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乐章：锢缘 幽月璃塔》是音音A

9、人偶之心

　　在月璃生辰前半月左右，他照例回家“探亲”——他几乎一年三百九十七天恨不得有三百九十八天都住在阿利艾尔，任职不到四个月里只回去住过寥寥几次，所以母亲柳芷萍柳夫人才埋怨他像是回来探个亲。

　　临回塔时几个好朋友同他告别，他没当回事，但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实力略胜他一筹的枫白追到截下了。月璃很意外，因为在他印象里枫白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我要离开龙陵岛去宫鸣岛求学了。……明天就走。”

　　枫白和月璃同为黑发黑眼的龙陵人，但青年的面孔不像他逝去多年的父母，甚至不像现在还活着的任何一个祭琴族人。当他少有的放下了笑得弯弯的眉眼后，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阴郁沉重的气息，一看就是有事的样子。

　　“这么急？啊，「大人偶师」同意你的申请了？”

　　「大人偶师」莱恩格弥，金源的宫鸣岛上诞生的伟大人偶师，无数机巧师都敬畏的存在。据说他手下制作的人偶栩栩如生，足以以假乱真。

　　枫白的音魂是「月光傀」，是一种几百年没有出现过的稀有变异音魂，它正好和人偶这种存在相反，有思想思维但没有形体，像月光那样虚无飘渺。

　　“对，他对我的音魂很感兴趣。……喂等等，重点不在这吧，我这一走时间可是按年算的，你就没有那么一点点伤感吗？”

　　他夸张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条缝给月璃看，而后者礼节性点头表达“伤感”，冷看一张小脸从琳琅戒指里往外摸出一小堆东西：

　　“你是最知道我的，所以别指望我能说些漂亮语，还不如来点实际的。”

　　枫白手里被塞了一个小布袋，一掂量里面就传来了清脆的晶体碰撞声音。

　　“干嘛，我又不缺钱啊。”他笑着往袋子里瞄一眼，顿时噤了声，“……靠，九月晶啊？这玩意你不给族里，给我这么多？”

　　月璃白他，“嘘，别声张。不好跟你解释……总之我不缺这种东西。你说过要发动你的音魂特别消耗光源音灵，对么？”

　　“你知不知道这一袋放到市面上能值多少钱？整整几十上百万辰光，”枫白诧异地看向月璃，“就这么给我啦？”

　　月璃点头，“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你的心不属于这里——禾先生说的，我们都知道你早晚会离开，以后非年非念也会离族历炼，所以没什么好伤心的。”

　　枫白被他的直球怪异地打动了，挠了挠头突然道：“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给过你一小滴月光髓？大概在几年前给的。”

　　于是月璃把那一颗圆圆的乳白软珠也摸了出来，“这个？”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还真留着了，不愧是你。”

　　“因为你说过这个很重要。”少年的话说得很认真，他用手心托着髓液不知枫白要做什么。

　　枫白就着月璃的手，把髓液连着他的手掌一并扣在手心里，闭眼念叨了句似乎是律咒的话，再松手时小软珠就变得与先前不太一样了，内里乳白的液体开始自发地缓慢旋转起来。

　　枫白的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仿佛手心里那东西贵比生命。

　　“还记得么，月光髓——傀的血液，傀的灵魂。”

　　我的血液，我的灵魂。

　　“我自己做的那些人偶都是残次品，算不上完整。如果莱恩格弥的手艺使得他的作品能够装载容纳我的月光傀，你想啊，到时会发生什么？”

　　月璃瞳孔一缩：“活的……人偶……”他忍不住问，“这能成吗？”

　　枫白点头点得干脆，“有人成功过，不只一次。”

　　他悄悄转移了话题，“月光傀是因爱诞生、因爱得以存续的活灵，没有形体的它们很脆弱，而且若是得到的爱不够，它们也会渐渐消散。”

　　他用上开玩笑的语气对月璃道，“唉，我怎么就摊上个这么麻烦的音魂？”眉眼里那笑容却近乎宠溺。

　　枫白没用他送，自己一溜烟地跑掉了。月璃那时还不知道他们三年后再见时他会拥有远胜莱思格弥的技术，背着一身的冤名真的做出了活人偶。

　　让我们把祭枫白活到现在的五百多年和未来的三年都浓缩为乐曲的一个小节来叙述吧。

　　表面上看，祭枫白是祭琴氏族旁系第十八门中还活着的唯一一个，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时逝世，而本人在外流落到觉醒了月光傀音魂后通过血脉共鸣认证的方式被领回了本家，天资优越为族里所重视；而事实上，枫白是一只纯粹的月光傀，或者说“活人偶”——他装载到了人偶的身上。

