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在野在君帷》金执吾

24、第 24 章

　　“阿萱，剑要拿稳，不要怕。”
　　“生杀予夺，顷刻间便可要人性命，这是上位者的特权。”
　　“看见地上那人的神色了吗？他在发抖，他不敢作声，他连暴起反杀的勇气都没了，那是恐惧。只有弱者才会恐惧。”
　　“杀了他。”
　　“拿起你的剑，杀了他！”

　　塞外的冬天太冷，将那把冷刃也冻得遍体生寒，万萱儿乍闻此言，不由便打了个激灵，急急将手中那寒刃丢了出去，正欲向后闪身而逃，却不想被万将军逮了个正着，拎着她的脖颈，一把将她往那敌虏近处掷去。

　　“你是我将军府嫡女，万家长女万萱儿，将来有一日，要做这南景国的皇后，如若连杀个人都不敢，这点血性都无，日后在那高墙深院中，岂不是要任人欺凌？”

　　但眼下万萱儿却听不进这话，原只因地上那敌虏见对面只是个未及笈的小丫头，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但见她现已丢了剑，便只当这闺中玉质软弱好欺，竟怒吼一声，作势就要欺身上前。

　　此番北梁与南景于漠北交战，南景虽赢下边疆十一州，其实却并不光彩。
　　北梁兵强马壮，较之南人，更擅骁骑，因而此一战初始时，高祖领着景国人马原本节节败退，眼看便要弃了边疆要塞、败走河洛以南，谁知却先是使了帐下一将领假意投降，后又以之为内应，里应外合，将北梁大军后方囤积粮草一应烧尽，这才一举翻盘，转败为胜。

　　因而，虽说兵不厌诈，北梁敌虏们心中对此却一向都极为不服。
　　眼下得了机会，或可欺辱敌军将帅千金，地上那俘虏却正如酒壮怂胆一般，莽然高声喝道：“将军府的千金，原也不过如此。你南景一国，由上至下，皆是鼠辈。只会在背后耍些阴谋诡计，却从不敢在战场上正面迎战。不过尽是些宵小之徒！”
　　一言毕，他埋首大笑，因而未曾得见那万萱儿眼中渐盛的怒气。

　　那万萱儿咬着牙拾起地上那冷刃，踏步上前，厉声道：“你给我好好看清，今日杀你于此地的，乃是我万萱儿。来日奈何桥边，你可千万别找错了人。”
　　言毕，万萱儿手起刀落，斩了那人项上人头。
　　霎时自那颈上便有成簇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万萱儿一头一脸。

　　待她抹了脸，复往那地上去看时，却见那颗头自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竟复兜转至她脚边。
　　万萱儿心下一奇，定睛去看时，却一时宛若五雷轰顶，呼吸一滞。
　　却见地上那个被自己血刃的，却不是敌军战俘，乃是自己的孙儿，南景国日后的东宫太子。

　　恍惚间，又见那颗头颅猛然瞪大了双眼，凄厉哀嚎道：
　　“太皇太后，当年您一尺白绫命人勒死了我母后，今日竟要将孙儿也一并屠戮于剑下吗？”
　　“孙儿死不瞑目！孙儿死不瞑目啊！”
　　言毕，那头颅却忽腾空而起，便淅淅沥沥扯着一路淋漓鲜血，面目狰狞地朝太皇太后身上扑来。

　　太皇太后忽于梦中经这一撞，一时之间，竟就于寝殿帷帐中怪叫着惊起，这可吓坏了侍立于旁的一应宫人。为首的嬷嬷因见太皇太后半晌仍未回神，便深夜又着了人去太医院唤来正当值的太医诊治。

　　此时夜已深，那太医披星戴月而来，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见状，忙上前问症。
　　因眼下正值大朝会前夜，太皇太后本不欲多生事端，但既转瞬间太医已至，她便暂且按下心中之事，将那怪梦所经之事掐头去尾讲了一番。

　　太医凝神听毕，忙拱手上前道：“古籍中曾有言，‘梦者，喜，忧，思，慕’，可现于百骸六藏之中。因而，若身临梦中，虽耳目可见万物怪谲如斯，其实无不皆发于己身。”
　　又道：“医者常以金木水火土此五行暗合人之五脏。其中，肺属金，主兵戈之事，今朝太皇太后若梦得兵戈相见，便是肺气过盛之兆。近日来您是否梦中时有盗汗，或是夜间干咳堵痰、迟迟不得入眠？”

　　闻言，于一旁默然侍奉多时的嬷嬷忙道：“确是正如太医所言。近日来京中多雨，夜里时有阴风穿堂而过，太皇太后因而于前日里不慎感染了风寒，但只是夜夜清咳，难以成眠。”

