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彩虹 ...

  •   男人名叫欧瑞拉,32岁,是个靠缝纫手艺谋生计的流浪法师。不要问魔法师为什么要给人缝补衣服赚饭钱,这个年代就是如此。

      一个还没有“大陆历”的年代里,在烂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的欧瑞拉酡红着脸,抖落了以上信息后歪着头问赫琉:“亚伯,你决定好了,对吗?离开这个村子、寻求法协的庇护,说不定、嗝,还不如把你那根破烂魔杖烧了然后安心当一个木匠、钳工或者别的什么……但你要真定了决心,我也不会拦你。”

      “只是……”他支吾了半天,忽然消了声,目光落在眼前的虚空中,像注视着庞大的无形之物。

      欧瑞拉陷入了沉默。在带着赫琉推开酒馆大门一屁股坐在角落“雅座”的路上,他也是这般沉默。

      赫琉知道这份沉默的缘由:一簇烧得极盛的篝火,干枯卷曲成漆黑树皮的尸首。欧瑞拉认识那个被当做“妖女”处以火刑的兽人,显而易见。

      并且,“亚伯”也认识。赫琉想,自己和欧瑞拉应该刚刚同时失去了一位友人。

      几听啤酒下肚,酒醉撬开了欧瑞拉为悲痛缝紧的双唇,似乎也将他的心掰碎了一块。就在墙壁漏风、座椅藏污纳垢的酒馆角落,他的声音糊在其他醉生梦死之人粗鄙的喊叫声中,于是颤抖着的语调便伴着悲恸潜伏在喧嚣里了。叫任何一个见惯了酒鬼的人来看,也只会说欧瑞拉是喝懵了脑子,正为头晕目眩当中才会出现的无意义烦忧闹心呢。

      但赫琉知道,欧瑞拉的悲痛发自肺腑。这哀恸一路发酵,终于在酒桌上咕噜噜冒起晶莹的气泡,赫琉看得明晰。

      他听了欧瑞拉半小时逻辑混乱的胡言乱语,从中择出了对方的名字、今夕何年以及现下何处。

      “回不去了…要是我再出现在菲琳娜面前,她会说,欧瑞拉啊欧瑞拉,你把那孩子弄丢了,之后又要往哪里去呢?”

      “铂金从操蛋的内乱里脱身,整顿旗鼓的第一件事却是要清洗国内的老鼠!他们把怪物的名头丢在我们身上,惹来人们对我们的讥讽、针对和驱逐…噢,你我都是人们眼中的异类——在杀魔物的时候有点用,此外只能被人冷眼相看。南境已经彻底待不下去了,他们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冠冕堂皇地进行谋杀?这场持续了几万年的战争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北境平原…虽然是个小地方,村镇不多,地广人稀,但胜在,还有点喘息的余地。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有驱赶我们…但快了。”

      欧瑞拉任酒精麻痹的大脑丝毫没有考虑平常酒量还算可以的亚伯这次只下肚一杯果酒的异常,也没有在意他发声怪异得像是刚刚学会说话。或许他心有疑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坐在赫琉对面的人,丝毫不像怀表复刻出来的幻象,一颦一笑都充满强烈的“人”的韵味。画家观察的视野里,这个特殊空间中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有生命的…简直像是从真实历史里扣出来的人物。

      所以赫琉决定结束长久的试探。他主动打破酒桌上的一隅静默,用不太熟练的发声方式问:“我在这里还有没完成的事吗?”

      他问的巧。一来怀表选定的“主角”定然非凡,谜底和离开这里的正确方法藏在“亚伯”身上的可能性很大,他需要尽可能收集有关自身的信息。二来这个村子的氛围相当紧张,欧瑞拉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你也中了妖术?”很耐人寻味,更有兽人被当众活活烧死、疯癫者临街大骂魔法师无能无用,因此“没完成的事”这问法范围大,能更有效地套出信息,只要欧瑞拉肯说。

      而根据过去半小时的经验,他不仅能说,而且还不怎么过脑子。

      果不其然,欧瑞拉神色怔愣地摇头又点头,混乱却详细地说:“对了,你还不能走。那魔物还在村子里,放着不管的话,村子会被屠完的……现在你直接去找法协,他们不一定会要一个无名无分的野法师,你还是会被房屋租金一点点耗尽,走向慢性死亡,但有这只魔物做投名状就不一样了。”

      他炯炯地看过来:“你能活得很好。”

      赫琉却忍不住皱眉:“那你呢?”