　　他原名单字一个“白”。

　　“母亲”即制作者名为祭枫红，第四十一任月神令使，五百多年前真正的以月光傀为音魂的人类。

　　枫白用了一个月神曾送给枫红的精神干扰阵盘瞒过了所有人，身体是成体的他被误以为是个刚觉醒音魂的小孩子；至于血脉共鸣倒是真的，因为枫红在他身体表层仿真的血液系统中添加了自己的血液。

　　枫白主观上是看不上莱恩格弥的，因为五百年前枫红的手艺就足以碾压这所谓的大人偶师，不只做出了枫白，还有一个更为完美的复刻品，人偶“小月亮”。

　　但她的手艺并没能得到保存与流传，而是随她的生命一起消失在了千岛，所以枫白才不得不跑到连超统中枢都没有接入的西漠星域中的金源宫鸣岛寻求莱恩格弥的指点。可以预料到的，枫白学习速度及快连这位大人偶师都自愧弗如，而且他总能提出些非常有建设性意义的意见，例如增大关节接口的开合角之类，这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人偶，更懂得如何让这些“同类”能更顺畅地活动。

　　不过也有那么一项技艺是枫红传下来的，制作活人偶至关重要的一步：「点瞳」。

　　为了追求人偶眼睛灵动清透的质感，人偶师们多愿意用各路宝石代替瞳孔，而枫红则在此基础加以改进，以月光伟力改造宝石的结构，或者以纯光源的方式构造「光聚瞳核」，不用宝石也能让人偶们获得鲜活的眼瞳，而这便是最早最传统的点瞳方式了。

　　学会了莱恩格弥的毕生积累，枫白开始以自己为蓝本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研究活人偶装载月光傀时的能源转化中枢，那个被称为“人偶之心”的特殊装置；研究传感神经的铺设、研究用以伪装的表层血液系统，还有用来输送“傀血”即月光髓的运输网；研究令活人偶皮肤、毛发、牙齿和关节以假乱真的最佳材料和炼金技巧，最终甚至连人偶身躯原料——多少代人偶师们约定俗成的骨瓷都替换成了枫红研制出的、用月光炼化的生物瓷，命名“月光骨”。

　　祭琴家的孩子，哪怕只是旁系都从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尤其族里不仅看重枫白更看重他的研究。在这种称得上在资金方面不遗余力的支持下，当然也与他作为精神系虚念音魂拥有者所具有的庞大精神力和入微的控制力密不可分，这项研究进展飞快，而且细致到了最佳的头发丝配比为两根金刚蚕丝加半根水晶蛛丝。

　　本来一切都是美好的，祭枫白的人偶师名誉先在宫鸣岛范围内传开了，进而传至全千岛、甚至传到神灵的耳朵里，一时间不少人慕名而来想定制这么个活人偶。

　　莱恩格弥曾代他劝过这些人：这项技术向不成熟、活人偶的性格不可控之类，而且这种人大多都是为了死去的亲人朋友、没能追到手的憧憬之人而来，他们提供的爱不会符合活人偶的能量转化条件：

　　　“爱”，足量的爱，并且是对人偶本身而非其替代的人的爱。

　　于是没过多久，枫白的另一种名声传开了，「邪人偶师」。那些求而不得的恼怒人类将怒火倾泻到了两位人偶师身上，说他们触碰终幕之墓的禁忌，说枫白的力量是从堕神那里取来，事情一度闹到了「冥王」熙的耳边，是他最后站出来了结了这场风波，也暗着帮枫白做了澄清。

　　真难以想象，枫白完成这一切只用了三年，对于一个音术师来说不过眨眼。

　　他不是完全没有接过订单，只是他会选择自己心仪的客户而已。比如，为了他的恩师莱恩格弥已逝的女儿。

　　莱恩格弥记得枫白说过一句很触动他的话：“我创造出不同的月光傀，我创造出新的生命。在我手下诞生的每一具活人偶都独一无二而独立存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人类——我不会做复制的事情，不然我和镜星的恶魔有什么区别？”

　　枫白为他制作了一个特别的活人偶，身体数据按照片上他女儿生前的样子设定，容貌却是结合了他和他妻子的、不同于小女孩的面孔制作。

　　他妻子因身体原因不再能生育，她将这个小人偶完全当作了自己第二个亲生女儿。

　　再然后是枫白和月璃的关系。从枫白“七岁”被接回族里的那一天起，他就对当时年仅三岁的小小月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近感，那是月光对于月光傀的致命吸引力，所以枫白从一开始就隐的猜到了月璃的音魂。后来，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一起”长大（枫白是不会长的）、一起修炼，很多次月璃犯了些小错误后也是他来打圆场才免去了其父对小月璃的责罚。

　　那一滴月光髓就是在月璃尚幼时枫白给他用以试探他对于月光傀和活人偶的态度的，结果自然令他满意，于是他从那时就暗下决心未来研制出活人偶的制作方法后一定要为月璃复刻一只人偶交给月璃。

