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青椒红茶

38、厌恶

　　诺亚就这样从清晨五点坐到了七点。天亮的时候他向蜡烛吹了口气，火光便熄灭了。他没有任何力气，四肢长在身上却不像是他自己的。每一次移动起来都像是被灌了铅，有时除了疼痛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
　　七点半的时候，诺亚终于听到门口传来响动，起初他觉得是幻听，直到门被打开。
　　海伦太太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进来，虽然诺亚很想上前去帮忙，但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带了些吃的东西过来，”海伦太太说道，“这个房间的钥匙全都被老爷拿走了，但是昨天我偷偷去配了一把。希望不要被发现。”
　　诺亚向她笑了一下以示理解。
　　海伦太太小心地把门掩上，她把那个篮子放在诺亚面前的桌子上，“我可能没办法及时来送食物，老爷有时候会让仆人马克在旁边巡视。所以我多给你送了些。”
　　说着海伦太太还往门口看了一眼，“我得走了。你记得平时把东西收起来。”她放下东西向诺亚笑了一下。
　　诺亚点点头，海伦太太很快就走了。他看了眼篮子，里面有一大壶水，一大块还未切开的面包，海伦太太甚至贴心地在里面放了刀叉和一个小瓷杯子，一块黄油。里面还有大半根烟熏火腿，一些可以长时间储存的水果。
　　他不知道厨师们会不会发现这些东西少了，又或者海伦太太征得了厨房的同意。诺亚把篮子放到桌子下面，又一点点把食物挪进去。他喝了点水，又用刀子切下来面包片和熏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确又回到了船上，连吃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诺亚终于感觉自己缓慢恢复了力气，他把桌子上散乱的信纸收拾好。信纸上是昨天的一些涂鸦，诺亚把它们都折好了压在几本杂志下面。
　　吃饱了竟然感觉还不错，诺亚又有了些乐观的情绪。他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思索着应该怎么样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房间的门又传来开锁的声音。诺亚抬头，里德老爷走了进来。
　　他依旧拄着拐杖，步伐貌似要比之前慢了一些。
　　诺亚看着父亲缓缓走到他面前，里德老爷看着这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正被诺亚坐着。他颐指气使地用下巴轻轻指了指椅子。
　　出于对父亲的尊重，诺亚站起来，他把椅子放在桌子对面等父亲坐下。至少这样父亲不会注意到地上的食物。
　　里德老爷理所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翘起二郎腿。
　　“你知错了没有？”里德老爷一开口，诺亚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
　　诺亚站在桌子边上，他略一思索便回答道：“我不应该企图违反父亲的命令，逃掉禁闭。”
　　“还有呢？”里德老爷看上去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
　　“我不应该顶撞父亲，没有履行好儿子的义务。”诺亚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儿子的义务，这句话是他刚刚临时想的。
　　里德老爷看上去依旧不是很满意。诺亚也知道里德老爷想听他说什么，但是他不想说。他的脸颊，腿和胳膊都在隐隐作痛，因此他更不会愿意说。
　　里德老爷接着说道：“你还是什么错都不认，你可别跟我倔。现在你要是告诉我那群海盗他们的船停在哪个地方，我现在就让你出去。也算你是条汉子。”
　　诺亚不为所动，他并不在乎父亲的任何评价，早就对激将法免疫了。至少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把曾经救过命的船队的行踪暴露，那他才是那个不义之人。
　　里德老爷看见诺亚完全没有反应，他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你告诉我海盗的行踪，我就放你出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一次遭遇海难时是他们救了我，我没办法报复救了我命的人。”诺亚说得很诚恳。
　　当然，诚恳对于里德老爷来说是不会有效果的，他看上去又要伸手扇巴掌，半晌又没有下得去手。大概是诺亚站着比较高，手够不着，里德老爷只能悻然收回手。
　　里德老爷整了一下嗓子，他换了个话题。
　　“好，行。那你也别想从这个房间里出来了，”里德老爷好像怎么样都不解气，他又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待在这里吗？几年前有个仆人从这里的窗户跳下去死了，所以这屋子就荒废了。今天我让你待在这里，让这冤魂治治你。”
　　诺亚依旧以不变应万变，他不说话，不做表情。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联系了我一个朋友，再过一个月他可以把你带到他们那里去做一些海上的训练。你这个耗材，在哪里都没有用。我给你找关系已经是尽了父亲最大的职责了。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待一个月，到时候就去我朋友那……”
　　“我不去。”诺亚开口，这句话也说不上打断，但是他一开口就把里德老爷的后半截话呛了回去。
　　“你是几个意思？你知不知道我找关系多不容易？真没出息！你这个废物！你什么都做不成，你到底想干什么！”里德老爷这句话可不是在问诺亚，他眼里诺亚就是个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
