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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创生 ...

  •   刻奥希的出现的确惊讶到了赫琉。虽然他来之前一声招呼没打,但赫琉也没按约定寄信,似乎没有责怪对方的理由。

      而且,爱人的出现跟消失都如同一阵忽如其来的飓风。风暴席卷下,似乎有什么正不安躁动;刻奥希不愿说,赫琉便不多问。

      火的眼泪着实吓到了他。

      等到稀里糊涂跟刻奥希再次作别,怔然望着安静的街道,感受太阳穴深处头脑的隐痛时,赫琉才模糊意识到,对于他来说,这是记忆里的“大半月”中,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赫琉垂眸,表链耷拉在指缝间,带来微凉。发生的事太多,他还没有多余精力好好梳理怀表里的事件。

      29号研究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研究进展到什么阶段了?那个魔法师为何称他们自己为刽子手?都朋现身封闭魔法小镇所求为何?

      疑问有很多,几乎催着赫琉赶快再进一次怀表。但他现在还在头疼,不觉得以当下的精神状态适合进怀表。

      然而,刻奥希带来的信息同样敲响了警钟:孟鸠将要前往翡翠的边陲小镇刺杀曾被铂金王室放逐的法兰多男爵,又一条生命被放上秤杆。

      赫琉眼神暗了暗。

      无论大陆人是否曾加害过穿越者,是否当真染上了无法洗清的罪孽,他们都不该由孟鸠来审判。固然,诸方势力对29号研究这段历史的隐瞒、息襄还有法协及铂金甚至还包括卜星台暧昧的态度都很能说明问题,但赫琉还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这一切。

      那之后,再做出选择吧。
      赫琉收起怀表,平静地为今天画上句点。

      从持续的头疼和虚弱里恢复过来用了两天。这期间,赫琉按时到医馆检查用药,对符文魔法的学习也没有落下,过得相当充实。

      此外,赫琉突破了心中的障碍,第一次用白鸟速递给刻奥希寄去了信件。刻奥希突然的造访跟眼泪让他意识到,不止自己在感情上存在胆怯。犹疑和害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

      第一封信,他写得很长。当面匆忙交流时未能提及到的东西,他都一一拎清,诉诸笔尖,甚至越写越过瘾——信,是他少数能肆意表达内心的场合之一。

      纸短情长,寄出信后,赫琉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太啰嗦,可刻奥希迅速的回信打消了他的疑虑。

      刻奥希像是等待这封信很久。兰斯幼子将自己沿途见闻徐徐道来,语调柔和,视角敏锐,文笔洗练,既带了魔法贵族世家培养出来的高雅文风,又常在语句的边边角角露出那个赫琉熟悉的、洒脱不羁胆大心细的烙痕团长。

      他的字,的确如他先前所说,不是用魔杖写出来的歪扭样。和给人的印象不同,刻奥希的字迹十分端正,弯折间的笔劲近乎庄重,是和赫琉的飘逸娟秀不同的美。

      和刻奥希的书信往来令赫琉有些着迷。纸鸽连接着远方的爱人,天涯之远没法阻断情感的联系,这本就是一件浪漫的事。

      赫琉两天里送出了八封信,然后有些囧然地发现自己留在家中的钱不够买下白鸟速递的跨国信纸了。

      他近一年给各国贵族画画存下的钱需要到百里开外新建的北境银行取,北境统一前的积蓄又都花在绘制送给采蒂的一千幅法术画上,当下还真没法立刻负担起跨国魔法信纸的高昂费用。

      在信里和刻奥希说明完这件事后,赫琉收到的下一封信里出现了一枚材质特殊的印章,随信附有刻奥希的留言:“我的个人储蓄,挂在息襄财务处名下,凭印章你可以随便取用……”

      赫琉信还没看完就傻笑起来。
      但读到最后,他的神色又重归平静。

      “到达花鸟镇,成功见到法兰多男爵,他的状态不太好,之后无法及时回信。魔力检察官感知到光影魔法的气息,孟鸠的确在这里。不用担心,我会没事,回来给你做小蛋糕吃。”

      刻奥希格外简洁的描述已让赫琉窥见另一边事态的紧急。如果有更多时间,刻奥希一定会更加详细地说明事态,而不是如此这般,寥寥数语封笔,最后还要让赫琉别担心。

      赫琉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一旁掀开夏目汀和采蒂早上看望他时送他的法术画,伴随着魔力的奔涌,一团暖意自头脑深处扩散,抚平疼痛的疤痕。