      现在两人的处境大约是相似的。从欧瑞拉的穿着来看,他过得很拮据,如果亚伯需要寻求法协庇护,那同样是魔法师的他大概率也有一样的需求。

      “啊,我。”欧瑞拉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移开眼睛,低声连道了好几声“我”,才又抬起头来,以一种含着令人莫名毛骨悚然的笑意的苦涩表情对赫琉温和地说,“我就算了吧,在这里挺好的。烧掉魔杖不过一狠心的事。唉,水魔法师的魔杖难烧,会不会扔掉比较好?”

      “你没必要放弃魔法。”

      “你总是这么说,亚伯…我知道,知道!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魔法救了你的命,但没人应该为一个巧合献出余生!看看其他人吧…伊莱莎……”他忽然猛地抽噎一下,背脊砸到靠背上。劣质木材一下子吱呀作响,艰难维持住生命。

      欧瑞拉蜷起背,低头喘息,瞳孔剧烈地颤动。赫琉起身:“你还好吗?”

      欧瑞拉捂着心口,仰起头。他眼底绝望之浓稠令赫琉一惊,不一会儿消失不见,像一个幻妙的错觉。

      “没事,你快坐下,有人看过来了。”

      赫琉于是抿唇坐下,将一碟下酒菜往欧瑞拉那边推了推。对方没有客气,连嚼了好几颗干硬的豆子,硬物在口腔被嚼碎的嘎吱声听得人很不舒服。

      赫琉沉静地注视他:“伊莱莎。”

      “我们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是个很好的朋友,重情重义,心地善良。她原本不用到人类聚居地为他们和魔物奋战,兽人部落永远对她敞开大门,可她还是过来了,说什么…人类用如此短的生命创造出那么多的魔法很酷。酷什么呀……”

      “到头来,她被人类所杀,归根结底,只因为她有条细长的尾巴,和一根不像样的魔杖。”

      “都过去了。”欧瑞拉一口闷下一瓶金酒,眸子沉沉凝视躁动的酒馆,对着空气悼念,“她会被铭记。”

      赫琉沉默了几秒:“我会记得她的。”

      欧瑞拉哈哈笑了两声,手拍在他肩膀:“有你当朋友,我也算是不枉此生。”

      他松开手,镇静许多,半眯着眼为赫琉谋算:“我知道,我改不了你的主意。你要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早就死在迁徙路上了!魔法、魔法……”

      他握住空酒瓶,让瓶口正对桌面。未倒尽的酒水滴下来,本该只留下一颗晶莹的水珠,却骤然作针状扎入了桌面。残酒维持了三秒攻击性,很快水针重新化柔,只一摊水印在桌面上,中间一个米粒大小的浅洞。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天赋差距大得怕死人。换作你的符文,这时候我们得被酒馆老板追着赔桌子钱……”欧瑞拉喃喃,“不过,也算好事。”

      “你很强,而且还很年轻,亚伯。你会出人头地的。”

      赫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份真诚的夸赞。成年人的世界里,方才的哀痛似乎通过一杯酒消逝掉了,欧瑞拉充满肯定的目光落在赫琉身上,竟带来了些许压力。

      “哈哈!”

      欧瑞拉的笑声让刚刚凝起来不久的压力刹那烟消云散。他打趣:“要是你真成了法协会员,那就是大魔法师了。大魔法师亚伯——等一下。”

      赫琉若有所觉地抬眼,对上欧瑞拉思索的眼睛。

      “亚伯…这名字不好,一听就知道是乡下来的。不能对不起崭新的大魔法师生活啊。”

      “你以后叫亚拉伯罕怎么样?”

      赫琉的背脊僵硬了。

      欧瑞拉还在说:“贵气有格调,亚拉伯罕…亚伯!以后可以说,亚伯是你的小名。是个好名字吧?”

