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青椒红茶

10、异乡人

　　海上的日子很无聊，诺亚不止一次这样想。
　　有时候卢卡斯会用那只黑色的鹰寄过来一些东西，诺亚看到那只鹰就知道是谁。
　　那只鹰也显然认得他，不论他是在斯宾塞老先生的工作室里，自己的房间里，船头甲板，还是瞭望塔上，那只鹰总能准确找到他。如果不及时取走信，它就会把旁边的窗户，墙壁，或者桌子敲得笃笃作响，诺亚房间的窄窄写字台上就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
　　它的名字叫宾利，卢卡斯在信里写着，宾利是他看过的某一本小说主角名字，于是就用来给这只鹰取名了。诺亚会心一笑，这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
　　宾利会送来一些小玩意，首先是一个小小的机械怀表，后来是一种木制的一根根的可拆卸的精巧玩意，据说来自遥远的东方。有时候是一个木雕的小鸟，木色的身体，漆红的羽毛，钴蓝色眼睛。有时候是一枚硬币，乍一看没什么不对，仔细看才发现这枚硬币竟然两面都是正面。有时候是一张写着填字游戏的纸，谜底竟然是海妖（siren），诺亚想起了那天厨娘对他说的话“船长是海妖的孩子。”他又有些不自觉笑起来。
　　诺亚觉得卢卡斯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似乎只要给的玩具够多孩子就会高兴。不过这么说倒也不错，诺亚猜测这些小玩意一定有一部分来自他父亲留给他的东西。
　　尽管并非无事可做，可是他依旧觉得自己在漫无目的的海水里就像一艘早就迷失方向的船，对于它而言没有所谓偏航，更没有正确的航线。
　　他放下那张字谜，凝望着远处的海水，然后任由思绪飞散。就好像耳畔又浮动起自己的大提琴声。他产生了一种很空虚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产生那种空虚无聊的感觉了，有时候他偶尔会失眠，后来失眠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
　　这是一种思乡病，诺亚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认同的“家乡”，他回忆自己平庸而枯燥的过去，并不觉得能够在里面找到支点。这大概是长时间待在海上的人对陆地的思念，诺亚这样概括，他是在海浪中漂泊的异乡人。
　　他能感觉到船上的人们和他一样浮躁，他们比他在海上待得更久。水手们有时候会喝酒，有时候会打赌，有时候会打牌，有时候会打起架来，这个时候卢卡斯就会出现。奇怪的是，卢卡斯明明看上去比水手们弱上许多，但是在他的目光之下，原本满腔怒火的人都会回到偃旗息鼓的状态。
　　诺亚不常见到卢卡斯，船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他总是不知道卢卡斯到底在哪里。有时候他会在拉架的现场见到卢卡斯，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除了威严，还有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时候是焦虑，有时候是疲惫，有时候平静无波，当水手们重归于好时又会露出笑意。
　　今天不用去斯宾塞老先生那，他给诺亚放了个假。虽然在诺亚眼里，待在船上的日子放不放假都无所谓，他只是既被动又主动的虚度光阴而已。他握住那只小小的木鸟，看着它钴蓝色的眼睛，昨天晚上他又一次失眠了，于是困意席卷上他的心灵。
　　诺亚并没有睡着多久，午后的一缕暮光洒下来的时候，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请进。”诺亚不知道会是谁。
　　门口站着一个水手，诺亚从未见过。姜黄色的络腮胡，有些发胖的身材，他穿着灰色的背心，手臂上是几条疤痕，脑袋上扣着个灰色的瘪帽子。
　　诺亚一眼看出这个人眼里没有恶意，他反倒是一副尴尬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和朋友打赌输了吗？诺亚猜测，平常几乎不会有人来敲他的门，尤其是这些水手。
　　“怎么了？”诺亚率先开口。
　　“他们说…邀请你…参加他们的…聚会…”水手支支吾吾。
　　“你叫什么名字？”诺亚直接问道。
