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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拯救西西弗斯 ...

  •   在看到那个老人的一瞬,赫琉想到了很多。所有零散的信息被串联,和视觉、灵感、魔力感知器官传递的东西结合到一起,告诉赫琉有关于采桑的一切。

      他便想到那个被惩罚不断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却只能一遍遍看到巨石滚落的西西弗斯。

      采桑被佣人推到众人面前,鹰隼般的锐目扫视一圈:“不知诸位可否尽兴?现在画纸已备好,希望大家享受接下来的作画……”

      几个佣人举着画轴来到人群中央,待客人们自觉让出空间,就把画轴展开。白茫茫的画纸铺在地上,像室内凭空落一场雪,一下占据赫琉的注意力。

      一位魔法师走上画纸,鞋底却悬浮在画纸上空半公分处。他将魔杖直立在画笔中央,很快顺着魔杖流淌而出的魔力流便把画纸铺满了浅红色。

      他的同伴立刻叫嚷:“嘿!抢先犯规!”

      喊完却也立刻走上画纸,选好位置让新的魔素构成画面,又偷懒干脆修改起浅红色魔素。

      更多绘法师加入这场游戏,赫琉不为所动,静立在原地,等待采蒂行动。

      高处的采桑闭了闭眼。他脾气的确很好,哪怕众人没等他宣布开始就争夺起画纸上的方寸地,也没有任何不虞,只抬了抬手,让扩音魔法把声音传到整个大厅:“这次评委是我本人,不限题材,不限风格,不限效果,只希望大家灵感徜徉,将所思所想尽诉诸笔尖——”
      “现在开始画吧。”采桑震声宣布。

      而采蒂这才起身,示意赫琉跟上。

      她的裙摆随她蹲下的动作触及画纸上方的阻隔魔法,一手捏着魔杖尾端,让杖尖垂直触及画纸。寒芒乍现,从杖尖涌出一片夹杂着暗红的深紫,海啸一样以采蒂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拍去。

      几个绘法师刚打好的草稿刹那被淹没,吃了技不如人的闷亏,悻悻然远离这代少年天才们的战场。

      赫琉试探着踩上画纸,终于确认了除魔杖、魔力外的东西没法接近画纸。他平时画纸消耗速度快,但仍十分爱惜所有画纸画布,叫他忍受踩踏画纸的痛苦画画是做不到的。

      将魔力包裹住指尖,赫琉蹲下探了探身下采蒂划下的深紫色领域。蛄蛹的魔素像粘稠液体,粘黏的触感却伴随寒铁一样的温度、硬度,矛盾地传递出采蒂的作画意图:她绝不想要画轻松愉悦的东西。

      赫琉转头。采蒂冰凉的视线云雾一样洒下,站起来俯视赫琉,不久前她身遭的那种充斥狂热的自毁感无影无踪。

      “拿出你的魔杖,赫琉。”采蒂平静垂下双手,做工精致的魔杖被她虚虚握在右手。她没再继续往外圈地,但没有一个绘法师敢趁机冒犯新出现的深紫色领域。

      赫琉与采蒂相对而立,无形间将其他绘法师隔绝。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二人间必定有什么纠葛亟待在这幅巨大的画纸上解决,并给出对少年天才的纵容,允许这种略显失礼的行为。

      许多双眼睛盯着这边,除却远处不被波及、仍在恣意绘画的魔法师,几乎所有人都想要看采氏的小姐和那个“哑巴赫琉”的对决,为此他们不画了也不要紧。

      来采氏做客的人认识采蒂,有些却不认识赫琉,这会见状也不禁寻了知情者相问。不多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两位少年天才的秀场,只为争夺这代青年绘法师首席的地位。

      年长绘法师靠近采桑问道:“采老先生……这是何意?”

