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万有引力》长安的葡萄

24、第二十四章

　　深夜，病房里，陈曦和徐守敬早已离去，只剩下高野跟赵康。
　　高野苍白着脸，对赵康的到来既不惊喜也不欢迎，【你来干什么？】
　　赵康顾不上高野语气里的冷漠，半个小时前，在病房外，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高野的话，眼下，其他的并不重要，但他决不允许高野跟调查组的人胡说八道。
　　于是，赵康问道，【你打算怎么跟调查组的人说？】
　　【我的事，跟你没关系。】高野不想多谈，赵康皱起眉头，语气渐渐变得焦急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的梦想呢，你的抱负呢！就刚刚那些话，说出去，你前程就完了！】
　　高野没有说话，他不在乎，可赵康却不能不在乎。
　　赵康叹了口气，问道，【就这么愧疚吗？】
　　【是！】高野承认的毫不犹豫。
　　【别意气用事，你不是小孩子了。】
　　四目相对。赵康眉头皱得更深了，高野却突然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是的，高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
　　【你以为这些年，我恨你，是因为意气用事？你错了！我不是你！当年你选择的，我永远都不会选。】
　　【你以为我当年选错了？】赵康摇头，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当时出任务，战友牺牲了，我是可以退役，但我没有；我承认，我那段时间因为过不去心里的魔障，过得生不如死，疏于对你们母子的照顾，以至于你妈妈得了躁郁症都不知道……我是做错了，但我没有选错……】
　　提及往事，赵康虽有愧却无悔，高野心里冷笑，嘲讽道，【所以，你活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赵康看向高野，高野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该好好活。今时今日，你我易地而处，你也面临着选择……你以为你在成全谁？你怎么又确定，你做的选择不是错的？】高野没有说话，赵康开口，接着说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一个父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可有可无的罪名，放弃自己本该有的大好前途……我不像你那么伟大，我做不到。】
　　父母之爱子，当为计深远。赵康当然明白高野的心结，可作为过来人，作为父亲，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高野走错路却不制止，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赵康做不到。
　　高野却依旧固执，他已经决定了，他决定要试试看。
　　【……那就试试看。】
　　【你说什么？】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的选择是不是错的……】
　　【不要赌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继续坚持恨你！】
　　【小野……】
　　【成全我！让我自己想明白！要么，你插手干预，让我恨你一辈子！】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赵康，纵使他有千千万万个大道理，眼下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周后。
　　2018年4月30号
　　医院内，看病的人群熙熙攘攘。
　　刘恒提着早饭，穿过医院大厅，走进电梯，直奔住院部。
　　电梯停在住院部高野所在病房的那一层。刘恒走出电梯，穿过医院走廊，提着早饭，朝高野的病房走去。可还没走到病房，激烈的吵闹声传了出来，刘恒停下脚步，透过玻璃门朝病房看去。
　　高野的病房内，歇斯底里的刘英掐着高野的脖子，一副恨不得要杀了高野的样子。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执意完成失速训练！为什么要跟小天吵架！为什么偏偏在飞机上吵架！回答我！】
　　高野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徐守敬试图拉开刘英，刘英却死不松手。
　　【刘英，松手！】
　　【我要他死！】
　　【行了！】徐守敬终于拉开了刘英，高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涨得通红。
　　【我的小天没了，我的小天才22岁啊，他做错了什么！他被你害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萎靡在地的刘英恨意难平，指着高野的鼻子，骂个不停，【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诅咒你，我诅咒你，高野，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除了道歉，高野说不出其他话来，他做了自己的选择，就只能独自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
　　徐守敬看着妻子刘英歇斯底里的举动，又看着默默掉泪的高野，拳头攥了又攥，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也做了自己的选择。不能后悔，无法后悔。
　　良久，徐守敬终于开口，【刘英，你要的真相……现在知道了，可以了。人死不能复生！小天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你就放手，让他入土为安吧！】
　　【不……】
　　【就这样吧！可以了，刘英，就这样吧！】
　　徐守敬满身疲惫。
　　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惊呆了病房外的刘恒。他大气都不敢喘，偷偷转身，背对着病房，平复着呼吸，却看见，不远处，同样听到一切的陈曦，双眼含泪。
　　刘恒张了张嘴，想叫住陈曦。
　　却见，陈曦咬开了胳膊上吊着的石膏的绷带，转身离开了医院。