　　“我叫……呃…特鲁比。”
　　“好的，特鲁比。如果我拒绝你的请求呢？”诺亚说的很直白。
　　“我…我会受到惩罚的…”特鲁比嘀咕着，他的声音小到让人怀疑到底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只是一个聚会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
　　诺亚站起来，他不打算为难这个水手，“好吧，我去。”
　　特鲁比看上去很惊讶，他呆滞着抽了两下鼻子。
　　“好，好。”特鲁比在前面带路，他不时回过头来，“你会打牌吧。”
　　“不，不怎么会。”诺亚回答，他过去并没有什么机会去学习打牌。
　　特鲁比又挠了挠脑袋，他站定在一间窄屋门口，“我们一般打黑杰克，有时候会打桥牌…你先进去，他们应该会教你吧…如果说了要你来的话…”
　　他后面又小声嘀嘀咕咕了几句，诺亚通通没听清。
　　诺亚只好走了进去，他权当是入乡随俗解闷了。
　　一屋子的水手，他们三五成堆围在一起，有的人只是喝酒，有的人是在打牌。谈笑声不绝于耳。
　　在诺亚进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嘈杂声就像是被人按了开关一样停止了。他们都转头看着诺亚，眼神里很难说是什么神情。
　　哪怕是卢卡斯此刻进来也不会享有这样的注目礼吧，诺亚想到，不对，这样的“特殊礼节”当然只有他会拥有。若是卢卡斯进来，他们恐怕是不会停下欢乐的休闲活动的。
　　静默只存在了一刹那，然后水手们又投入到了自己的休闲活动里，没有人过来招呼诺亚，更没有人来欢迎他。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嗯…他们是说了让我叫你过来的，我打赌…”特鲁比突然不说话了，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暴露了不该暴露的东西，怔怔看着诺亚。
　　“没关系。”诺亚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起伏。他并不打算生气，他一直知道自己只能算一个局外人。接受他的人只有斯宾塞老先生，阿诺德，还有卢卡斯。那些水手们和他并不熟，他们因此也很难接纳他，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尽管诺亚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难堪极了，就像是脚底被点了一团火，向上把整个人烧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闹剧或许到此为止了，趁着还没有那样难堪。
　　然而坐在最里边儿的几个水手站了起来，他们大概就是撺掇特鲁比的那帮人。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熟面孔，那个被诺亚救过的水手站在边缘。
　　“你过来一起打牌吗？”其中为首的一个光头水手对诺亚开口。
　　或许这是一个台阶，一个缓和气氛的机会，诺亚并没有拒绝，几分钟后，他在那一帮人边上坐下了。
　　水手们依旧围坐着，并没有给诺亚留下足够的位置，他只能挤在角落里。
　　他们聚精会神地打着牌，似乎没有闲暇告诉这个“新来的”规则是什么。于是诺亚便安静地坐着，烛火映在绿色的眼眸里。
　　漫长的时间里，他没能成功和任何人搭话，也没有人和他搭话。除了那个被救下的水手，他告诉了诺亚自己的名字叫汉克斯。
　　时间逐渐变得煎熬起来，正当诺亚决定随便找个理由离开时，那群水手好像突然就注意到了他，他们把牌收起来，看样子是要换一个招待方式。
　　几个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光头的水手发起话儿来。
　　“今天，有一个新来的贵客。”
　　诺亚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们这儿，规矩都是一样的，”那个光头水手把一壶酒放在诺亚面前，“喝一杯酒，我们就是一起的伙伴。”
　　他看着那杯酒里晶莹的酒液，他不太想喝，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他身上。
　　“给我们个面子嘛，你都喝了老大的酒，为什么不喝我们的酒？”水手好像看透了他的迟疑，故意挖苦道，“难道是嫌弃我们这儿酒不好喝？不够贵？”