      赫琉余光落在脏乱的酒馆,从人们大开大合毫无礼仪可言的动作,到不少都有打斗痕迹的陈设,再到眼前强打精神微笑着的男人,他将一切尽收眼底。

      认知逐渐回归,记忆开始浮现。就像是影视剧的前情提要,或者游戏里的剧情回顾,有关亚拉伯罕当下处境的东西从这具身体脑内闪现。

      赫琉终于弄明白了:怀表的魔法效果跟时空有关,被动效果是拉取所处位置过去某段时光里的“状态”,主动效果是贮存使用者经历过的真实事件。像在果壳大小的怀表里拓出一个微缩平行世界,现在这世界是已死去的亚拉伯罕的——记忆盒子。

      赫琉没有亚拉伯罕此时的记忆。作为入侵的外来者,他此刻只能回想起和眼前事物相关的部分记忆。

      就比如此时,赫琉感到,亚拉伯罕对欧瑞拉的提议并不反感。

      于是他笑:“嗯。是个好名字。”

      “那就好。”欧瑞拉放心了。更改名字的好处有很多,他怕年轻人初涉世事,放不下那点儿一文不值的尊严不肯改名,一下子劝服让他很是宽慰。

      “亚拉伯罕,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赫琉让他说。

      “伊莱莎被那些人不明不白地叫做妖女——他们分不清人形态的魔物跟兽人,一开始只有两三个人乱叫,到后来,这成了伊莱莎摆脱不掉的恶称。我想要你…除掉真正的妖女,那只还流窜在村子里的魔物;让这个称号再也不会流传在伊莱莎曾生活过的土地。”

      “拜托了,就让它成为你的投名状吧。这样的事,只有你能做到。”

      赫琉答应了。

      “太好了。”欧瑞拉露出一个真正算得上轻松的笑容,“那等你除掉那只魔物就告诉我…这里恐怕不适合多待,你最好当天收拾好行李。”

      “然后第二天早晨,别忘了等我和你告别。来,干了这杯吧!”

      赫琉下意识点头就要拿起杯子,看到欧瑞拉不赞同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这种时候该出声表态,扬声道:“好!干杯!”

      一声清脆碰响消隐在酒馆的喧嚣里。

      *

      在酒馆和欧瑞拉分别,赫琉一到四下无人的街角就试着联系刻奥希。

      他暂时没有从这个记忆盒子里脱身的办法,用魔法暴力破逃的意图在明白这里微缩世界的本质之后散得干干净净。他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完整的魔力空间,但刻奥希先前既然能传来声音,就说明微缩世界和现实世界并非互不干涉:通道一定存在,只需要找到它。

      赫琉蹲在一个树桩旁梳理思绪。

      如果这里跟现实世界时间流速一样,那么现实里,他消失了一个多小时,刻奥希不可能没有动作。怀表本体还在书桌上,阻魔法术、魔力遏抑剂、火魔法…刻奥希有无数种救他出来的办法,没有行动的理由只能是他认为情况尚在把控,结合他的声音忽然消失这点来看……

      也许,现实世界的时间,在他遇上欧瑞拉的那一刻静止了?

      不,不能这么说。赫琉冷静地望着远方缓行的车马,人们脸颊干瘪,神情麻木,各有各的时差——是他自己的时间被停止了。

      这也意味着,他可以被困死在这儿。同时,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和欧瑞拉的约定。

      赫琉拍拍衣摆站起来,往被“房屋租金”唤醒的、认知中临时住所的方向走去。

      他走入窄巷,侧身通过一扇虫蛀的红木门,顺着廊道拾级而上,到家门口,却见一位着围裙、身材臃肿的妇人神色不善地停在门前。

      克里斯太太,他的房东。赫琉脑海显出关于这位妇人的信息。

      克里斯太太像是等了很久,裙摆边带着厨房里的炭火气息。夜色降临,距饭点过了有些时候。漫长的等待让她焦躁地跺着脚,然而不耐面色下的一丝惊惶却没有躲过赫琉的眼睛。

      “克里斯太太。”他颔首,先发制人。

      “噢!亚伯!”克里斯太太迈着小碎步过来,手掌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嘴里话语连珠炮似的往外冒,“可算是回来了!很遗憾,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今天下午有两个士兵——戴盔甲的,不是流浪者狐假虎威的那种流氓,是铁板钉钉的真士兵!我看到他们身上领主的标志了!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我收留了一个魔法师,我看他们来者不善,没让他们进你的屋子。”

      “可他们还是硬闯了进去,我没能拦住!”说这话时,她脸上闪过几分心虚。

      赫琉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平和而关切地说:“谢谢您的帮助。他们有动屋子里的东西吗?”住所是重要的信息源,损失任何东西都会让他之后的路不好走。

      “没有!哦…实际上,他们被吓得够呛,我也吓了一跳,花了好些功夫才让他们相信你墙上的那些图案是前卫的墙绘……”话说一半她自我否认,神色狐疑,“他们真的信了吗?”