　　再一些年后，引光典仪如期而至，枫白原来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会是那一届的魁首，但他却轻视了虽然修为不如他对月光亲和力却强过他的小月璃，惜败位列第二；他更没想到月神大人会撤了上任方才二十年的祭琴刻华直接任命了小月璃，不过他由衷地为其祝福，而且他觉得月神大人也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月璃以后得从万千好姑娘的择偶名单被除名了——不是月璃不够优秀，不如说每一任月神令使都足够优秀，但很奇怪的，他们几乎全都终身未娶末嫁。

　　别人也许不明白其中像由，见过月神真容的枫白却能隐约有所调悉。月神的美已然超越性别，而且黎最初设立这个身份的意义就是要令使爱上埃厄特帮祂解开咒缚和锢月镯。于是这些万里挑一的．与月光亲和力最强的一代又一代人被送入了阿利艾尔，无一例外地爱上了这位高天之月的化身。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刻华一般坚决。

　　枫白见过月神真容却不等于见过月神本人，而是他的“哥哥”，同为枫红完整造物的小月亮有着与埃厄特完全相同的身体数据和面容。只可惜那时埃厄特为「禁目」所缚，枫红不曾见过那双有“灰月光”美誉的原罪之瞳，当然也没办法完成点瞳，所以小月亮的眼眶一直是空着的。

　　枫红给他的爱向来不多，但这五百多年来没有遇到月璃他们之前，他倒也没有因为枫红的去世而断绝能源供应，一直以来都有一股微弱而稳定的能量流险险维得着他最基本限度的生存。

　　可惜，出了三里界后没有月神印是再进不去的，长眠于塔底那人没有熟悉气息的呼唤也不会主动醒来。

　　「阿利艾尔·三层·新建“图书馆“」

　　且不论原先这高塔的第三层被充作何用，如今在月璃的努力下，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图书馆”。

　　生辰礼前几天的节骨眼上没人有工夫管礼宴的主角干了些什么琐碎的事情，所以月璃借着往返的便利用几个大容量的琳琅把家里属于自己的那些书先搬到塔里，又从超统中枢里订了一批送到家里再搬过去，一两天时间就布置了个七七八八。

　　埃厄特被他的迅速惊了好一阵儿，来回踱步看了好久。

　　　“不过……被称作'厨房'的房间现在到哪去了？”埃厄特看一圈下来疑惑地问月璃道。

　　厨房，阿利艾尔里面最没用的区域——月璃和埃厄特都不怎么会做饭，而且后者几乎也不吃什么东西。刻华之前提议让月璃当看他的面吃独食不完全是在开玩笑，因为食物是最容易受制作者情感影响的东西，应该没人愿意一吃东西心脏就抽痛，所以埃厄特干脆放弃了进食。

　　祂是可以不吃，不是不能吃，所以祂还是非常乐意尝尝月璃带回来的食物的。

　　总之，厨房这个东西可有可无，现在埃厄特突然提起它肯定是“别有所图”。

　　“我想想……东西应该还在戒指里没收拾呢，您现在要用吗？月璃把琳琅递给他，抬头时看见平时安静充当装饰物的耳后白羽支起来动了动，他就知道埃厄特大概是要做点非同寻常的事情了，暗中偷笑没想看揭穿祂。

　　等祂上楼去寻找安置“厨房”的位置后，月璃立即又通过中枢订了一些食材，种类相当齐全。

　　“大人该不会要学做饭吧……算了，他开心就好。”

　　至关重要的那一天如约而至。早上月璃是被白冥舔醒的，小家伙态度坚决地让他起床，他就只能点燃长生烛看看墙上才指到四的水钟爬起来穿衣服。

　　“随便穿穿算了……哈欠……礼官绝对会准备不下十套礼服让我换的。”

　　他迷糊间套上衣服顺手摸摸小猫，忽然又想起来身上不能沾猫毛就缩回了手。

　　出了房门习惯性地要去找埃厄特，结果跨出叙影廊后第一眼就瞄到了倚在门边的一抹银白。

　　“哎……大人早啊，您怎么也起这么早？”

　　繁复的礼节很久之前就省了，所以月璃只是随便挥了挥手就贴了过去。

　　埃厄特把一块温润的月光石按在他脸上滚了滚，然后塞到了他手心里，这是龙陵用以祓灾的小习俗：“为了赶在别人前说第一句生日快乐。你还有三年就成年了啊。”

　　月璃这时已经清醒了，闻言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道：“还差两掌宽，嘿嘿，那时说不准就比您高了哦。”

　　埃厄特戳戳他额头，“你啊……唉，收拾好了就快回去吧，他们肯定已经在等你了。”

　　“啊，也对。……真可怕，大人们都不用睡觉的么。那我走咯，今天估计回来得后半夜了，您就别等我了先睡吧。”

　　他踮脚在埃厄特脸上“啾”地亲了一口，然后又从楼梯圆隙中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