      她在问,当下这场两个年轻人的对决,和本次沙龙大家关注的“术绘在北境统一后的魔法界地位”问题有没有关系。

      有些事,众人各执一词,哪怕争论得口干舌燥,结果往往讲不出个所以然。但如此这般委婉却明了的“现场演示”,也可以向绘法师们传递不便明说的信息。

      采蒂的画偏现实主义,赫琉的则偏浪漫主义,某种程度恰好暗合了术绘界在这个问题上主流的两种分歧。

      采桑:“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闹。”

      年长绘法师失望离去,采桑则让佣人把轮椅推到视野更好的位置,将魔力集中到眼睛。

      赫琉对采蒂笑了一下。答应采蒂的挑战后,他有预想过可能发生的状况,因此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慌张。

      采蒂回他一个点头。

      两根小而尖的魔杖同时在采蒂铺开来的深紫色上游走。采蒂将构想过的画面送到现实,而赫琉却在拿魔杖摸清楚了采蒂的背景基调后陷入沉思。

      他干脆盘坐在地,目光飞到采蒂绘制的区域。少女绘画是典型的先搭架子再填充细节,此时战争废墟的雏形刚现,一切轮廓模糊在深紫色的暗调背景当中,压抑深沉。

      但比拼的法术效果是“心灵治愈”。采蒂这种画法不符合赫琉对这类法术画的认知。

      除非有什么是他尚未了解到的,采蒂打了一个信息差。

      赫琉停下笔,开始专注观摩采蒂的绘画。

      有人开始嘀咕:“他怎么不画了?被震住了?那小姑娘的打形确实是大场面,但就这么怂了是不是有点……”

      赫琉自动屏蔽外界声响,眼都没眨一下,心灵直愣愣投入采蒂笔下那片废墟。

      灵性触角附着画纸,顺着线条、色彩一路延伸。凝固的脏血混杂尘埃,倒塌的墙体埋住无人回应的哀嚎,有一人朝这些惨痛投去视线。

      在他的视野里,废墟从各个角度观察得到的景象拼接成废墟的整体,犹如把不同人的各部分肢体拼成一个新的人,显示出观察者内心的极度混乱。他以变换的视角看这片建筑残骸,仿佛在废墟了徘徊了很多很多遍,以至于每个角度都熟记于心,才会在内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是什么让他久久徘徊?是什么令他选择铭记?

      赫琉有些明白采蒂这样画要如何达成心灵治愈的效果了。非常精妙绝伦的设想。

      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那能直面惨烈碎片的勇气,是否能算作治愈?

      莫名的,赫琉抬头望向三楼某处。采桑老先生在那儿注视着,他脸上的疤痕狰狞,身体的残缺令人叹息,却永远维持一副背脊挺直、不肯屈服的样子。

      老人挺立得太直,甚至让赫琉一瞬有了他会折断腰背的错觉。就像狂风中屹立不倒的那些树木容易被掀翻、摧折,而顺着风势显出佝偻狼狈态的树反而能幸存。

      评委是采桑。比拼的法术画效果为心灵治愈。想到这两幅画不仅为比拼,更为献给可能存在心理疾病的采桑并不困难。

      采蒂选择歌颂爷爷的不屈服,那赫琉要如何构造出胜过“勇气赞歌”的心灵治愈?

      赫琉一时蹙眉。

      采蒂肯定比赫琉了解自己的爷爷,选择的法术画表现形式很容易打出针对效果。赫琉只有夏目汀随口相告的信息,和寥寥数面构成的第一印象。
      他只能猜。

      前所未有的困局。赫琉额间出了点汗。

      所有人都在看这边,“哑巴赫琉”在社交场的初秀被采蒂硬生生拧成一方生一方死的竞技。赫琉不想输,可采蒂就能承担起输的后果吗?

      某种逃避心理令赫琉竟一时产生认输的想法。

      这是采氏承办的术绘沙龙,采蒂本人大出风头本来就是众望所归,像他这样本就不受欢迎的哑巴就算灰溜溜退场,也不会有人感到违和……没有人会影响到赫琉正常的绘画生活,反正他们只会一如既往地选择忽视。

      没有人能够彻底地同情另一个人。赫琉早就清楚这点,所以他不在乎别人浮于表面的同情,若有若无的怪异眼神,或者更普通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完全可以接受失败,让采蒂获得本属于她的掌声和赞誉。反正他不过是一个哑巴,获得再高的声誉也无济于事……

      真的吗?你真的甘心吗,赫琉?