      “唉!不管怎么说,我这小地留不住你这尊大神了!把这个月的房租结了吧!然后在明天的太阳探头之前离开这儿!你知道,那群舞刀弄枪的家伙来得很快!看在你还算一个好相处的房客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只收一半租金——12银尼,拿得出来吗?”

      赫琉愣了一下,正要张口,却被克里斯太太打断:“还是没人要你,你拿不出来,对吗?”

      一些远称不上愉快的景象闪回。请他护送物资的老板转头喊来猎巫队指着他的鼻子喊叫;和善的店主为难地摆手说这里不收魔法师;矿工头子叼着旱烟,眉毛轻蔑地高高挑起:“身娇体贵的法师大人,别来掺和,否则下一次我见到你,我的烟灰会灌进你的呼吸道。”

      赫琉沉默地从兜里掏出付完酒钱剩下的21枚铜尼。他只点了一杯酒,然而节省改变不了什么。

      “我就知道……”克里斯太太扶额,随即得意地笑起来,掌心亮出一块熟悉的怀表,“我看你就这块表…样子挺新潮,不是真金做的也值钱。用它来抵押房租,没意见吧?”

      赫琉瞳孔微缩。有意见,意见大了去了。

      亚拉伯罕内心的抗拒几乎要让他维持不住面上体面,赫琉感觉再不说些什么,自己一双手就要控制不住去抢夺怀表了。

      “不行,克里斯太太,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赫琉顿了顿,“它是我母亲的遗物。您看,我屋里有不少魔法素材,都是我亲手猎来的,只要能找到魔法交易所就能换来不少钱,比这块表有价值多了。”

      “嗬…那哪里有你说的魔法交易所呢?在我这老屋子的烟囱里吗?”

      克里斯太太的讥讽没让赫琉动容。他在亚拉伯罕刚被唤醒的相关认知里搜刮,很快回到:“就在星罗城,最近会开一次交易会。您去冒协打听,准没错。只需付出一银尼的路费,您就能获得远超一金尼的回报!”

      克里斯太太依然怀疑:“我怎么知道你们魔法师的怪东西是真的值钱?”

      赫琉依然面色平静:“如果它们不值钱,您压根不会在这里看到活着的我。”

      魔灾,饥荒,流窜的魔兽和贼匪,世道对居无定所的人就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不留神就能把人嚼得骨头渣都不剩,贫穷虎视眈眈的阴森大手,时刻等待时机将人推下粉身碎骨的悬崖,就连魔法师也无法独善其身。

      克里斯太太咕哝:“倒有点道理。”

      怀表被她抛了过来,赫琉连忙接住。金色怀表安静地躺在手心,没有半分魔力波动,甚至坏了似的,指针卡在一个地方滞涩不前,也没有指示时间的标识符号。除却观赏性,它的确一文不值。

      但也切实是无价之宝。

      赫琉轻轻地呼吸着,感受亚拉伯罕内心的安宁。

      母亲是一位机械师,手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她在牛棚里难产,生下亚拉伯罕就去了半条命,没养育他几年撒手人寰。离世前,她仍醉心摆弄机械零件,经手的最后一个委托是修好这块怀表。

      她抱着亚拉伯罕入睡时,常絮叨她有多喜欢这块表的机械构造,一定要在死前将它修好。她没能做到。

      委托人知道机械师去世的消息,叹了口气。“反正修不好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我看,除非奇迹发生,这玩意都不会再有用了。看你可怜,送你吧。”他取走了预付的委托金。

      后来,亚拉伯罕决心完成母亲生前最后一个委托。机械师没给他留下什么,却令他意外得到了“待兑现的奇迹”,于是他开始追逐奇迹。

      赫琉心念一动。他有种预感,修好这块表,他就能离开这里。

      他对克里斯太太微笑:“谢谢您。我这就给您拿那些魔法素材。”

