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枝》六百里路

1、通房

　　春芙远远等在院门口，翘首以盼沈向烛归来。

　　如今已然深秋，冷风瑟瑟，卷着枯黄的叶儿打着旋儿。

　　她被吹的有些冷，后悔为何没再多披件衣服出来，只为着瞧起来苗条好看些，就只穿了件绣着翠绿青竹的薄薄外衫。

　　她冷的牙齿开始微微打颤，也不敢轻易离开，就怕没能在沈向烛入门时截到人。

　　偶尔有来往的下人，见她故作姿态的站在梧桐树下，眼里皆是鄙夷之色。

　　外人不知，她们这些伺候在院里的可都是心知肚明，春芙这小丫头狐媚的很，用下作手段勾的少爷收她做了通房。

　　见过主子收通房妾室，却鲜少见上赶着给人家做通房的女子，运气好能做个姨娘，不好，便都是人老珠黄，扫地出门。

　　而今春芙虽然勉强能在院里算上半个主子，但众人心知肚明，通房丫鬟也顶多是个暖床的下人，说白了还是两个字——奴才！

　　眼看她又不知好歹眼巴巴凑到门口，她们相视一笑，只管春芙当乐子看。

　　春芙使唤不动别人，又心念着沈向烛，还是忍着不动，只偷偷搓了搓手，热了热手心。

　　那些下人瞧不起她，在后面乱嚼她的舌根，而她也看不起那些下人，主子一句话对他们便是不可违抗的金科玉律。

　　皇天不负有人。

　　春芙腿开始发僵时，等到了沈向烛归来的步履。

　　她笑盈盈的迎上去：“少爷，我今日备下了您喜欢的茶水和菜肴……”

　　话未说完，沈向烛便蹙眉打断：“我已经在外用过晚膳。”

　　春芙反应极快：“我还特意买了一品斋的点心，少爷您不想常尝尝吗？”

　　沈向烛面对春芙的不依不饶，依旧没有半分不耐，也同样没有半分软化。

　　“我去书房温书，没我吩咐，任何人不许入内。”

　　他快步向书房走去，把春芙甩在了身后。

　　“是，少爷。”他身后跟着的婢女琳琅忍着笑应和，看向春芙的眼神多了几分得意与幸灾乐祸。

　　春芙在心里偷偷骂了两句，面上很落寞的低头，小跑跟上沈向烛，小心拉住他的衣角：“你读书时万一饿了，也可以吃点糕点，我今日排了好久的队才得了这么一份金丝白玉糕。”

　　琳琅插嘴：“春芙你可不要再这样纠缠少爷了，主子的事哪是你这样的人可以多嘴的。”

　　她神情得意，甚至有些挑衅。

　　春芙不看她，只等着沈向烛的答案。

　　沈向烛真停下了步子，侧身对着她道：“那你便留着自己吃，也不枉你的辛苦。”

　　这便是彻底的拒绝了。

　　春芙松了手，一路目送沈向烛进了门。

　　琳琅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为了买这糕点，你应当花了不少月银吧？要我说，有些人就该好好回去照照镜子，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免得到处讨人嫌。”

　　春芙没吭声。

　　琳琅在她耳边轻哼了一声，心道这小丫头还挺能忍。

　　“但是少爷就愿意要我这样讨人嫌的。”春芙蓦然出声：“不想要的，旁人怎么说，少爷都不收！”

　　话落，她也怕琳琅狗急跳墙，便转身迈开步子走了，徒留身后的琳琅被戳中痛处，气的小脸通红。

　　春芙原本只是沈家买来的丫鬟，从小在沈家长大，而琳琅则是沈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张妈妈的侄女。有这层沾亲带故的关系，平日里她的日子就要滋润很多，张妈妈更是撺掇夫人，打算把自己的侄女琳琅塞给沈向烛做个通房，等娶了正妻再生位份变成姨娘，也算是变成了有一个小主子。

　　而最后，张妈妈没成功把自己的侄女变成沈向烛的通房，反倒是叫春芙捷足先登。

　　先前琳琅老在她们面前说自己是要做主子的好命，这一下被春芙小丫头截了胡，看她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顺心。