　　飞行学院的校长办公室内，黑压压的校领导坐了一排，徐守敬也在其中。低着头的陈曦，拳头攥了又攥，终于鼓足了勇气。
　　【是我干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跟高野无关！你们别难为他！徐天出事，都是因为我，是我执意要进行失速改出训练，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我……】陈曦不愿看到高野白白牺牲自己的前途，她无法劝阻高野，却可以顶替高野，自己揽下责任。
　　为了徐天，高野豁得出去，陈曦也同样豁得出去。
　　陈曦想好了一切，却没想到，高野根本就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他已经退学了。

　　高野离开飞行学院的那天下午，天阴沉沉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校门在高野的身后关上了，咔嚓一声，听得人心头一震。拉着行李箱的高野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高野抬起头，望向阴沉沉地天。良久，高野终于抬脚，准备离开。身后，急促的呼喊声，是匆忙赶来的红着眼圈的陈曦。
　　四目相对。
　　陈曦的眼泪掉了下来。
　　可一切已经太晚了，覆水难收，谁都没办法再回头。
　　高野的身影渐渐远去。大雨瓢泼，转眼，空荡荡的校门口，只剩浑身湿透的陈曦。
　　而飞行学院门口的马路对面，赵康在车内，抽了一整盒的烟，却始终没有下车，直到高野离开，直到浑身湿透的陈曦敲开了赵康的车窗。
　　【我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不帮他！你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还同意高野这么做？！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们在害他！】陈曦的指控毫不客气，赵康沉默了良久，只是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陈曦却不明白，【为什么呀？】
　　赵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陈曦，【你很相信高野，是不是？】
　　【是！】毫无疑问，没有缘由，陈曦信任高野。
　　【那就一直相信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赵康望向高野消失的方向，目光坚定，【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可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很确定。】赵康说，【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他。】

　　细雨沥沥。
　　墓碑上，徐天的脸那样年轻。
　　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乌压压一片黑衣黑伞。人群最前面，刘英崩溃地哭倒在徐天的墓碑前，任凭徐守敬怎么劝也拉不住。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墓地上空。
　　人群最后，柳青无声哭泣，泪流满面。
　　身旁，红着眼圈的陈曦将纸巾递给了柳青。

　　葬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柳青将剩下的纸巾还给陈曦，向陈曦道谢。
　　陈曦下意识动了拆掉石膏的那只胳膊，却牵动了还没长好的骨头，疼得吸了一口冷气，转而换了另一只手接过纸巾。
　　柳青看向陈曦，问道，【你是徐天的同学吗？胳膊怎么了？】
　　【我也在那架飞机上。倒霉吧？】陈曦忍不住自嘲，随即看向柳青红肿的双眼，【你是……】
　　【我叫柳青，是徐天的……女朋友。】
　　陈曦沉默了。良久，才说了句，【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柳青不明白，【你认识我？我学气象的，跟你们不在一个校区。】
　　陈曦摇头，柳青有点儿失落，【徐天……不愿意带我见他的朋友。】
　　陈曦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我知道你的名字。】
　　柳青一脸疑惑，陈曦却不再解释。
　　【我能加你个微信吗？我想问你……】
　　陈曦摇头，【我要出国了。以后，应该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柳青有些遗憾，【这样啊……】
　　【很高兴认识你。再见，柳青。】
　　陈曦点头，转身走向路边停靠的私家车。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曦，我叫陈曦。】
　　那是属于柳青和陈曦的初见。

　　西城国际机场航站楼内，送别的人群熙熙攘攘。2018年6月，刘恒送别陈曦最后一程。
　　刘恒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而是一脸离愁别绪。
　　【干嘛哭丧个脸，都不像你了。】
　　刘恒有些舍不得，【真走啊？】
　　【废话！】陈曦笑了。刘恒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那天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是吗？】
　　陈曦收起笑容，淡了语气，避重就轻地回答道，【调查报告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刘恒当然不信，所有人都把他当傻子，徐天死了，高野退学了，徐教练辞职了，现在连陈曦也要走……
　　刘恒心里憋着一口气，陈曦笑了笑，活跃气氛道，【干嘛？舍不得我？】
　　【是啊。】
　　【不会吧，你来真的……你不会暗恋我吧？】
　　【滚滚滚滚滚……】
　　两人笑闹了两句，气氛终于不再凝重了，陈曦叹了口气，看向刘恒。
　　【阿恒，你还相信高野吗？】
　　【废话！】那是他刘恒认定了的一辈子的兄弟！
　　陈曦笑了。
　　【那你就一直相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面的那天！】
　　【我等着！】
　　两人击掌，自此约定。
　　却没想到，四年后再见面，曾经沧海，物是人非。

