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青椒红茶

39、榱崩栋折

　　夜晚依旧漫长，思索令人苍老。禁闭的时间里诺亚一直在不停地思考，以至于他的心态在短短几周之内就像是从少年变成了老者。
　　除了思考，他无事可做，他也不被允许做其他的事情。他从早到晚的思考，半夜才睡去，清晨就醒来，活像一个苦修者。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有时候他会看报纸和杂志，上面的过时新闻终于也有趣起来。大部分时候诺亚都出于饥饿之中，不仅仅是物质上的饥饿，也是精神上的空虚。海伦太太没法保证时常能够给他送食物，所以他不得不经常饿肚子。他的父亲似乎真的不在意他的生死，当然也有可能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好几次他都向海伦太太恳求，假如老爷已经生病休息了是否可以悄悄让他出去。可是不论是管家太太还是各位仆人，他们似乎都一致认为老爷终究会康复，到时候如果要辞退他们自己恐怕无法负担。里德老爷即便是病了，他的控制也从未变少，反而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操控着他们。
　　诺亚无数次想要从窗口翻下去，可是底下连草丛都没有，他胳膊本来就不太好移动，跳下去估计还会把腿摔断。更何况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又能够去哪儿呢？这屋里连可以换钱的东西都没有。
　　原本平静的性格有时候突然会变得狂躁，他把已经看过的杂志一页页撕下来，或者揉成一团。他想出去，他看见园丁小屋里邦妮有时出去，有时进来。想必她收到了新的信，可是他一封也拿不到。说不定那些信早就烧了个干净，他再也看不到卢卡斯究竟写了些什么。说不定他再也出不去这扇门，然后得不到回应的卢卡斯就会逐渐放弃。又或者卢卡斯以为他的长期沉默是一种拒绝呢？他是否会想诺亚也许早就忘记了远在异乡的自己了。
　　不过要是他真的一直就这样软禁着，卢卡斯放弃就放弃吧，他没有理由拖着人家。时间越久，关系就越会不可遏制的淡化。诺亚这样想着。可是若是一直被关着，人不就废了吗？就算是为了自己，他也应该想办法逃出去。不过他大概也不会关太久了，父亲最终总会做出决定的。放了他他便走，不放他他便逃。
　　诺亚早就写好了信想要寄给卢卡斯，可是他没有一次寄出去过，他也不放心把信交给任何一个可能会告诉父亲的人。终于有一天诺亚觉得自己卡在了崩溃边缘，那时他抑制不住要做出疯狂的举动。于是他把那封信塞在口袋里，他把窗户打开，他想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已经完全好了，顺着墙壁上的花纹爬下去也许是可行的。
　　于是他想到什么就真的照做了，直到他感觉肩膀传来一阵阵酸痛。他吊在二楼和一楼的墙壁边上，右手费力地够住一块墙壁上的凹槽。他往下挪了些，感觉自己快抓不住了，于是往下看了眼。
　　还好不是很高，松手掉下去应该也不会怎么样。诺亚这样想着，他松手，然后摔在地面上。
　　比想象中的好一点儿，诺亚没有把腿摔断，他只是不小心扭到了脚踝。但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坏消息，他的父亲正在后院里散步。
　　诺亚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但是当他无言站好时，他的父亲正拄着一根新拐杖从他面前走来。管家威尔森跟在后面。
　　父亲的脸色不太好，他一副病容。诺亚猜测自己的脸色也不太好，被关在房间里这么久，他的气色恐怕和父亲不相上下。
　　里德老爷的眼神里或许有几分轻蔑，他扫视了诺亚几眼，反而露出点笑意来。这笑容直叫诺亚不寒而栗。
　　“待不住了？想逃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里德老爷一改以往的急躁态度，反倒显得更加薄凉起来，或许是疾病让他没办法再动怒。
　　“老爷您息怒，生气不利于疾病康复。”管家威尔森说道。
　　“我可不会再费劲儿把你送到朋友那了，在你身上做什么都是浪费。”里德老爷接着开口。
　　诺亚看见里德老爷的衣领里露出的皮肤生着一块肉红色还隐隐发黄的疮，他想起那天偶然听到的话，胃里一阵恶心。诺亚不说话，父亲放弃了让他走那条早已铺好的路，他反而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你看到了，我不行了，到时候我会把家产和爵位传给你的兄长。他确实可以承担起这些财产，而你一分钱都不会得到。”里德老爷接着说道。
　　诺亚觉得很好，妥善且明智的安排。他的哥哥会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现在，威尔森，把这个逆子撵回禁闭室，禁闭时间再延长一星期。”里德老爷这样吩咐道。
　　管家威尔森只能唯命是从，他没有权利和资本违抗命令。他不想被解雇。
　　诺亚没能把信送出去，头脑一热作出的决定并没能让他变得更好。他走得磕磕绊绊，沉默地跟在管家后面。