　　她今日说的话实在叫春芙来了火气，便翻出来旧事戳她心窝子。

　　他人不知道，春芙和琳琅却都是知道的，是因为沈向烛主动推辞，才没有纳琳琅做通房，而琳琅自己不死心，又求了张妈妈来沈向烛院里当值。

　　她最威风的时候，院里其他人都不许带一点多余的首饰，全都素面朝天，自己倒是细细抹上口脂，扑了白粉。

　　琳琅何尝又不是想做沈向烛这个尚书独子的妾。

　　沈向烛身份尊贵，又才情斐然，生的一副金质玉相的好模样，在外头做贩夫走卒的正头娘子哪里比得上做他的妾。

　　春芙小心吃着糕点，甜丝丝的味道入口即化，清香的气味充斥唇齿之间。

　　沈向烛真是不知好歹！

　　她今日起了那么个大早！天不亮就起，一步一步走到铺子前面等，结果还浪费她的心意！

　　想到这里，她吭哧吭哧吃的更来劲儿了。

　　结果这糕点噎人，吃的她嗓子发干，又灌了好几口茶水进去。

　　春芙没坐住，自己去院里小厨房，细细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这是她特意找人学的，为了讨好人家多教她些，还买了一对儿漂亮的坠子送了去。

　　她从小跟在沈向烛身边，对沈向烛的口味倒是还算了解，来回试了几回，觉得可以才好好盛出来，端在了盘里。

　　一路到书房，门口还有人在守着。

　　春芙看也不看，抬脚就要往里去。

　　这却没能蒙住门口的人。

　　“少爷吩咐过了，没他的信儿谁也不准进。你还是快快回去吧。”

　　“我只是送份羹汤过去，不作什么别的，让我进去吧。”春芙说着，把端着的盘子给人看。

　　她在上面还撒了点桂花蜜，桂花的黄和羹汤相映衬，香气扑鼻，秀色可餐。

　　“那也不行，春芙你省省心吧，少爷既然说了，我们便不能随意放些阿猫阿狗进去，免得让少爷烦心。”说话的是一个老跟在琳琅身后的小丫头杏桃，一动不动挡在春芙身前。

　　春芙讪笑：“我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吧。”

　　“哼，”杏桃倒是把琳琅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仗着没人在，说话也不遮掩了：“春芙，我瞧你也不是个笨的，少爷不许人进，防的是谁，你自己心里应当是清楚的，没必要来我这里装傻充愣，我不吃你那套！”

　　眼看杏桃这关是过不了了，春芙索性不管她了，特意扬高了声音喊：“少爷，春芙来给您送羹汤了！”

　　杏桃见不得春芙这幅厚脸皮的模样，一下气笑了。

　　里屋久久没有回应，杏桃的表情也渐渐变得讥讽起来，脸上明晃晃写着自取其辱四个大字。

　　“行了吧，春芙姑娘，少爷不愿意见你，你也别为难我们这些人了，现在走了，你我都好看。”

　　不行。

　　春芙咬牙，今日她若走了，如往日一般轻易放弃，日后怕是再也进不去沈向烛的书房。

　　她靠手段做上了通房，背后没人撑腰，无父无母孤女一个，再得不到沈向烛的怜惜宠爱，以后如何在这小院里立足，怕是谁都能够上来踩一脚。

　　就算做不成妾室，她也不能被架在这样尴尬的位置上，怕是还不等人老珠黄，哪天沈向烛瞧她不顺心，想起来还有她这样的一个人，随便一个借口就把她打发走了！

　　想到这里，春芙是铁了心就要进去，一不做二不休，提了声音喊：“少爷，是春芙让少爷不高兴了，今日春芙就跪在这里认罚，您不许我进去，我便继续给少爷赔罪！”

　　话说完，她立刻就跪在地上，手里还端着那碗羹汤。

　　今日她若不是不步步紧逼，便不剩多少明日了。

　　春芙又倔又无赖，把杏桃看得一愣一愣。

　　怪不得琳琅争不过，叫这小丫头抢了先，就她这样的狠劲儿不要脸，满院子，不，整个尚书府上下再也挑不出来一个了！

　　春芙的膝盖跪的疼，也许是地上的沙砾太多，也许是她衣衫单薄，手里还端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腿疼手也酸，哪里都不算舒服。