      再次睁开眼时,赫琉的脑中异痛不再恼人,但依然存在。他没有着急,给自己煮了一杯牛奶,又到桑格夫妇家蹭了一顿营养丰盛的餐点,感到身体全面恢复过来后,才慎重地握上怀表。

      赫琉出现在一座威严整肃的庭院内。来往的人们摩肩擦踵,视他为无物穿透他的身体,大多兴奋地握着手机,似是被什么彻底调动起了情绪。

      赫琉张了张嘴,第一时刻却是抬头看向高处的飞檐斗拱、环视四周朱红色的墙壁。

      一段话蓦然出现在脑海,用那熟悉又陌生的乡音轻轻诉说。

      “她是镶嵌在华夏大地的璀璨明珠,百年风雨洗礼,万般磨难沥心,岁月装点她的裙摆,皇权缀饰她的冠冕,琉璃瓦下,历史河滩旁的辉煌被深深贮藏。”

      这里是首都博物院。

      一阵莫名的激颤流窜在体内,赫琉既陌生又熟悉地往前走去,人们的交谈滑入耳道。兴奋、崇拜、镇静、严肃的讨论里,一个名字被多次提及,却像是老旧的广播电台里发出的噪音,听不明晰。待赫琉集中注意力辨识,那名字扭曲成了怪异的声响,音调拉长拉尖,化作大陆通用语的“赫琉”。

      人们反复谈及“赫琉”。

      “早跟你说了,这个画家特牛逼。首都博物院给他办个人画展,多大的面子才能办成啊!”

      “不是还有其他画家的作品?我看有几个馆里的画风格完全不同。”

      “害,都是他一个人画的!人家是豪企的富二代,打小接触的东西海了去,本来可以低调做人随便浪,结果太优秀了…和音符里披露的那几个富二代相比简直是一股清流!”

      “一、一个人画的?!那刚才那个馆里,好多画底下都有说拿了什么奖的…算起来岂不是快把国内外艺术奖拿完了?天啊,恐怖如斯!”

      “可不是!之前跟你说国外也很捧他,你还不信,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可是之前也没见有多少媒体报道他啊……”

      “也能理解,毕竟绘画是个小圈子,‘赫琉’之前也很少画时事相关。就是拿了亚历山大卢奇奖,为国争光了,才开始出名的……”

      “啊?什么奖?”

      赫琉侧身经过这对情侣,往场馆深处去。尽管现下他像只游荡都市的鬼魂,不必担心任何身体碰撞,他依然不喜自己的身体被人穿过的感觉,那让他感受到十分怪异,像是和“这个世界”的一切丧失了联系。

      赫琉小心翼翼穿过人群,目见的布设多起来,人群流动的速度骤降。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借着便利来到人群最前。

      赫琉看到“他”的画…不,那不是画。在赫琉的眼中,画布上仅有几抹不存在任何规律的颜色,鲜亮之外诡异的灰暗。随着赫琉注视时间的增加,画面中央浮现出一行汉字来:学校,被牵引的愿望汇集之所。

      赫琉愣了愣。那是“他”在作画时的想法吗?

      旁边有导览员带着耳麦讲评,语速极快,毫无停顿,可以料想她已重复过这些介绍很多遍。

      “这是‘赫琉’大师学生时代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名为《俯仰之间》,我们能看到大师运用的色彩相当斑斓,在画面上却没有明显的中心,所有物件都违反了传统的透视法则,用碎片化的构图方式描绘出一种极其独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校园光景…大师试图表达在我国传统规制化教育外,学校也是多元的、复杂的……”

      赫琉看不到导览员描述的“校园物件”。两个青年离他很近,正低声交谈。

      “听得懂吗?”
      “不懂,但画好看,让我想起母校…”

      “确实…很奇怪,我也在选修课上看过很多美术作品,但从来没那么感动过,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感动,就感觉好看想看…这个画家是有什么魔力吗?”

      “我也不知道。”男生摊手,幽默了一下,“说不定他是真的上过学!实在不行,那就是门口卖饮料的给咱下蛊了!”

