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对峙 ...
-
皇帝宣赵景之觐见,要问的正是边境之事。
自从驻守在北境的萧氏元气大伤后,皇帝便派去了将军林威去善后,北戎便一直虎视眈眈,虽然消停过一段时日但终归狼子野心,不容小觑。
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赵景之在南疆战功卓著,上次他进宫述职谈吐间颇有见识,皇帝对其很是赞赏。
他这次从南疆地貌与风俗讲起,到率精锐夜袭南蛮,声音缓淡,没有太多情绪。
期间丞相许锦忠进殿觐见,见皇帝正在兴头上,他的目光扫过伫立在大殿中央的赵景之,眼角眉梢带了抹兴味。
等赵景之叙述完,皇帝不禁赞赏道:“景之这孩子聪慧,在外历练三年,愈发成熟了。”
他躬身行礼,“臣不敢。”
“你不必拘谨。”
皇帝看着他垂首低眉的模样,想起了些往事,目光透过他好像看到了某个虚幻的人影,继续道:
“朕看着你便想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个时候,朕与镇国侯和定国公赴军营杀敌,同吃同住,亲如兄弟,只可惜物是人非呐。”
言毕,他就垂下眼皮,似乎想的更深远了。
皇帝不开口,旁人更是不敢言。
赵景之保持着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皇帝低的如同叹息般的问询。
“定国公身子可还康健?”
他恭谨答道:“父亲闭门不出,身子尚且康健。”
皇帝颔首,“那便好。”
他又低低笑道:“其实朕一看到你便想到了定国公,但他的性子和你可不同,他胆子小,见着只蚂蚁都不敢踩。”
赵景之依旧垂首。
而在一旁沉默的许锦忠突然笑着出声,“陛下真是好记性,当年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楚。”
他说完这句,又停顿了一下,似是意有所指道:“不知道陛下是否还记得定国公当年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举捣毁敌营?那魄力比之如今的世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许锦忠面上带着和缓的笑,看向赵景之。
赵景之长身玉立,而大殿光线朦胧,许锦忠一时竟然看不清他的面目。
“爱卿不提,的确朕的疏忽,定国公与景之是一脉相承,所谓虎父无犬子。”
赵景之道:“陛下谬赞。”
这个话题一翻篇,气氛又静默下来。
许锦忠觐见应该是有事要禀,赵景之不宜久留,便躬身告退,只是刚走到殿外便听到皇帝威严无情的声音飘渺袭来。
与方才温声细语大不相同。
“你看看南儿有没有半点朕的样子,实在是不像话!”
他的脚步微不可见地迟疑了一下。
许锦忠说了什么具体听不真切,大抵是宽慰之语,皇帝声音渐渐平缓下来。
赵景之没再迟疑,步子加快,唇角突然浮起凉薄至极的笑意。
可掩在袖里的手指却是攥紧至泛白。
-
赵景之出宫后,初杭迎了上去,殷勤的为他撩开马车帘子。
只是初杭的动作有些别扭,牵扯到前天受罚挨过的一顿板子,疼的是龇牙咧嘴,但还是挤出讨好的笑,问道:
“世子,是回国公府还是海棠巷?”
“回国公府。”
初杭应了一声,只是坐在车上才反应过来,世子这两日都在海棠巷,怎么要回府?但他看着赵景之肃然着一张脸进了马车内,也不敢置喙,等人坐稳后才吩咐马夫驾车离开。
赵景之一下马车,步履生风,直接甩下落在他身后的初杭,一个人径直穿过月洞门走到了后院。
院子萧疏寥落,府上正经主子就两位,因而伺候的仆人也就少些,而定国公赵承恩已经将自己关在了三年,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小厮就更难瞧见一个人影。
他行至紧闭的正屋门前,突然顿了脚步,此时冷风毫不吝啬往人身上扑,他身上穿的仍旧是那身官服,更显清羸之态。
停顿了几秒,赵景之最终颤抖着手去推那扇门。
“吱呀”一声,一片阴影连带着风声落在光洁地砖上,被光线拉得愈发长。
时隔三年,他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整个屋子弥漫着檀香,薄雾缭绕,正中央设的有佛龛,赵景之一眼便看到了跪在蒲团上的男人。
他逆着光在男人背后站定。
那人背影清瘦,头发几近灰白,即使听到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仍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似是知道来人是谁,缓缓站起身,只淡淡启唇,“你来了。”
赵景之在看清赵承恩眉目的那瞬,只无声冷笑了一下,并未置一词。
他这三年愈发形销骨立,衣袍空落落挂在身上,而眼底是浓重的青灰。
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赵景之突然有个疑问,这样的人,也会是信佛之人?
疑问转瞬即逝,他回道:“父亲倒是不意外。”
“父亲”两个字被咬的格外重。
赵承恩捻着檀香木手串的指尖一顿,“我以为你不会再认我。”
“怎么会呢?毕竟咱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今日陛下还在同儿子说,说虎父无犬子,儿子与父亲很是相像。”
赵景之回忆起在勤政殿的情景,唇角浮现出漫不经心的冷笑。
赵承恩垂下眼皮,只“嗯”了一声,脸上半点旁的情绪都不曾流露。
檀雾缭绕,本是静心凝神之物,却被无形的怒气被搅乱。
赵景之觉得太阳穴发疼,气息逐渐急促起来,只要是站在这里,一分一秒都会让他难捱。
尤其是赵承恩的平静,更显得他荒诞不羁。
他突然低笑出声,手指垂在身侧紧攥成拳。
“事到如今,父亲难道还要粉饰太平么?还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他撕破了暂时的宁静。
赵承恩平淡的眉眼终于变了一瞬,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他声音依旧平稳,可极力掩饰着发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不安。
赵景之的目光牢牢锁住他的眼睛,将他稍纵即逝的紧张尽收眼底。
“不知父亲是想问哪一件?”