　　杏桃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隐隐有了预感。

　　她想说，你不过是一个奴婢，被收做是通房又如何？生死去留也不过是主子的一句话，通房说白了，也不过是主子的小猫小狗，喜欢就拿来逗逗，死了就换，这般的作践自己逼主子，还不是自讨苦吃。

　　但她这话没说出来，静静看了一眼跪着的春芙。

　　她今年才刚过十七，比屋里的沈向烛还要小些，一双狐狸眼水汪汪的，自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娇媚，两颊还有些软肉，让这张脸昳丽之外更恬些许清纯，看着实在只是个小姑娘。

　　可也只是看着是个小姑娘了，毕竟除了沈向烛院里的春芙，哪里也找不出这样放得下脸皮的小娘子。

　　果然，门那头没多久传来了动静，半盏茶功夫都没有。

　　“叫她进来吧。”

　　春芙立刻欢喜的起身，杏桃怕她端不稳，帮着扶了下羹汤。

　　春芙立刻甜甜的说了句谢谢，狐狸眼里流光溢彩，一刻也等不了，立刻往门里进去。

　　在拿捏逼迫沈向烛上，她的确有手段。

　　春芙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那边端坐着的沈向烛。

　　他手里握着卷书，看也不看来人一眼：“东西放下，你就走吧。”

　　春芙放下银耳莲子羹，却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讨好道：“我在一旁不出声，定然不会打扰少爷读书，还可以帮少爷磨墨添茶。”

　　沈向烛这才放下书卷，静静望着她，语气中甚至掺杂几分疲惫无奈：“春芙，做人应当知足，你要进来送汤，现在送完了，你也该走了。”

　　她纠缠的模样实在算不上什么端庄矜持，不知道是怎么在书香门第养出这样一副泼皮无赖死缠烂打的性子。

　　春芙咬了咬唇：“我不给您添乱好不好，少爷。”

　　沈向烛不语。

　　春芙又扮作可怜委屈的模样卖起惨来：“我今日在外吹了许久的冷风，只为着多看少爷两眼，自从我做了通房，少爷就总躲着我，如今好不容易与少爷见了面，您却还要赶走我，今日就算您要罚我再去打一顿板子，我也认了。”

　　春芙说着说着，真的真情实感的哽咽起来，她皮肤白得吹弹可破，只是开始有些泪光，眼睛鼻子就都发红，十足的可怜样。

　　沈向烛瞥开眼神，心道什么时候叫你去挨过板子，说起来倒是有鼻子有眼，好像真被打骂过一般。

　　春芙这模样七分真三分假，若没挤出来泪珠看着还要更假三分。她一边演，一边偷偷看沈向烛的模样，见他不再说什么，就知道沈向烛是默许了，十分殷勤的去主动磨墨。

　　她还不忘了自己做的羹汤：“这银耳莲子羹我学了许久，不知道合不合少爷的口味，只是我没能及时送进来，现在凉了些，喝起来口味没准更不好了。”

　　偷瞧了一眼沈向烛，春芙语气惋惜：“倒掉也是应该的。”

　　她声音小，但小的正好能让沈向烛听到。

　　“你刚才不是说，‘在一旁不出声’吗。”

　　沈向烛直击命门，春芙一下闭了嘴，生怕沈向烛把她赶出去。

　　可有人还在门外守着呢，她若刚进去就被打发走，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得不到沈向烛的面子，那便也没了里子。

　　“罢了。”沈向烛叹气，妥协般伸手舀了一口莲子羹送入口中。

　　春芙开心的眼睛亮起来，天真的觉得这就是沈向烛开始接受她的第一步了。

　　接着她也真就不继续耍什么幺蛾子了，安安生生给沈向烛做个书童，一句话也不多说。

　　夜渐深渐凉。

　　春芙又剪了次烛芯。

　　屋里又跟着亮了些。

　　那头沈向烛还依旧动笔勾画着什么，显然是入了神。烛火勾勒出他的模样，眸中也泛出柔和的微光灯月之下，犹胜三分色。

　　春芙觉着困，偷偷打了个哈欠。

　　下一秒沈向烛的声音响起。

　　“你先走吧，我今日睡在书房了，叫门口的人也散了吧。”

　　似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

　　春芙这次不硬要留下了，她今日留的够久了，早些回去休息也是好的。

　　沈向烛读书入迷的时候，八头牛也拉不住他。春芙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