　　“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也对成为第二个里德中尉没有兴趣。我不擅长这些东西。我做不成，您也别逼我，更别浪费精力。”诺亚一口气说出来。
　　“你还和我谈兴趣？”里德老爷又一次恼羞成怒，“那你想做什么？是去当作家，当记者，每天在报纸上写一些屁话，还是去当政治家，每天在议院里发表一些狗屁不通的言论？你是不是个男人！我要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你知不知道？”
　　里德老爷的拐杖把地板捅得咚咚响，他指着诺亚的鼻子接着骂：“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怎么连我一根毫毛都比不上？你是不是劳瑞尔在哪里抱回来的私生子！”劳瑞尔是母亲的姓氏。
　　他唰得把拐杖一扔，实木的手杖竟然就在地上摔成了两截，“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这句话绝对是里德老爷的肺腑之言，诺亚看得出来，他依旧不说话。
　　里德老爷骂累了，他站起来，又坐回椅子上。里德老爷疲惫地闭上眼睛，他似乎连诺亚在他的视线里都不允许。
　　在这沉默的半分钟里，诺亚把地上的手杖捡起来放在父亲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默默站在边上，就好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里德老爷缓过神来，他站起来，把那两截拐杖抓在手里。
　　“你就在这里待到死吧！”老爷转身离去了，他一如既往地把门狠狠摔上。
　　诺亚默默盯着那扇关上的门，然后把椅子搬回桌子这边。他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思考。
　　和父亲的一番争吵让他明白自己必须找到自己未来的方向，既然他已经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了父亲逼迫的道路上，现在他就应该尽快找到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道路。可悲的是，诺亚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过去的所有时间都没有让他找到真正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可能应该会喜欢大提琴，但是他也无意成为一个音乐家，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环境下成天拉琴。
　　那么绘画呢？恐怕和拉琴一样，这个未来并不可行。他不想有一天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跑到他的房间，而后把画板或者大提琴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难道去研究历史或者地理？过去他在这些方面展现出了一定的擅长，但是这不像是一份好工作。他也不想去贵族或者平民的学校里当历史老师。
　　他思考了许久，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见识太少，阅历太少，前半段时间里都在被迫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志向。要想找到方向，就要出去见识。
　　想到这里，他无意识看了眼窗外，现在他哪也去不了。
　　诺亚在房间里看杂志报纸打发时间，上面大多是一些不经之谈，花边新闻，实在是无趣。傍晚的时候，诺亚听见门口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走到门口去悄悄听门，门外的两个女仆大概不知道这间屋子里有人，或许以为这里没有其他人。她们低声讨论着里德老爷的病情。
　　“我听说劳埃德医生已经确诊了，里德老爷的那个病多半是那种花柳病。”一个声音说道。
　　“是吗？我看他前几天只是偶尔发烧，怎么现在这么快就一病不起了呢？身上全是疮，好恶心，你说他是谁传染的？”另一个声音说道。
　　“里德夫人做了检查，她身体健康，没有一点得病的迹象。里德老爷恐怕多半是有不忠行为了。”
　　“我听说前几天有个歌剧演员叫什么佩德罗女士，你知道吗，听说她可是得了梅毒去世的呢！”
　　“你小点声，要是谁传出去了，我们也完蛋了。现在都是对外宣称是里德老爷在海上遭遇了恶战负伤所以不得不回家养病呢！”
　　“是，我猜里德老爷多半是和那个女士鬼混去了，所以染了病。想想就就要吐，天哪，我还得每天去给他送药，真是恶心。”
　　“我倒是为夫人难过，要是我丈夫是这样一个人，那我这辈子可糟透了。”
　　“就是，劳里德夫人应该离远点，他们俩，”说到这里那个人声音低了下去，“感觉一直都不怎么登对。”
　　“哎呀，别说这些了。咱们总不能去学美国人离婚吧，真是可怕。”
　　“能结婚就能离婚，这有什么不好。我倒是觉得不错。”
　　两个人声音小了，或许是离开了。诺亚靠在门口，他想起那天在车站里听到报童们说的话，他从未想过两件事能有联系。但是他并不惊讶，他早就知道父亲对母亲恐怕没有一点爱，去外边寻欢作乐也是早晚被发现的事情。诺亚对父亲的道德水准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期许。
　　想比而言，他的母亲有时候很冷淡，有时候又温柔。但是她在许多方面似乎都要比父亲负责得多。冷淡或许有时是一种保护也说不定，诺亚只能叹息。
　　他感到自己对父亲的厌恶多了一层，他也厌恶自己只能被困在这座被父亲的阴影笼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