　　“既如此，臣这便开些清肺止咳之药，不日便可好转。”
　　言毕，便领了命自去太医院抓药了。

　　那太医走后，太皇太后因已起身多时，又兼被适才一梦牵扯起许多当年心事，眼下却不欲即刻就拢衾复眠，便由几个婢女扶着，自于殿中踱步，却见因耽搁了多时，此时天早已破晓，却不知怎的，竟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因道：“适才那梦怪诞离奇，哀家眼下心慌莫名，你去唤人备好轿辇，今日哀家要去那皇室宗祠处烧一炷香。”

　　那嬷嬷领了命，便自去备好车马侍从，并唤来尚仪局一应巫乐祭祀之人同去，此一事，自是按下不提。
　　且说这壁厢大朝会上，太子与二皇子党羽正是动辄两相倾覆之间，太皇太后却自出了宫，撇了前朝后宫一应烦心琐事于脑后，乘着轿辇往那皇室宗祠而去。

　　正当时，那宗祠庭下有八佾执干戈奋然起舞，振臂高歌，以告天地，以安先灵。
　　侧耳凝神去听时，却见其众所歌所演，乃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如此先天八卦。
　　初时混沌，一生二象，清者升天，浊者降地。
　　一鼓后，又有歌者手执日月二神杖，旋于天地之间，窈然起舞。
　　二鼓忽作响雷阵阵，又有丝竹管弦聊拟风声瑟瑟而起。
　　三鼓后，每三者披绿衣为伍，高矮相间，遥望似峰峦叠起，再有琴瑟和鸣，作迢迢溪水沧浪而出。

　　却说太皇太后自于那庙堂之间给高祖高宗并乾宁帝三位皇帝素手上香过后，正举目沉溺于此间歌舞笙箫，忽一时，却见向时自己安插于宫中继后身边的胡嬷嬷急急来报。

　　“御前来禀，今日大朝会上，二皇子与刑部众人以谋反罪名竭力弹劾太子，以曹尚书为首的礼部一应人等缄默不语，大约是已弃了太子殿下。”

　　闻言，太皇太后略一叹气，因道：“太子囚于东宫多年，眼下竟连曹尚书也不愿保他了。”
　　少顷，又问道：“此一事，现下可议出了甚么结果？”

　　“未曾。”
　　胡嬷嬷瞥了眼太皇太后的脸色，斟酌道：“北梁使节团不日便即将来朝，因此事干系漠北边疆十一州，兹事体大，六部九卿禀明太子一事后，陛下便草草散了朝会，仍未来得及对此笼统定论，便着章公公另引了秦准同那吏部翁让等人自去养心殿商议要事了。”
　　“若至养心殿一处，我等往来探听消息却实在是多有不便。”

　　那太皇太后闻言，却未急着发话，由一旁婢女扶着自蒲团上缓缓起身，复又净了手，往那惠后的牌位前上了柱香。
　　胡嬷嬷见她双手合十，闭目半晌后，才听她幽幽开了口，因道：“后宫各处呢？今日可有何异样？”

　　“继后今日未出宫，如往常在翊坤宫中与徐太妃闲聊话事。苏小世子甫自险境脱身，苏贵妃因而得了陛下的恩准出宫探视。常家大院的刘嬷嬷眼疾愈重，今日晨间携了婵娟小姐自入了宫便往那太医院去了。”

　　乍闻“常家大院”四字，太皇太后却忽而起了兴致，吩咐道：“你着人去那处看看，如若刘嬷嬷仍在宫中，便请来此处，哀家想同她说一说话。”

　　那胡嬷嬷领命去后，堂下歌舞悠扬依旧，有雷风相薄以望，忽作铁马兵戈铮铮之音。
　　太皇太后独作堂上听之看之，忽有春风得意之感。

　　父亲当年说得没错，这便是上位者的特权。
　　譬如那舞者有技艺精湛至此，必是在那酷暑炎夏、数九寒天，也未曾敢稍有惫懒，却但只为今日一舞，但只为取悦我心。
　　生杀予夺，醉人如斯。

　　待到那太皇太后再抬眼去看时，却见那刘嬷嬷已由人领着，一手携着婵娟，款款而入。
　　她先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才道：“多年未见，太皇太后身体一向可还安康？”

　　“只是偶有咳疾，却并不打紧。”

　　婵娟一向活泼好动，眼下正往那歌舞乐师当中胡乱窜梭，惹得那歌者唱错了拍，舞者复踏错了步，一时之间，混乱非常。

　　太皇太后正欲开口问询，却听刘嬷嬷道：“婵娟一向活泼好动，老奴怕留她孤身一人在太医院，恐将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因而一并携了她至此处。”
　　言毕，刘嬷嬷复又拿捏着语气，故作不经意间轻轻一提，却听她道：“因着婵娟小姐生辰在即，这女娃吵着要去诏狱里见一见杨大人，又恰逢今日老奴身体抱恙要去太医院诊治，便携了她一同进宫，找陛下要个能面见杨大人的恩典。”