      赫琉挤出人群的包围圈,却又被莫名的慌乱裹挟,不自觉躲到大厅内的一个角落。这里也有展画,几个上岁数的中年人和一个腰间挎着相机的摄影师正驻足欣赏。

      他们的对话深入许多。

      “张会长,您怎么看?”儒雅的妇人问,“完全跳出传统画法,这是炫耀,也是在践踏艺术界一直以来的规则…他带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了。”

      张会长摇头:“我们什么时候有那些规则了?”

      他淡淡道:“爱标新立异,爱附庸风雅,爱拼命蛮干给自己的作品贴标签,或者干脆瞎画一通碰运气,那都是艺术家自己的事。我们也没法否认,是评委和如今的艺术界助长了这类风气…艺术变成了被随便定义的东西,而且大多数时候,定义艺术的并非懂得艺术的人。”

      “现在‘赫琉’这样也挺好,撕出一个大口子等着光进来,总好过我们的圈子越缩越小,最后沦为别的东西的玩物。”张会长叹了口气,“这本来是协会该做的事,现在让一个年轻人代劳,真是惭愧。”

      妇人没有为自己的观点受到驳斥感到懊恼,她浅笑开口:“既然您这么认为,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现在人们审美的下限跟上限都太捉摸不透了,我还是很担心他受到这种程度的追捧会让艺术向不健康的方向发展…”

      “‘现代艺术的创生者,新时代的美学耶稣’吗…那篇文章确实太吓人了。”张会长温和地看妇人,“这就是该我们来把控的事了。”

      “况且,我们也可以相信‘赫琉’。”

      张会长没有说明“相信”的原因,妇人却会意地点头:“他很纯粹,非常专注,我也不觉得他会被外物影响到,就是实在是太孤僻了…大部分奖项的申报,我听说都是他妈妈还有老师帮忙报的吧?”

      “交流会也很少来,上次郭先生还和我抱怨说邀请他一点回复都没有呢!他有那么多创想,却不愿意分享,这怎么可以呢?”

      张会长笑了两声才答:“你觉得这是坏事?”
      过了几秒,他的神情平静下来,无形中透露几分威势:“说不定他去开那些会了,就不会有那么多创想了呢?正因他没有把自己划进任何一个派别,他才能随心所欲地创作。淑君,我相信你才跟你说这些的。要我说,艺术界该做出改变了。”

      妇人仍微皱眉头:“我知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闭门造车实在不可取啊…要是年轻一辈也学着他这么干可怎么办?”

      “那也得看这车有没有造出来。”张会长又笑了,“之前拿去送奖的画家,门户大开,造出来了吗?如造!”

      “您可别开玩笑了……”妇人叹气,“我知道说服不了您,但是,但是、这个‘赫琉’他实在是个意外啊!这条路他能走通,其他人做不到啊。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他一样,作品能受到这么广泛的认可的!上个做到这种地步的画家,坟墓上都长草了,还是死后作品才被认可。”

      她“这、这”地嗫嚅了几句,才咬牙道:“这太不寻常了!”

      张会长此刻面容格外平静:“淑君,冷静点。不如,把目光放得更开阔一些吧。”

      他示意妇人往周围看。有一瞬,妇人对上了赫琉变得有些空无的眼睛。

      将馆内的热闹尽收眼底,妇人茫然地再次看向张会长。

      张会长:“现在,我们不是权威。他才是。我们是被巨人牵着走的婴儿,我们才是挑战者。”
      “承认这点吧。”张会长叹气。

      赫琉静静地看着一时无言的二人。听到原世界的熟人谈论另一个自己,原来是这样奇异的感觉吗——
      像听别人的故事。

      赫琉打算走开了,去找“他”。“他”一定就在这里。

      只是刚一转身,他便迎头撞上一人。青年女子握着单反,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直愣愣往角落里腰间挂相机的中年男子走去,张开便问:“李哥,没找着人啊,不是说他这次会来的吗!”

      李哥闻言从欣赏画作的沉浸状态脱出:“肯定在的,这回有官方媒体要采访他,记者会之前他都在博物院附近。”

      女子撇嘴:“真靠谱吗这消息?”