      心底不愿熄灭的骄傲在喧腾作响。有一束火焰鞭挞赫琉泛着苦涩的内心。

      赫琉不想要他人提及自己时,只叫着“哑巴赫琉”,他想要成为被众人承认的绘法师,并非渴求外人的认可,只是期望扪心自问时能无愧于自己和自己的画。

      一口浊气吐出,仿佛领会到采蒂用意后产生的压力也一块被排出体内,赫琉握紧了魔杖,头脑里掀起一阵灵感风暴。

      他随心而动,杖尖如拨动平静的水面,于深紫色的魔素里划出道道涟漪。他轻嗅采蒂这幅不同以往的画作里浓厚的感情,从几片废墟的砖瓦里拾起画中隐藏的“人”绝望中站起的勇气。

      赫琉心绪逐渐飞扬,灵感火花的引信燃到尽头,一点点靠近最终那凝聚了庞大能量的聚合体,然后,嘭!!

      嘴角勾起笑来,赫琉如同一个幼稚的小朋友,趴伏在画纸上方绘画。过了一会,又跪在上面一手支地,咬着魔杖尾端构思——他无心考虑这是否会对魔杖造成损伤。

      最后,赫琉干脆站了起来,小魔杖的尖端凝起较正常术绘更浓稠的魔力簇,飞速地泼洒到下方的画纸。

      那一抹色彩没能留住,很快消散了。

      围观众人的神情一下子出奇统一!仿若见到不可能存在之物的惊骇全凝固在僵硬的五官,造就在场绘法师“我看到了什么?!”式的不可置信。

      “那是…近战术绘?”终于有人哆嗦着念叨出所有绘法师一定听说过的那门失传技艺。
      却没有人理会他了。

      因为众人视线正中央的黑发少年已经不知不觉迈入了新的层次。

      赫琉很兴奋,非常兴奋。他压根没有考虑廖欣曾吩咐过的“武技未成熟,别张扬”,也没有考虑将近战术绘用于法术画绘制的成功率,只一味地任由心中的激情操弄他的四肢躯干,引动他于巨大的深紫色画幅里翩翩起舞。

      跨越是一瞬间的永恒。在某一刻,赫琉撒出的色彩不再消散,被画纸接纳,留在了稳魔媒介当中。

      于是众人便看到一缕暗金色从深紫色当中亮起,犹如昏暗的夜里有人点起一盏明灯,沉静而悲悯地看向战争废墟里正叹息着的一切。

      赫琉从采蒂的领域里劈开一片亮色。虽整体依然灰暗,保持住两幅相邻画作之间的和谐,却让细腻柔和的光影将采蒂画幅中沉闷到令人窒息的部分过渡成——
      一呼,一吸。

      赫琉铺洒的色彩正在呼吸着战后的空气。

      看着两幅画接壤处,赫琉有一个隐约的想法。他没再碰交接的地方,转而走远些绘制属于他的“心灵治愈”。

      接纳惨剧的勇气能让伤痛者重新正视惨痛后的世界,却无法让他彻底疗愈仍在阵痛的心灵。因为勇气往往对外,而大部分苦难,由内而生。

      赫琉开始画一个人。他背对着画外人,背脊裸露在战后浑浊的空气,长好的疤被浮尘与血气亲吻。左袖口一片空荡,右腿跪地,左腿撑着地面,似要站起,又似要倒伏,画家将两条腿的细节模糊在阴影中。

      这个男人侧脸的线条粗犷而富层次,露出一只精悍如鹰的眼睛,遥遥望着远处。

      赫琉放慢了呼吸,雕琢起这个人身处的环境。他的手法再次大张大合,让极度抽象的色彩组合和谐相融在一块,原始野性的呐喊藏在每一个盘曲的色块,张扬,蓬勃,苦难后的涅槃。

      破碎的钟表显示出融化的质地,画得过度小的几个人影朝男人伸着手,似正急切邀请他坐上一辆气体升腾态的马车。马车旁微缩着宁静的湖泊、树林,弯折的宝剑和废弃的斧头一块胡乱堆在一起。