　　“就是就是！”那些原本围坐在旁边的水手全都开始添油加醋，好不热闹。
　　诺亚迟疑地端起那杯酒，他看了一眼，这的确是纯粹的酒，没有添加什么其他的东西，而且闻起来没有那么醉人。
　　“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水手们高兴地起哄道。
　　好吧，诺亚感觉那些目光越发锐利，他把酒喝了下去。没那么醉人，比上次好多了，诺亚想着。
　　“好好好！”光头水手发话了，“是个男子汉。”水手们也跟着胡乱呼喊起来。
　　诺亚有点儿恼火，他觉得周遭的目光并没有变友善。他们仿佛的看到了什么稀奇物件一样盯着自己。他抿紧了嘴唇，但是细微的怒意仍然从眼睛里透出来。
　　为首的那个水手熟视无睹，他又把杯子斟满了，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知道，我们的贵客生气了，因为我们刚刚怠慢了。”水手把杯子举到诺亚面前，“我再敬你一杯，你陪我喝一杯如何？”
　　诺亚腾地站起来，他觉得那些人只是想看他的乐子而已。他后悔了，不该答应特鲁比来这场鸿门宴。他扫视着人群，特鲁比站在看乐子的人当中，好像只要努力和他们融为一体就不会被这道目光灼伤一样。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举动。
　　“我…”我凭什么要喝酒。不能这样说，他不想自己的怒意被当作笑料。他略微润色了一下自己的语言。
　　“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伙伴，”他举起酒杯，“但是我不擅长喝酒，请各位都不要再刁难我了。”
　　诺亚喝掉了这杯酒，怒意让他觉得这比之前任何一杯都要呛人，但是他只能强忍住把酒杯砸别人身上的冲动。
　　“好！真是给面子！”为首的那个水手说道，“那我们也不为难你了。”
　　“既然是一起的伙伴，那也要一起玩游戏。”水手又发起话儿来，“我这里有一副牌，谁抽到大小王，谁就要做一件指定的事情。”
　　“大家都一起来玩噢，可别玩不起。”
　　诺亚知道他们多半是要整自己，“不难为你了”约等于“非拿你开刀不可”。
　　那个水手把牌翻过来递给每一个人，轮到诺亚时，他看了水手一眼，那人一副笑面虎的神情。
　　他抽走一张，看了一眼，还好不是。
　　“谁抽到了？”水手扬着嗓门问。
　　一个站在角落的水手站出来扬了扬手里的牌。
　　“好，那你可不许反悔，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要遵守咱们游戏规则。”
　　诺亚抬头看了一眼，他知道这句话多半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那你就…模仿猩猩跳舞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那个水手愣了一下，还真是表演了个大猩猩跳舞的滑稽动作。
　　诺亚一点都不想笑，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用来社交的力气都快用光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该怎么想办法离开？
　　“来，咱们再来一轮。”
　　水手又回收了所有的牌，然后重新让每个人抽一张。
　　轮到诺亚的时候，他已经有了预感。他翻开手底的纸牌，上面滑稽的鬼脸正在看着他笑。
　　“好——这次是谁呀？”
　　诺亚感觉自己被推搡着站起来，又是那种熟悉的被目光聚焦的感觉，他觉得实在是如芒在背。
　　“真是有缘分哪，”水手感叹道“竟然是我们的贵客抽到了。”
　　诺亚看着他，他知道这个人不会说出什么好话儿来。
　　“我听说我们的贵客来自大户人家，咱们也就不刁难他了，模仿猩猩跳舞多不好意思。”
　　水手环视了众人，然后开口说道，“我听说啊，贵族老爷们会学那个什么贵族舞蹈，叫…芭蕾，要不你给我们来一段怎么样？”
　　水手们欢呼起来，似乎是十分赞成这个提议，那些原本提不起兴趣的水手都睁大了双眼。
　　“是吗，我看这么好的身段，应该是很擅长这个吧。”
　　诺亚看着那些欢呼的人们，他从未如此鲜明地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只是一个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