      “唉…实在不行,你就老老实实等记者会,别想着堵人了。稳一点,不要好大喜功,惹了人烦就不好了,‘赫琉’很少出面,所以这次机会更要慎重对待。你是正经媒体人,别急。”

      “唉…你说得对。我也是被其他同行带的!大画家太出名了,抢个酒店套房都勾心斗角的…这场面,都跟明星差不多了…”

      女子懊恼地走近,见到附近两个人有些眼熟,却不太敢相认,踌躇间领着李哥走远了些。

      赫琉想了想,觉得听一下他们的对话或许能省下找人时间,便跟了上去。

      被强迫离开原来位置,李哥有些疑惑:“怎么了?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呃…看到了几个大佬,觉得在他们旁边讲话不太方便。”女子眼睛忽然亮起来,“不过他们在就说明‘赫琉’这回肯定来了!”

      李哥失笑摇头:“你高兴就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女子没犹豫太久:“李哥,和他单独沟通要注意什么呀?我听说他不太好相处,你给他拍过单人照,有什么经验吗?”

      摄影师思考了一下:“安静一点吧,不要啰嗦,不要攀扯关系,也不要…被他吓到,好好说明目的,只要不冒犯到他,一般能采访到人。”

      女子哭笑不得:“前辈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他们经常一凑过去就被赶了,一点情面不留的!”

      李哥又思考了一会:“可能是因为我没那么强的目的性?那会,我在桥上拍照,偶然看到他,他也看到我了,我看拍完照他没走才去搭话。”

      “那我怎么可能采访到他啊?!”女子看起来要哭了。

      李哥无奈:“我也没办法。但这次有官方兜底,可能性应该大点?”

      看起来他们不会聊到“他”的位置,也找不到人,赫琉没往下听了。

      往外走时,两个女孩的对话令他停下脚步。

      “好帅…怎么有人长成这样,娱乐圈的饭都吃得起吧?!”
      “但是听说他私生活很混乱……”

      握紧拳,赫琉靠在墙边,投去视线。先说话的是一个散发的女孩,手机壳很亮,回话的女孩绑着低马尾。

      散发女孩:“不是,我查了的,是他爸妈私生活混乱,和他没关系。”

      马尾女孩漫不经心:“真的吗?爸妈这样,他免得了?越是光鲜亮丽的人,背后指不定多龌龊,今年你吃的瓜还不够多?”

      散发女孩有点上脾气了:“你这是污蔑啊,无凭无据这么说别人。”

      “我是怕你又塌房…之后还得找我哭。对不起对不起……”

      “好吧。”散发女孩这才消气,嘟哝几句,才又指着一幅画气势汹汹说,“而且,能画出这种画的人,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啊!”

      赫琉顺着那根手指看去。他依然看不到画面内容,只见一行字在画布中央:

      “春天的花都凋零了,也很美。”

      散发女孩的声音传来:“而且,我看过他在国外的采访,他是独身主义者!”

      赫琉不再理会,慢慢走远。

      他顺着引导路线走过无数“他”的画作,逐渐发现了某种规律。越靠近某个方向,画里的内容就越清晰、色彩组合越有规律,那些诉说心语的文字也变得模糊,缓缓贴近正常画作的模样。

      赫琉心有所感,靛青色的双眼浏览过一幅幅画,辨识那些颜色的微妙差别,如同读懂某人变化的内心。他从写意色彩越过现实主义的山涧,飞到浪漫主义的河滩,最后来到博物院外一座印象派的黛青色尖角小亭。

      室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人们仍在撑着伞等待入场,门口保安不断高喊着“人数满了!满了!待会再进!”,却没有多少人真的离去。

      那些喧闹被隔离在高墙之外,模糊成雨声里的细微噪点。小亭分外僻静,一人背对着赫琉,似是望着细密的雨丝。

      听见了什么,青年转过头来,微笑着。他漆黑的眼珠里闪着潋滟微光,稍微下垂的眼角自带三分薄凉,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绵绵细雨,无声无息便渗透人心,带来扩散的凉意。

      “我被困在这里了。不过,你也没有带伞,真好。”他在笑。

      “好久不见,未来的‘我’。”

      赫琉在他身旁坐下。

      “嗯?我的名字?”青年歪着头,“真有意思,明明你在我小时候还说你就是未来的我呢,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赫琉在脑海里回应:“我弄丢了它。”

      青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你是说,你弄丢了自己吗?”