      而在世俗的“一切过去了”的邀请之外,从天而降一只粗粝的手掌,微弯着三根手指从高处的未知之地向男人发出邀请。

      如同地球的《创世纪》所绘的,神明向人类伸出一根手指,企图触碰。

      而在赫琉的画作里,这只手臂是一条左臂,好像男人丢失的手正邀请他一同到天上去。

      而男人背对画外人的姿态,仿佛已给出了他对两个邀请的态度。

      人须自渡。赫琉如此表现着。

      周遭不知何时已变得非常安静,赫琉慢步走到自己的画与采蒂的画作相接处,仍在低头作画的采蒂感觉到他的靠近,不自觉将魔杖捏得更紧。

      赫琉在空中斜画一笔,然后平行方向的,再画一笔…采蒂暗紫色的背景被赫琉借幻觉似的瑰丽光线投到自己的画面中,好像两幅画本就是一幅画的不同部分。

      赫琉心里的想法随着对相接之处的完善逐渐落地。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完成了整幅画的绘制,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之际,却又想到:等等,我把两幅画结合在一起,还怎么评判输赢?

      就在他略惊慌地思考之时,采蒂站了起来,满头大汗地抿紧嘴唇看赫琉那部分的画作。
      她的神情逐渐恍惚起来。

      两人停止了绘画,采桑被人推着下楼,来到铺满色彩的画纸前,探出一缕魔力激活这幅法术画。

      他沐浴在一片复杂而酣畅的感受当中,恍若重新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一次,他的妻子仍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被刺客的刀刃扎穿,他依然领着家族整合力量东山再起,从无名的战争里争夺来生存的权利。

      然后是那些遍布血肉残肢的梦魇,恍然不觉的惊颤,身体不受控的抽搐,和意识模糊之间嘶喊着、怒吼着的伤痛。

      采桑复又回到某个夜色深沉的晚上,站到半开的窗前,凝视自己幻觉当中沾着鲜血的右手。他往窗外看,死去的亲朋和战友面无表情地投来视线,于是他头伸出窗外,费力挪动起残废的上身,想要靠他们再近一点。

      轮椅碰上了墙壁,他没能做到。

      可和记忆里不同的是,法术画引发的联想当中,他没有暴怒着打翻轮椅滚落在地,而是捏紧了轮椅的把手,重新看向写着残酷过往的窗子——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窗户,平凡的晚上。夜枭在歌唱,星云在游荡,杨柳于湖面投下暗影,微风吹起自己的白发。

      而采桑静静地呼吸,感受一幢房屋内所有人共同的呼吸和心跳。他们是因他而活的人,他们期望着他的快乐,正如同他其实也期望着他们的笑颜。

      然后采桑呼唤了佣人进来,在佣人“您怎么起来了”的疑问里被重新搬上床,沉入安眠。
      这次,他知道,明日还会到来。

      沙龙众人的视线中,评委采桑忽然哈哈大笑。那笑声豁达开朗,好似咳出心头一滩血,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好!好!好!”他一连道三声好,右手重重拍打着轮椅。

      “诸位!”采桑扬声,“这次我们见证一幅绝妙的法术画在我们眼前诞生,所有人都可以上前来感受这幅画的魔法!”

      “我们是艺术家,是魔法师,是理性和感性之间游走的疯子,也是玩弄奇迹的梦想家。我知道你们来到这里,想要向我采桑,曾经的将军,如今掌握着采氏的退隐绘法师讨要一个答案。不若上前来,我们先一同鉴赏这幅由两人一同完成的画作!”

      “这是我们绘法师才能创造的奇迹!”

      这场“对决”被采桑轻描淡写化作了“一同作画”,仿佛向采蒂命令打败赫琉的人不是他一样。
      仿佛他从未目睹过悲惨的战争。

      艺术能创造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吗?

      至少术绘可以做到。它是随想象力奔驰的魔法,能够借由魔力向不具备艺术感知力的人灌输丰沛的情感,甚至改变一个人原本的性格和习惯……后者一旦使用不当会造成相当可怕的后果。现在还没有绘法师敢明目张胆越过那条界限。而至少现在,采蒂和采桑都是高兴的。

      采蒂凝视着与其他绘法师畅谈术绘未来的发展方向的爷爷,默默捂住了鼻子和嘴,只露出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

      赫琉环顾一圈那些探知过法术画,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畅快顿悟的人们,平静地看向采蒂。

      采蒂右眼落下一滴泪来。
      只一滴,晶莹剔透,滑到捂着脸的手掌上,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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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拯救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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