次敲了敲窗口，诺亚取下来绑在爪子上的地图，里面放了张便条，依旧是卢卡斯的字迹。
　　“有那么多好聊的？”斯宾塞先生瞄了眼诺亚，嘀咕着，“以前也没见卢卡斯那么活跃。”
　　诺亚没有回答，对于他而言，卢卡斯是真正意义上的同龄人。过去在家教老师看管下的日子让他觉得过分无聊，即使有一个挺好的哥哥，但是那种年长者管理年幼者的威压感也挥之不去。虽然本质上来说，他们的身份注定了卢卡斯和他应当立场不一，但是在那种自然而友好的气场里，身份似乎只是形同虚设的东西。他觉得卢卡斯这人很有意思，卢卡斯总是对外界事物充满热情。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对什么东西都不咸不淡的人，他猜自己在别人心里大概也是不咸不淡，像可有可无的白开水。
　　而且诺亚觉得，卢卡斯的热情与好奇心大概也毫不例外地附着在他身上，只不过明白了他无趣本质之后就会逐渐消失。
　　诺亚展开那封信，卢卡斯嘱咐他好好使用这张地图，又及能不能帮他看看船只走向，船只可能偏航。
　　他急忙展开地图，偏航意味着他们可能又要在海上多待几天，水源食物都是问题。而且他还想回去呢，父亲哥哥都出海去了，母亲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论他多讨厌父亲，他的家也不在漫无边际的海上。
　　“要指南针吗？”斯宾塞先生看了眼诺亚，“我这儿倒是有一个。”
　　“多谢了。”诺亚接过指南针，平放在桌面上。
　　盐堤，萨尔蒙，诺亚取出笔在地图上划记好大概的位置。他看见自己的家乡，或者说住的地方。在它的上方一点沿海的位置，那里是一片连绵山脉，没有人知道那里或许还住着一群人，他们在无人之处讨生活。
　　他没有办法判断船队的位置，但是卢卡斯倒是已经贴心的帮他在地图上画好了船只行进的路线。船只从盐堤出发，一直往东北方向走，他们要抵达的终点站是一个临海的群岛，或许是海盗贸易的一环，诺亚无从考究。
　　那样的话，或许他要等很久才能真正回到熟悉的陆地上了。
　　“嚯，他连地图都给你了。”斯宾塞老先生突然一声感叹，把诺亚吓了一跳，“看来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了。”
　　诺亚想起了卢卡斯说的，?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算是吧。”诺亚简单的回答，他要好好的回家，回到陆地上的生活。卢卡斯要安全抵达下一个贸易的地方。能够平安航行也算是共同目标了。
　　我把行船路线都告诉你了，你可别告发我啊。卢卡斯在信里写道。
　　当然不会告发，诺亚在心里想到，毕竟他父亲虽然是海军中尉，但是非法贸易的事情具体而言不归他管。何况他现在是寄人篱下，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哪有通风报信的可能。
　　寄人篱下？诺亚想着，换成随遇而安也差不多，他不在意自己活在哪儿，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活。
　　指南针摇摇晃晃地颤动，指针并没有指向东北方向，而是往北边偏。舵手似乎感知到了方向的偏转，他转动方向，诺亚感觉到船只在往东边偏回正确的方向。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五分钟，船只又一次开始往北偏。
　　浓雾之下船边的洋流依旧平稳，高立着的船帆宣告着此时平静无风，为什么船只在不停偏航？
　　诺亚透过窗户看着外面，他能感觉到每一次舵手不厌其烦的把方向扭回正轨时，船只都像是在暗暗较劲一般执拗地往北边偏。
　　很奇怪。
　　浓雾经久不散地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夕阳的橙光吹散了雾霭。诺亚坐在甲板边上，他听见舵手告诉大副，“船只偏离原来线路七十海里。”
　　诺亚在航行日志上如实写下所有信息。七十海里，还不算严重。诺亚在心里想到，还有机会回到原来的航线上。
　　在出海之前，他看过一些关于航海书籍和日志，他记得里面曾经提到了有几支船队在经过北边海域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一直没能找到解答。
　　这两者是一样的原因吗？诺亚思考着，他后悔当时没有搜更多资料，原本他的行李箱里还放了几本书以供参考，但是现在那些书估计早就在海水里浸泡碎了。
　　果真到哪儿都离不开书，诺亚自嘲着，总是依赖书本，现在应当是实践的时候了。
　　诺亚落寞地坐在船头，他看着云端最后一点余晖被吞噬殆尽。每到这时，他总是很想很想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
　　有父亲在的地方绝对不是家，他想起了卢卡斯说的那些话，沉浮不定的海洋也不会是他的家。
　　诺亚已经在这支船队里待了十九天了，算上之前的日子，他在海上已经待了二十多天了。
　　或许卢卡斯他们待得更久，诺亚认真评估着。虽然船队行驶速度不快，但是如果船只不偏航的话，还有不到五天就可以到达第一个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