      他开门进屋,看到满墙怪异却蕴含奇妙规律的符文时面色不变,径直朝放在床底的杂物箱走去。克里斯太太担心他耍花招,跟了进来,再次看到密密麻麻的符文时还是打了个寒战,嘴里小声念着:“怪胎。”

      在看到赫琉连解好几道符文禁制后,她总算相信箱子里的东西十分值钱,拿到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前叮嘱赫琉一定要在明天搬走,最好什么都别留下。

      赫琉花了些时间收拾屋子,一小时后,屋子变得空旷,墙上的符文更显诡异,盯着看时好像在缓慢蠕动。

      赫琉在桌前坐下,把怀表平放到桌上钻研。瞎折腾了十几分钟,他一无所获,亚拉伯罕的身体没有提供任何帮助——明明之前解禁制时,身体自发动起来施术,现在却像是缺了关键零件一样卡了壳。

      赫琉有些累了,下意识把怀表揣到兜里,熟练地将表链扣到衣服扣眼里。他愣了一下,注视衣服上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做出来的扣眼几秒,很快顿悟过来,明白了怀表的正确佩戴方法。

      真奇怪,他把表链绕在手腕上那么久,居然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赫琉不知道某人觉得他那样戴怀表挺可爱的,只当是旁人照顾他的颜面。

      蜡烛的微光摇动着,一滴蜡油滑到了桌子上。赫琉深深呼出一口气,从一旁拿起了符文师的魔杖。属于亚拉伯罕的肌肉记忆正缓缓牵引他做出预定的动作。

      墙上的符文蠕动愈发明显,一个个亮起,把屋子照亮。蜡烛分散在这些光里,倒像是白色幕布中的暗点了。

      亚拉伯罕为何要在自己的屋子里画下那么多符文?赫琉想,讨伐魔物这件事,或许早在几周甚至几月前被列入了亚拉伯罕的代办清单。

      赫琉没有翻开已被收在行李箱内的魔法书或笔记本,脑内模糊的感觉让他有所预料。不必翻开纸页,他便清楚魔法书字段之间整齐的笔记和批注,知晓笔记本上清晰排列的事项:

      1:继续学习符文魔法,争取年底达到中级水准。
      2:清理村中魔物,如无危险,取魔法素材做法协入场券。
      3:寻找那位传说中的幽灵……

      亚拉伯罕早做好打算,欧瑞拉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赫琉静坐在桌前等待,不一会儿感知到粘稠的魔力波动,他站了起来。

      空气鼓噪着,在耳畔嗡嗡作响。一个扁长的魔物顺着半开的窗滑进屋内,头朝地无声坠在地上,紧接着便要往床底钻。

      像是意识到什么,它四肢伏地爬行的动作停住,忽然令僵硬的脖子扭曲地抬起,露出一双全黑的复眼,视线锁定到握紧魔杖严阵以待的赫琉身上,发出近似嬉笑的细微窸窣声。

      赫琉明白它的轻视。如今的亚拉伯罕不过一个初级魔法师,魔杖都是租的,更别提比起纯血魔物根本不值一哂的魔力量了。

      但是,符文的魅力在于未雨绸缪、厚积薄发。

      魔物站了起来。那是一副堪称魔魅的女性躯体,浑身□□,皮肤上爬满黑色的诅咒图腾。它双臂上举,一手搭在脸上,抬起下巴,吐出画着紫色同心圆的舌,勾唇予以蔑视。

      就在这一瞬,它像只壁虎攀附到墙壁飞速贴近赫琉。看清赫琉的神色后,它面上划过困惑——这家伙,为什么没被法术迷惑?

      “妖女”狩猎时常不需要动武,它的食物们会受扩散在空气当中的魔法迷惑,恍惚地主动献上心脏与脑髓。

      赫琉的心绪没有半分波动。魔物的奇妙体香灌进鼻腔,亚拉伯罕的身体有些许晕眩,但魔抗高得要命的赫琉甚至没能发现魔物藏匿着的小法术。安静地观察着远古时代的魔物,轻轻敲击魔杖。

      刹那间屋内光芒大作,攀附在墙壁上的符文同时跃出墙面,将魔物死死束缚。魔物依然从容,它扭动身躯,挤压、变形,从符文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这一挤一钻,它皮肤上的图腾被翻开的血肉破坏掉。像是愤怒于赫琉破坏了它的美丽似的,魔物尖啸一声朝赫琉扑来。