“父亲又有什么是瞒着儿子的?”
“你——”
赵承恩闭了闭眼,他又转身去看那香雾缭绕,面上所谓的平静悉数龟裂。
“如果还是三年前的那些话,你就不必再说了。”
“父亲又怎么知晓儿子知道的仅仅是三年前的事?”
赵景之声音讥诮,“当年……”
赵承恩的身子剧烈一震,他猛然回头看向眼前的青年,“住口!”
他不想再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件事,哪怕是赵景之也不行。
他突然后悔让赵景之进屋了。
“父亲这是何意?难道还想再守着这个秘密过二十年吗?如今守着这间屋子你是解脱了,可我呢?”
他缓了缓气息,看着被气得浑身发抖的赵承恩,突然放低了声音。
“三年前的事情儿子不会再提,毕竟圣上当年强娶臣妻,此事并不光彩,何况被抢的还是父亲的妻子,父亲自然……”
“你给我住口!”
眼看赵承恩的手就要甩到他的脸上,赵景之一把攥住赵承恩枯瘦的手腕,戏谑道:
“父亲为何要否认呢?父亲一直爱着发妻,即使她被圣上对外宣称假死换了个身份,可父亲又何曾一日忘记过她?至于我的母亲,只不过是圣上为了安抚才强塞给你的,可父亲这些年做了什么?是怎么待她的?父亲这么冷硬的心肠难道也信神佛吗!”
他不会忘记,自他记事起,父亲便一直冷着母亲,从未踏过后院一步,连带着对他也是规整严肃,不闻不问。
以前是他不懂,以为是父亲性情凉薄,天性如此。可自从去过一次镇国侯府,亲眼见过萧净是怎样疼惜柳夫人,怎样关怀萧负雪的,加之后面得知真相,赵景之就全然明白了。
无心之人,未必凉薄,只是将心另付他人罢了。
所以三年前在国公夫人去世后,赵景之去找赵承恩对峙,他没有否认,这也是二人决裂的原因。
赵承恩怒不可遏,他想叫赵景之闭嘴,想像很多年前一样让他滚回去跪祠堂,可话到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脸皮涨的通红,只能恶狠狠瞪着赵景之。
这个可怖模样一点也不像赵景之方才初见他那般平和从容。
赵景之冷笑出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
他拽着赵承恩的手腕,一把将其扯到佛龛前。
“这三年来父亲吃斋念佛,到底是替死去的母亲赎罪,还是替你们多年前做的一桩罪孽忏悔?”
他毫不留情地将最后一根维系着父子二人关系的线给斩断。
菩萨低眉,无喜无悲。
赵承恩看着眼前的佛龛,突然变了脸色,他扭脸想挣脱赵景之的桎梏,但奈何他多年未曾去过军营,加之有心无力,即使脖子上布满青筋,也撼动不了赵景之分毫。
他只能咬着牙否认。
“不管你是听谁说的,此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子虚乌有!”
他不知赵景之到底知道了多少,但当年的事情一旦暴露,别说是赵家不能全身而退,就连整个朝堂都得动荡不安,他万万不能承认。
赵景之看了他一瞬,此时脑子里像被钝刀子搅着那般疼,单手紧攥成拳极力忍着,看着赵承恩的表情不断变换。
他觉得很是荒谬,这种在戏本上供人纂写涂抹的桥段竟然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活了二十年,突然被告知他不是他。
那他是谁?
多么可笑、可悲!
他真的很想问问赵承恩,他到底是谁?
赵承恩手腕剧痛,但他没有吭声,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流下,他与赵景之对视着,赵景之亦看着他。
父子二人正悄无声息的较着劲。
接下来便是良久沉默。
“其实,儿子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敢信而已。不瞒父亲,儿子先前进宫……见到她了。”
有什么正在腐朽、崩塌。
赵承恩不敢置信,身子正剧烈抖动。
他没有想到当年发毒誓也要守护的秘密就这样被轻飘飘说了出来。
赵景之像没看见似的,目光依旧平静。
“她还是那般尊贵,那样温和,虽然以前也见过,但心境总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儿子还让她帮了个小忙,这说明她终归是认我的,不是么?”
他一双凤眼突然流露出无限眷恋,让赵承恩毛骨悚然。
“住口!你给我住口!”
“疯了……你真是疯了!”
赵承恩拼尽全力要挣脱他的束缚,最后还是赵景之突然间松了手,他没有防备,突然一头栽倒在供桌前,再起身时,在头上摸到一手的血。
有几缕花白头发也被蹭乱,无力耷拉在额前,整个人突然就被抽去了全部气力跌坐了下去。
手里的那串佛珠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他看着满手的猩红,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
赵景之居高临下看着赵承恩的颓态,香雾突然弥漫住了他的双眼,周遭场景开始变得扭曲模糊,渐渐看不真切。
“话已至此,还请父亲保重好身体。”
言罢,他转过身去,用指尖拂了下眼角,一片冰冷。
等他往外走出三五步后,赵承恩突然叫住他。
赵承恩此时已是狼狈至极,可他执拗地看着赵景之的背影。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千万不要再错下去。”
赵景之没有停下,最后看了赵承恩一眼,就阖上门转身离去。
错么?
他倒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