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花来衫里

21、番外一

　　起风了。

　　冷冽的风将竹叶吹得窸窣作响，祂宽大的衣袖也鼓满了风，正随着风起风歇而四下摆动。

　　从竹林里传来的空灵嗓音一声叠着一声，很快便融合成一声声拒绝的呐喊。

　　「不！不！不！」

　　「不可以！」

　　「您不能那样做！」

　　祂笔直站着，面无表情，并不为那些话语而产生什么波动，一字一句地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要将我的力量，分给他。』

　　闻言，那些声音变得更高昂了。

　　「不行！不行！不行！」

　　「不——不——」

　　「我拒绝！！！！」

　　『为什么不行？』祂问道。

　　话音刚落，刺耳又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柔的女声。

　　「那么，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个高大的身影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因为，我很孤独。』

　　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没有丛林，山下没有人烟，就在这样的时刻，祂诞生了。

　　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祂没有记忆，没有常识，没有本能，不知道如何沟通，不知道如何行动，不会进食，也不会睡觉。

　　就像是木偶师打造的一具精致傀儡，除了身躯，祂什么都没有被赋予。

　　不过幸好，祂能看见，能听见，能闻见，能触碰。

　　祂看见老虎用四肢行走捕猎，听见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唤，闻见草木泥土的气息，触碰到石头的冰冷、动物的温暖。

　　终于，祂站起身，像个真正的生命体那样，用手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舌头上，牙齿一下一下地咀嚼，最后咽进喉咙里。

　　很快，祂捂着腹部，一阵奇异的感觉涌上喉间——绿色的草汁混着细碎的叶片，被祂呕出。

　　祂亲眼看着那团东西渐渐变成了另一种颜色，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竹林里出现了一个空灵的女声。

　　那是祂第一次听见“语言”。

　　她说：「您要不要下山看看？山下有很多人，他们长得像您一样，有五官，有四肢，有体温。见到了他们，您或许会有些新的想法也说不定。」

　　『人。』祂模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音，第一次产生了所谓的“疑问”。

　　山下有很多屋子，屋子里有很多人走来走去。

　　祂坐在一棵很高很高的古树上，看着人在日出之前出屋子，又在日落之前回屋子。等到第二天，又重复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们张着嘴巴时，会发出一种奇怪声音，像她一样，又不一样。

　　因为那种声音，祂无法理解。

　　不知看了多久，祂跳下古树，决定走进人群之中。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祂随意敲响了一间木门。

　　门从里打开，露头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行动不便的人。

　　人看见祂，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老天爷——这是哪家的可怜小孩，怎地连衣服都不穿，还生成了这副模样……”

　　人四下观察了一番，拧着眉头，一把将祂拉进了屋子。

　　祂坐在矮矮的椅子上，看见人一边从桌上端来一盘什么，一边道：“是不是饿了？老夫家里也没什么吃食，只剩下两个死面疙瘩，你若是不嫌弃，就将就吃了吧。”

　　祂看了看人，又看了看人手中的东西，没有动。随后，祂看见人张开嘴巴，听见人又发出了声音：“怎么不说话也不动弹——哎呦，造孽啊，难道是个神智不清的娃娃。”

　　“喏，像老夫这样，张嘴，咬一口，嚼一嚼，然后咽下去。吃了这个，你就不会饿了。”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差不多的动作和差不多的话语。

　　许久之后，祂意识到，人希望自己也像他那样做。于是他将那团东西塞进嘴里，重复着咀嚼树叶的步骤。

　　不出所料，祂再次呕了出来，然后看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再次变了颜色。

　　人也看着：“这、这、这是金子啊！你不是人——你、你、你肯定不是人！”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祂，视线扫过那张奇异的脸，又再次落到地上的金子上。

　　祂还是没有动。

　　但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叹一口气。好似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才对着祂道：“老夫只是普通人一个，不能留你，趁着夜色，你走吧。”

　　人从屋子里搬出一个木箱，往里面塞了两只瓷碗、两双筷子、一柄木勺、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还有祂方才吐在地上的，货真价实的金子。

　　他还扯了一块黑布，用针线简单地缝了一件能蔽体的斗篷，为祂披上。

　　“这些东西你凑合用，若是往后遇见了麻烦，可以来找老夫，老夫名叫俞阡。”大概担心这个小孩听不懂，他还特意取了毛笔，沾上墨汁在祂手背上写下“俞阡”两个字。

　　祂抱着有半个自己那么大的木箱，站在门口，看着人关紧了门窗。

　　看完了人，也该回去了。

　　祂这样想着。

　　回到竹林，那个空灵的女声再次响起：「您回来了。看来您过得很开心，还交了朋友——他叫俞阡？是个好名字。」

　　『俞阡。』祂跟着重复，却不知道这个词又意味着什么。

　　她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地说道：「俞、阡，您手背上的字，念做俞、阡。」

　　『俞阡。』祂再次重复了一遍，照着样子在石壁上刻下了这两个字。

　　她似乎很高兴，语气变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样：「您若是喜欢，可以下山看看他。对了，按照人的礼节，见朋友是需要带礼物的。」

　　祂没有思考太久，顺手捉了一只野兔当做礼物。

　　然后再次下山，去看人。

　　祂敲响了木门，门里的人一看见祂，只字未言，砰地关上门。但没过多久，又再次打开，将祂一把拉了进去。

　　人问祂：“你又来干什么？”

　　祂把手里的野兔递给他。

　　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叹着气伸手接下：“老夫原先还以为你是什么怪物，现如今才发现，你哪里是什么怪物，他们才是。”

　　祂沉默地看着，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人端来一盆温水，给祂洗脸、洗头，洗出了一盆污垢。

　　“好孩子，下次不要白天来了，不安全，这村里的人坏得很，要是看见了你，指不定怎么对你。”人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为祂擦拭身子。

　　祂便伸开双臂，方便对方动作。

　　第二次，祂带了野雉。

　　第三次，祂带了野果。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祂看见很多很多人，将那个叫做“俞阡”的人团团围住。

　　“老东西，这些食物你哪儿偷来的？快说！你说不说！好，不说是吧。”

　　“把他绑起来，看他说不说。”

　　祂站在那些人的正前方，手里提着两只还在扑腾的野兔。

　　俞阡被压在众人之下，发出的声音喑哑又气弱：“快，快跑……跑……”

　　“好哇，就是这小子给你偷来的吧——等等，这是什么怪物？”

　　“算了，抄家伙。”

　　“既然如此，这老东西留着也没用了，杀了吧。”

　　祂看见俞阡被一层又一层的人挡得密不透风，祂看见一个人举起一种颜色陷进他的身体里，祂看见他身上流出另一种颜色，祂看见那原本的颜色，也变成了这种颜色。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渐渐流向祂的脚底。

　　在那一瞬间，祂好像突然明白了“跑”是什么意思。他叫祂跑？

　　于是祂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山上。离那些人越来越远，离那些颜色，也越来越远。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

　　祂垂眸，看着自己干净的手背，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很孤独。』

　　「您不会孤独的。」她轻笑了一声，所有声音如潮退一般迅速逝去。

　　风停了。

　　小墨低下头，发现俞阡紧紧抱着自己，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什么。

　　他抬起手，回抱住对方。

　　人眼看不见的白色光点，正顺着小墨的手心缓慢流向怀里人。

　　『谢谢。』他望着竹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