      赫琉及时躲避。猛地伸长的猩红舌头离他很近,赫琉闪身之际,魔杖触及地板上的符文。

      几道锁链拔地而起,霎时将魔物洞穿。

      “妖女”挣扎了几下,动静渐渐小了。赫琉谨慎地放法术检查,确认魔物的死亡,这才靠近用小刀割下那段有紫色同心圆的舌头,将其装进玻璃瓶里,熟练地设下符文禁制。

      舌头在瓶中慢扭几下,终于被魔法镇压,成了纯粹的魔法素材。“妖女”的身体化作魔力散在空中,符文锁链完成使命,一瞬破碎。

      赢了。

      整场战斗当中,赫琉所做的不过是启动早早画好的符文阵而已。他把魔法素材收好,又清点了一遍物资,收拾好房间后,赶在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之前告别了克里斯太太,背着大包裹敲响了欧瑞拉的房门。

      欧瑞拉这时还没睡,看清楚赫琉一身行头,有些茫然地点了两下头。

      “这、这就杀掉了?”

      “嗯。那东西很强,我提前设好了针对的符文阵,不然根本伤不了它。好在没出大岔子,它吃太饱,没多少警惕心。”

      欧瑞拉嘀咕着:“要是村外的魔物也像是这家伙那么蠢就好了。”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他们都知道,一盆水解决不掉火灾,就在今晚,仍有人在失去生命,甚至都不会成为报告给领主的消息里的一串数字,而是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

      欧瑞拉:“现在走太危险,夜晚不知道有多少东西等着索命。你知道我指的不止是魔物。进来吧,我留你住一晚,白天再送你去星罗城法协那儿。”

      他的笑容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赫琉枕着腐坏木头的气息入眠。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摇动的、温柔的火焰包裹着他,于是他安然度过微缩世界中的第一晚。

      第二天起床,赫琉没在屋里看到欧瑞拉。

      男人的笑颜历历在目:“第二天早晨,别忘了等我和你告别!”

      赫琉皱眉,拦住和欧瑞拉共租一室的中年男人问:“欧瑞拉去哪了?”

      中年男人对晚上突然来借宿的古怪魔法师没有好印象,不如说,他对所有可能暗地里搞黑暗魔法实验的魔法师都没有好印象,扬起眉毛便大声喊:“不知道!别来问我!”

      他抗拒的态度十分明显,但赫琉的坚定同样不可撼动。终究顶不住赫琉一再追问,他不耐烦地摆手,像驱苍蝇似的砸吧着嘴说:“你刚睡下他就出去了,往村外走的,谁知道要不要命了……他要是死了,我还得花功夫再找人分担房租……”

      他后来的话,赫琉没有再听。

      糟糕的预感在脑神经上叫嚣跳舞,扯弄嬉戏,赫琉头疼得要命,疾步迈向通往村口的小道,除了问路,一语不发。

      欧瑞拉的诸多表情重新浮现在脑海。他面对疯癫者送出只一句反击后异样的沉默;他在酒馆里注视虚空时眼里漂浮的情绪残渣;他提起伊莱莎时的痛苦姿态…以及……

      他苦笑着说的那句“我就算了吧”。

      赫琉的直觉在疯狂输出,黑色的颜料漫过他的心灵海洋,令他丝毫没有考虑如何在人迹罕至的村外找到一个趁夜色不知去向何处的人。

      但他很快就没必要考虑了。

      就在村口,站着十几个满面惊惶的人,每个都伸长了脖子望向远处的天空。他们驻足在绘有法术画的护村大石后,不肯再往前一步。

      赫琉的步子慢下来,急促的呼吸放平,接着不自觉地屏气。

      远处凝聚着一团淡红色的雾,混在缓缓移动的积雨云中,隔着数里传来震荡的魔力波动。

      赫琉踏出了村子的保护范围,没人制止他,所有人都看到从他包裹里突出一截的魔杖。

      人们静默地目送一位魔法师迈向另一位魔法师的坟墓。

      赫琉走了十分钟。他看到散落在荒野上的魔物残肢,那是魔物没能被完全消灭的证明,慢调诉说着不久前这里有过一场多么激烈的血战。赫琉面无表情地花光初级魔法师的所有魔力储存,这才收完全部人头。