　　2022年．
　　心理咨询室内，高野、柳青、陈曦、徐守敬、刘英坐在沙发上，陈曦将往事娓娓道来。
　　【高野退学一个月后，徐教练引咎辞职，也离开了学院。我守着自己说过的话，出国深造，这些年，对事故真相闭口不言，就连柳青几次问我，我也从没说过一个字。当年，那次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徐教练也知道。】
　　徐守敬点头，是的，他一直都知道，【陈曦说得没错！当年在医院里，高野早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我。小天执意完成失速改出训练，就是为了向我们所有人证明，也是为了向我证明他自己！】
　　刘英却完全不能相信，【不！这不是真的！你们撒谎！】
　　徐守敬摇头，一脸愧疚，【是我把小天逼的太紧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老师！我没有教育好小天，更愧对高野。当年，我明知道高野无辜，但为了安抚你，也为了对外保全小天的“名声”，默认了他退学！】
　　【老师……】
　　徐守敬摆手，制止了高野的话，而是看向刘英，不再隐瞒，【这些年，每每你躁郁症发作，都会去找他大闹一场。我看着他一次次受辱，任你打、任你骂，却从来没开口把真相告诉你！因为高野不让我说！因为他知道，你受不了这个打击！你会死！】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不会相信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刘英捂住了头，拒绝接受真相。
　　【刘英，醒醒吧。这些年，你守着这莫须有的仇恨过日子，不肯放过自己，不过就是因为，你不愿意接受小天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
　　【不！】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只是不肯承认。承认……其实我们都有错。】徐守敬声音哽咽，【可小天不是谁害死的，那真的只是个意外。】
　　所有人都红了眼圈。

　　西城国际机场塔台内，众人正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每日的工作。
　　一群西装革履的调查组人员上了塔台。为首的陈组长问道，【我们是西城空管局调查组的，前来调查西城国际机场跑道入侵事件，请问哪位是柳青？】
　　李晓离开主任监控席，迎上前去，【我是塔台管制处副主任李晓。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吧。】
　　林一凡看向调查组，隐隐担忧。

　　海浪轻拂着沙滩。夕阳努力散发着最后一丝光晕。
　　柳青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心情却别样的沉重。高野走到柳青身边，两人并肩而立，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
　　真相大白，柳青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高野，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良久，高野先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野却先道歉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不应该是我吗？】柳青自嘲道，【那些难听的话……现在想起来，真的很羞愧。对不起。】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高野语气轻柔，却让柳青更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宁愿被误会，却不告诉我真相？
　　柳青不明白高野，她从来都不明白。
　　高野叹了一口气，终于看向柳青，却说道，【柳青……也许你不相信，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牵扯进来。】
　　【……】
　　【因为，从始至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们。】
　　是的，从始至终，柳青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些阴差阳错，那些争吵斗气，柳青不知道，事到如今，高野也从没想过让柳青知道。
　　柳青红了眼圈。
　　高野却笑了，接着说道，【你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觉得抱歉。你放心，既然活下来的是我，我一定不白活着。我会成为一名飞行员，载着曾经跟小天共同的梦想，重新起飞。绝不辜负这一生。】
　　所以，那些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故事的最开始，那个游戏账号，属于“举杯邀明月”和“明月松间照”的过往，柳青永远也不会再知道。
　　高野看向柳青，第一次看得那么认真，良久，高野说道，【如果，如果你真的迷失了生活的方向，找不到了作为一名塔台管制员想守护的意义，那就守护我吧。】
　　【以朋友的名义。我需要你，柳青。】
　　四目相对。柳青的眼泪掉了下来。
　　柳青明白，往事自此结束，新的故事开始了。
　　良久，柳青说道，【我答应你，高野。】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