　　太皇太后闻言，正欲开口，却忽一愣，转瞬心下了然，因笑道：“你莫要来以此事试探我。婵娟的生辰，遑论哀家知不知道，皆不会告知与你，叫你再去说与皇帝那处听。”

　　刘嬷嬷闻言，轻轻一叹，因道：“老奴只是陛下的乳母，见他与杨大人虽有情，却自困两处多年，我心尚不忍。您是陛下生母，又怎么忍心见他难处至此？”

　　“有情？”
　　“有情当如何？无情又当如何？身在帝王之家，最应思虑在先的，便是千秋基业、皇室颜面，而非儿女私情。”

　　言至此，太皇太后忽忆及乾元帝对他那少师的一腔真情，又想到纵使多年来，自己使尽千般手段，李熙承亦是九死不悔其心，便更觉气急攻心，且先喘匀了一口气，这才沉吟道：“哀家这几个孙儿中，太子懦弱无能，二皇子贪婪自傲，三皇子虽亦有些城府手段，却一向只得见己身利害，而不知苍生疾苦。故而当年乾宁帝薨逝后，谈及继承南景大统之事，哀家百般思度，也只有我那次子最为合适。”
　　一言毕，太皇太后举目望向至高处的高祖牌位，似是想起了极遥远的往事，因又叹道：“他虽志不在朝堂，但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如若哀家此番抉择可换日后南景百年昌盛，便也算全了当年高祖对我万家的知遇之恩。”

　　“若真如您所言，自是极好。只是，太皇太后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吗？”
　　“当今圣上乃是个千古难遇的明君，而今登基不过八年，便已令附属诸国连年朝拜，振我南景之名威慑北梁，由此可见其贤德。如若太皇太后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又为何现在仍置身朝野之中，翻手为云覆手雨，迟迟不愿抽身而去？”

　　“刘氏，你僭越了！”
　　“你莫以为，你是皇帝乳母，他对你信赖倚重，哀家今日便不敢杀你！”

　　刘嬷嬷闻言，即刻便住了嘴，缓身而跪，垂首不语。

　　半晌，却听那太皇太后喃喃道：“……哀家的私心。”
　　言至此，她先笑了一声，旋即厉声道：“哀家便是有称制弄权的私心，又当如何？这李家的江山，本就是哀家的父亲当年追随高祖一寸寸打下来的。如今再由哀家来替他们好好看顾，也在情理之中啊。”

　　一言毕，却听四下早已鸦雀无声，歌舞尽敛。
　　太皇太后便暂弃了于地上默跪着的那人，往那庭前去看。
　　只见那婵娟已抢下人群中的日月二杖，胡乱抡了起来，又扯了绿巾，踏破擂鼓，乱弹琴瑟，顷刻间，竟似已然破了这先天八卦，凌波悠游其间。

　　见状，太皇太后正欲动怒，却见庭外急急掠入一残影，打眼细看时，又其宫衣前襟处有污血喷溅附于其上，形容极为狼狈。
　　太皇太后见此，一晃神，好似又忽身至今晨残梦之中，垂眸间，宫人身上的那一袭污血竟似已然覆于自己的两手之上。
　　她一时神情恍惚，只觉心慌尤甚。

　　那宫人原领了太皇太后的命，在东宫当值，眼下疾呼入室，却听她道：
　　“不好了！不好了！”
　　“太皇太后，东宫不好了！太子殿下刎颈自尽了！”

　　闻言，太皇太后忽跌落在地，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伏地干呕起来。
　　顷刻间，那祠堂里漫天的先灵好似霎时便自牌位后齐齐而出，正围着自己嗡然窃语。

　　……是她……是她……
　　……她……刽子手！

　　太皇太后紧捂着耳朵，自地上霍然而起，胡乱将台上排排森然牌位悉数狠狠拂于地下。

　　刘嬷嬷于一旁冷眼旁观多时，因见婵娟颇受惊吓，便再不欲多言，一把将其抱起，自于庭外走去。
　　却听身后太皇太后笑了数声，又冷然道：
　　“世人熙熙攘攘，无非为名为利。为此，至亲可血刃，骨肉仍相残。”
　　“原是他们命薄，承受不住天家这泼天的权势富贵。”

　　刘嬷嬷捂着怀里婵娟的耳朵，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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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以金木水火土此五行暗合人之五脏”，中医里面讲这个，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胃属土心属火，再具体的咕咕也不太清楚哈哈
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易经里面的八卦，乾天坤地离日坎月震雷巽风艮山兑水。
八佾舞，一种祭祀舞蹈，很古老，大家感兴趣可以查查哈哈哈。。。
但是八佾舞跟八卦合起来是咕咕瞎掰的，没见有人这么跳，单纯写着玩的哈哈哈。。。大家看个乐，莫当真呢～
以及：我赶上了！哈哈哈说过绝对不旷三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