      篝火前,有人斥责魔法师的“自私”跟“冷酷”,要求他们为村子的和平奉献出一切,耗尽所有魔力、流尽最后一滴血。欧瑞拉和赫琉都知道,就算他们真的这样做了,现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只要魔王不死,少数战斗精英就不可能灭尽大陆上滋生的嗜血魔物,人们的恶意和偏见也不会因为他们的付出就消失掉。

      但欧瑞拉这么做了。他决意奔赴人们勒令的“血战至死”,并将其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就是他说好的告别吗?他想告诉亚拉伯罕什么呢?赫琉没法知道。

      一行字骤然浮现在脑海:“立在这片没有奇迹的大地。”他没有读过类似语句的印象,只模糊感觉这句话的寓意是极好的,并且出自一个很好的人——或许是一位机械师?赫琉定下心来,再次迈开步子。

      他找了很久,也没看到任何人类身体部位。

      于是他也如同那些胆怯的村民一样,抬头望向头顶的积雨云。

      忽然,赫琉想起来,欧瑞拉是一位水魔法师。而人体重量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分。

      他瘫坐在脏乱的草地,头脑一时宕机,恍惚地凝视头顶淡红色的薄雾。黑云密布,薄雾弥散,生命被拆分成何种模样,才会让赫琉觉得脸颊刺痛?

      欧瑞拉到底为何要赴死,他最后在战斗里用出了怎样的魔法,赫琉一无所知。他甚至没能借亚拉伯罕的身体好好了解这个人,就过早地目睹了他突兀的死亡。

      雨,落了下来。

      液体坠进“亚拉伯罕”的眼眶,有些疼痛。赫琉站不起来,亚拉伯罕不想走。

      刚开始是绵绵雨丝,接着连成一线,洋洋洒洒自上而下泼洒在荒原上彷徨的一人身上,淅淅沥沥,仿佛女神在高远处叹息,又仿若某人在反复抽泣。

      赫琉淋完了这场雨。

      雨后转晴,清新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天空中出现一道彩虹。它是光线经空气中小水滴折射产生的光学现象。
      色彩有序地成线状排布,像极了一个倒置的大大微笑,寡淡,朦胧,幻觉般美好,简直不该出现在这个能把人逼死的世界。

      是欧瑞拉做出这道彩虹吗?赫琉不知道。他没法动弹,恍惚中竟数起了彩虹里有多少种颜色——没能数清,他对两种极为相似的色彩间的差别拿得太准,小小一道彩虹被他数出了十几种色彩。

      就像人们似简却繁的生命。

      “亚拉伯罕”动了。他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怀表,又从包里抽出魔杖,细细地在表盘上画起来。

      魔力耗尽了,但正如那个疯癫者所说,魔法师可以透支魔力。赫琉怔愣着,看着自己的手在表盘上艰涩地画下一个古老符文。某种符文魔法和术绘之间的隔阂被悄然打通,他此时却无心品味。

      符文停在正常钟表的一点钟方向,缓缓亮起来。静止的指针被魔力催动,咔哒咔哒,欲动却止,一卡一卡的——毕竟现在只有一个符文供它指向。

      熟悉的抽离感袭来,赫琉回到自家书房,把脸凑在怀表上的刻奥希撞了一个趔趄。

      刻奥希摸着头嘶了一声,却是先把赫琉按住,伺候了一个简单全身检查才问:“怎么这么快出来了?不是说你在一个小村子里……”

      刻奥希愣住:“眼睛怎么红了。”

      他温柔地摸了摸赫琉的眼角,没让赫琉疲累地打手语,仿佛洞穿他的心音一般,安抚地问:“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告诉我,好不好?”

      赫琉感受喉间干涩,一下将自己送进刻奥希怀里。温暖顿时包裹住他,他没忍住在刻奥希胸肌上蹭了蹭。

      “咳!咳咳!”

      赫琉不用看就知道刻奥希肯定耳朵红了。他还想蹭,大有借此人一泄心头之恨的意思,却又有些舍不得。

      刻奥希认了:“好吧,你抱吧。但是不要忘了说清楚怀表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赫琉应一声,终于放飞自我,彻底把刻奥希扑倒在地。刻奥希的手停在他背上摸了摸,灼热的吐息喷在他耳旁,有些痒痒。

      赫琉闭上眼。他有些累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彩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