      沉默。赫琉低下头。
      青年面对他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你看到我的画了吧,一路走过来有什么感想?未来的我会画出什么样的东西,连我也有些好奇呢。”

      “你的画…很好。”

      青年却慢慢凑了过来:“你真的是我吗?我画下他们的时候不觉得他们有多好,现在也一样不觉得画得多好。难不成未来的我审美退步了?竟和其他人说一样的话。”

      “我失忆了。”赫琉眨眨眼,“而且,我看不到很多画的内容。你好像对它们很不满?”

      青年盯着他哼了一声:“哑巴,失了忆,还换了身体,未来的我可真是凄惨,没有福可享受哦。”说到“福”时,他咬了一下牙齿。赫琉听得很认真,没有错过这一声轻响。

      “你的确很不满,不全是对画。”

      青年倾身看他:“很容易看透人心这点,倒的确是我。”

      赫琉放空内心,安静等待他回答问题。

      “换你,作品被塞上各种奇奇怪怪的阐释说明拿去评奖,或者被根本不懂的人肆意评说,你会满意吗?”青年撇开眼睛,“我都不知道原来我画画的时候还考虑了中国古典哲学。”

      “作品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它就不属于你了。”

      “我知道,当然知道。只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好好跟我沟通一下呢?”

      赫琉:“就算你愿意,你也说不清。”

      大部分艺术家都无法洞穿自己内心的幽昧,可恰恰是那些潜意识埋藏着最具韵味的人类艺术之美。越想表达,就越是无法用语言诉说,在这方面,评论家才是最“懂”艺术作品的人,创作者本人倒成了草台班子。

      “没错。”青年转过身,对上赫琉的眼睛,“我说不清,是不是不会有别人能说清了?”

      赫琉犹豫了一下:“会有的。”他记得那双烈橙色的眼睛。

      青年看着他,良久,吐出两个字:“真的?不骗我?”

      赫琉没法告诉他,那个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地球的他根本无法遇见。但在他脑海里组织起语言前,青年侧过身,像是心里有了答案似的,转去了另一个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突兀问。

      赫琉用大陆通用语:“【赫琉】。”

      青年跟读了几句才学会:“好拗口的发音。”

      他浅笑看赫琉:“你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你吗?”赫琉还没想好回答,他就改口问:“你觉得赫琉是你吗?”

      青年盈盈望着他,目光探究而好奇,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把你的声音给我,把我的身份给你。
      记忆深处,幻觉里的男孩对赫琉说。

      但幻觉外的现实里,那个崔丝织跟登比尔的孩子,只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掉了,留下新的赫琉面对空白的记忆跟陌生的双亲。

      赫琉的确被双亲重新接纳,可他也的确没法带回两人原本的孩子。

      他没法可选。
      吞咽口水,赫琉艰涩地在心里说:“是。”

      青年笑了笑:“那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名字代表曾经的我。我需要变得完整。”
      “为了谁?”

      青年的敏锐没令赫琉吃惊。
      “不为了谁。为我心中亘古不变的美好。完整,也是一种美。”

      “隔着距离,美才美。你把自己当做什么了?一幅作品吗?”

      “你又把画画当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选择画画?”

      青年盯了赫琉一会,两人不同颜色的眼睛里是相似的执拗。但显然,未来版本的赫琉执拗更胜一筹。

      青年垂眸:“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未来的我会很清楚为何而画。”

      黑色的眼睛在看雨,蓝色的眼睛装着雨。

      “孤儿院里的阿姨有时候会带着我们玩,有天她带来一些蜡笔让我们画盆栽。那天我被打得很惨,心情不好,但在画那株绿萝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没有人夸奖我,甚至也没人看出我心情的好坏变化,可蜡笔绿萝明白,它夸奖了我。于是我第一次无比认真地观察起身边的景物,一切都变得无比新鲜、热闹和欢腾。”

      “当我对世界敞开心扉,整个世界也拥抱了我。画画的时候,是我最能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时候。”

      青年看向赫琉:“可我在变得贪心,我能感受到。世界拥抱我,但它的怀抱正变得狭窄。我不满足于能画下来的东西,我想创造,想从画里找到什么…这种感觉叫做什么?”
      “虚无。”赫琉答。

      雨的朦胧景色中,青年问:“你找到填补这块虚无的东西了吗?”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我看的东西好像有些太多了。找不到新的东西了。放眼望去,都是一样的人、事、物,像滑稽的轮播剧场,无聊至极。只有我站在我身边,只有我能站在我身边。”

      赫琉平淡地注视青年:“他们说你是独身主义者。”

      “我的确说过。记得是在伦敦?外国人对我的私人生活非常感兴趣。不过也不算敷衍,是实话:我不想组建任何家庭。”

      赫琉想到那对养父母。优渥的成长环境,拼凑的家庭关系,若在儿时无人真心相待,却见过太多人性参差,人又会成长为何种模样?