　　走到禁闭室门口，管家把门打开，他看着诺亚似乎有话要说。威尔森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最终还是缄口默言。这是一种忠诚，也是一种残酷。诺亚走了进去，他听见后面传来门锁啪嗒一声。
　　他又变得像之前一样了，腿扭了，胳膊折了。那封信藏在他的衣袋里，他还是没能送出去。他走到那张桌子前，跌坐在椅子上。
　　没有希望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诺亚只能这样劝慰自己。再等等，等到父亲动摇了，他就逃出去，他就离开。
　　他坐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才有了动静。诺亚拿起一张报纸翻起来，不是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吗？报纸可以充当一面窥视镜。
　　《每日电讯报》和《M城卫报》上多半是一些时政新闻，这些报纸应该是里德老爷在订，还有《金融时报》，不过里德老爷多半不乐意看这些经济相关的东西。
　　劳瑞尔夫人不看报纸，但是她会在休息的时候打开期刊。上面大多是社会新闻，偶尔也会有经济和政治。有时候上面也会讲解衣服缝纫技巧。总之它就像一个万花筒，记载着各式各样的内容。除此之外劳瑞尔夫人还订阅了《妇女世界》这本刊物，不过她貌似很少翻看。
　　劳埃德医生最喜欢《自然》这本期刊，他对政治经济统统没有兴趣。学术对于他而言是一片净土。管家威尔森和海伦太太偶尔也会看《每日电讯报》，不过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太多时间。有些仆人喜欢看《笨拙》这样的杂志，他们会在管家不在的时候偷偷翻看，上面常常刊登着一些对社交圈名流的嘲笑与调侃。每次被管家发现的时候，杂志都逃不掉被没收的命运，“别天天看这些不经之谈”。
　　所有的这些报纸和杂志过期了之后会被收在这件屋子里，假以时日拿去卖掉或者当作燃料。现在留下了不少报纸，大概是还没来得及拿走的。
　　诺亚开始慢慢翻看起来，这些过期刊物里上到国际要闻下到花边新闻应有尽有。他一页页浏览过去，一点点补上了自己错过的所有事情。这总是让他回想起那天在奥德赛的船只遗骸里，他和卢卡斯一页页翻动着母亲的日记，那些纸页上记载的全都是过去式，然而过去的东西即使再有遗憾也无法改变。
　　人总是在回忆过去吗？诺亚刚觉得自己的过去不值得回忆，他突然想到海上的那些日子也是过去式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家庭所处地位的原因，那些报纸大多是主流上层的，他们要么讲述着时政要闻，要么又是名流社交圈。诺亚没办法在上面看到真正想看到的东西，尽管他自己并不清楚他究竟想看到什么。
　　像是歌莉娅这样的人，像是卢卡斯这样的人，像是船队里的水手这样的人，他们消失在这面窥视镜里。哪里才会有这些身影呢？恐怕不在这所宅邸里。
　　太阳从高高的穹顶上滑向西方。诺亚的左手侧边放着一叠翻阅完的报纸，他依然觉得兴味索然。直到某张报纸的一角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则花边新闻，或者说记录着社交圈的丑事。
　　“社交圈名流大名鼎鼎文学家王尔德，不过是一个□□客。”
　　诺亚像是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文字一样，他迅速地关上报纸把它放在一边。
　　他沉默着缓了一会儿，于是又把那份报纸打开。诺亚皱着眉头，他接着往下读。
　　“装腔作势的文学家王尔德与其他男子发生了有伤风化的行为，今年五月份被判处猥亵罪，入狱劳役两年。昆斯伯理侯爵认为其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重大影响，是社会败类之流。”
　　这是一则简讯，或许其他报纸上还有更加详尽的内容。诺亚一边觉得有些恍惚和惊恐，一边又企图在其他报纸上找到更多的消息。在数次翻阅无果之后，他烦闷地把那份写着简讯的报纸摊开，然后又发抖着合上。
　　诺亚觉得这不一样，但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只知道仅仅是相同的部分就足以把自己送进监狱，或者确切地说进监狱的更有可能是卢卡斯。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卢卡斯等不到进监狱，父亲会让他先去地狱。
　　有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或许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事情就不一样了。可是他的消息就是这样闭塞。这个想法仅仅是出现了一刻就被他压下去了。诺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庆幸这世上除了他们俩大概没有人知道，可是转眼他就想到了霍尔。
　　看来不是没人知道，退一步可能是无人知晓，进一步就可能是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