      他想了一会儿:“也许你该接触一些新的人。人,人是最无法看清的,总会有……”

      “总会有能在雨里燃烧的火。”赫琉梗塞地在心中说。

      青年弯了一下眼:“哇哦,你这么说,我会期待有阴雨天的太阳。真的会期待的。”

      赫琉笑了:“那就期待下去吧。”
      “嗯。”

      周遭的灰暗色彩涌了上来。青年托着脸开口:“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实际上,我也不记得了。名字不是重要的东西,锚定我的东西有很多,但不会是一串字符。你觉得呢?”
      他在雨里微笑。

      赫琉也笑了笑,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嗯。”

      青年挥挥手:“你该走了,下次见。”

      赫琉点头,看着雨丝逆流而上,埋过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他在怀表上画下第五个符文,终结色彩的涌动,重新坐到书桌前时,已见夜色深沉,黑暗顺着窗缝爬入屋内。

      指尖停了一只纸鸽,刻奥希在他进入怀表期间又送来了信。赫琉指尖点入魔力,信纸展开,行行文字诉说翡翠皇庭治下那座名为花鸟镇的生活图景,以及刻奥希如何对上孟鸠、交战当中受了轻伤的经历。

      赫琉看了信纸许久,才将其折叠收好。

      探知了一下身体状况,赫琉觉得自己这次基本没受影响,除了肚子有些饿外,完全可以再进一次怀表。

      于是他触碰怀表。

      迎面是一阵扑鼻的血腥味。黏糊的血肉杵在眼前,很近,赫琉连连退后,心情平复下来,才看清那是一只恍若遭受医学生解剖研究的小鼠。

      阿朵瑞切的声音响在身旁:“怎么了,亚拉伯罕?符文阵出了什么问题?”

      赫琉转头去看,紫发女人眼下青黑,神色倦怠,头发也乱糟糟地胡乱披着,一身黑袍,没半分初见时的神采飞扬。

      她没有看赫琉,疲倦吩咐:“别出岔子,今天要处理的尸体还有很多。”

      赫琉简单回复几句,重新回到桌前。细看才发现,那只小鼠躺在精密但未完成的符文阵中央。

      随着亚拉伯罕认知被唤醒,赫琉提起魔杖完成了符文阵绘制。

      而就在小鼠尸体化作飞散的魔力消失在阵法中的前一刻,赫琉听到了什么。

      短促的一声,仿佛幻觉,迷离又模糊,飞快消散在记忆里。
      那是中文的“痛”。

      阿朵瑞切魔杖敲在赫琉脑壳,粗暴地给他施了个清洁法术:“楞什么?收工了。”

      “回家去,难不成你还要我送你?”

      赫琉摇完头,简单收拾好实验室,却看到阿朵瑞切双手撑在桌上,背对他不知在发呆什么。

      赫琉扬声:“阿朵,你不走吗?”

      他看到紫色的脑袋摇了摇,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我留在这里,实验室缺不了我,我得防止这儿的魔力场出现控制之外的变数。不用管我,快走吧。”

      不知为什么,赫琉在她的语句里听见哀求。他看了女人的背影一会,转身离去。

      躺在住处的硬板床上,赫琉翻阅亚拉伯罕开放给他的认知,得到了如今的时间:大陆历2年。

      女神像被粉碎的两年后,亚拉伯罕成了阿朵瑞切的实验助理。他跟阿朵瑞切愈发熟稔,已经能够干涉这位要强女士的许多意见。

      而现在,鼓噪在心中的、属于亚拉伯罕的,对这位好友的担忧正缓慢啃啮心脏。

      赫琉花了些时间才成功入睡,没有想到,一小时前的简单对话便是他跟精神正常的阿朵瑞切的最后一次交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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