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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双鲤 ...

  •   方士瀛接过信函,拿在手里不甚不平整,沉甸甸的。
      他拆了缄缓缓启封,先入眼的是一根系带环,他停顿片刻没往外抽,而是对递呈信件的“圆脑袋”说了句:“陈主簿先退下吧。”
      这位陈主簿,名陈术,受皇帝之命与方士瀛一同委派于此,明面上协助方士瀛管理蒙兀地方事务。
      陈术一路上对方士瀛还算客气,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又惯会看人眼色,此刻呷着小嗓说了句告退便弓腰碎步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方士瀛一人。
      他抽出那根系带,玉佩连带着银灰色的穗子一同滑了出来,莹澈的白玉光洁无瑕,其脱胎玉质雕刻的是平安锁的模样,中间镂空处由卷云纹点缀。
      方士瀛看着突然就笑了,垂下的眉眼是未曾在他人面前流露过的上弦月,反应过来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脑海中倏地浮现出盛齐扈着柳绿裳腰系墨玉宫绦,嘴里念念有词把自己当师父的模样。
      他摇着头抽出信纸,一字一句看完,如此,双眉下的两轮上弦月更明显了,原先被皇帝激起的的那股躁动气息也逐渐平稳下去,“先前的计划不妨搁置一段时间,总该要先熟悉熟悉领地。”他收了信对自己如此说道。
      由是,远在西域的盛齐扈将近两月余收到这样一封回函。
      「盛小少爷齐扈亲启:
      吾任西北太守一月有余,遵君之嘱托,常记体恤百姓。时值孟冬转凉,忽染卒病,幸得部下官员照拂,亦有君所赠之物庇佑,今已痊愈,特此书信一封,劝君勿忘添衣。」
      盛齐扈看完脸色并不怎么好,“所赠之物庇佑?我赠予他何物了?所赠之物……”
      有些事说不准,诚如言语这块,倒不是一定非得字句珠玑,反而是这样老不哄、少不瞒的推诚接物给人的冲击更加汹涌。
      恰巧狼儿飘了进来,盛齐扈被突然袭脸的她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吼完这一嗓子他脸色煞白。
      紧随其后的鲍朴看他这样关切道:“身体不适?”
      盛齐扈擦去冷汗摆手,“没,被吓到了。”
      鲍朴正好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便多了句嘴,“小皇帝在那边情况不好?”
      “也不是。”盛齐扈不知作何回答,他感慨方士瀛手段高明,自己真假参半的挂念,方士瀛却回了让自己好生愧疚的字句,又想着那随便摘下来的白玉平安符竟被对方如此珍重,盛齐扈脸色唰的红染。
      “我看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真的没事?”鲍朴又问。
      盛齐扈连连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没事没事,我很好,但蒙兀那边有事,大人可否帮我打探一下方士瀛近况,我……不太放心。”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就考虑到会有些强人所难,但眼下鲍朴确是最好的人选,他还补充了个报恩经典句:“总劳烦大人,晚辈无以为报,来生当牛做马……”
      鲍朴立刻接上话:“当牛做马倒不必,不过举手之劳,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小皇帝那边不顺利。”
      不多做耽搁,鲍朴立即拿出竹哨召来一只特殊训练过的鸽子,不同于以往那些,这只是他精心培育训练,用于传递更远处信息的。
      “怎么个不同法?”盛齐扈看着这只精气神儿十足的鸽子问。
      “可以听懂人话。”鲍朴答,他不确定能不能飞那么远,姑且一试,也好让盛齐扈放宽心,“养了许久,这算是第一次试飞。”
      盛齐扈当受宠若惊,连忙对鲍朴行礼作揖。
      鲍朴只道:“是骡子是马迟早要拉出来溜溜,此等机会正巧不引人注目,倒比在皇城中方便许多。”
      飞鸽离了西域一路朝着东边去。
      目的地那头,无垠的原野飞雪漫天,寒萧瑟瑟枯草深处错落有致的圆形房屋由草原猛将轮番驻守,不过几月,蒙兀曾经给人以野蛮无序的印象已不复存在。
      其中一处圆形小包内,方士瀛刚用磕了几个缺口的铜盆燃起火取暖,在案前处理公务。
      门口的守卫却忽然掀起门帘,捆着两人粗鲁地扔在那刚燃起的火盆前,外头的凉风裹挟着玲珑雪珠趁机吹了一簇进来,扫过火盆直奔方士瀛而来,寒气入骨,他不住咳了几声。
      守卫高声道:“大人,抓住两名贼人!”
      方士瀛闻声,用手帕掩着口鼻闷声对倒地两人道:“为何来犯?”
      那两贼人抬起头与方士瀛对上眼,方士瀛微怔,对守卫道:“你们先退下。”
      守卫不愿:“我等须护大人周全!”他们身材魁梧,个个生得五大三粗,开始并不满意中央委派的什么太守,草原有自己的规矩,不需要那腐败的朝廷干预。
      方士瀛初来乍到的几日并不好过,包括陈主簿。
      陈术本身白胖得像个福娃又尖声细语没个熊样,更加不受待见,时常被这些汉子的横眉冷竖吓破胆,只一个劲儿的往方士瀛身后躲,一边躲一边连声叫着“太守大人保小的一命!”
      天高皇帝远,这些糙汉子毫不畏惧,直言要与方士瀛一决高下,胜者为王。
      方士瀛应战且大获全胜。
      对方纵然具备先天的外形优势,但方士瀛胜在巧技,打斗中,他若接不下对方一拳一掌的力便灵活闪躲,虽没有练到凌波微步的程度也绰绰有余了,躲避之际不忘抓住时机给予对方回击,次次回击正中要害,周旋良久耗尽对手耐心,再逐渐逆转局势,那些出头鸟终于服气。
      连带着陈术也对方士瀛刮目相看,他本来揣着朝廷的交代,可看着圆台上颇具纵横驰骋之气的人,想使坏的心思动摇了三分。
      这场比试,方士瀛几乎弓折刀尽,因为他知道这是在蒙兀站稳脚跟的第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从打斗的大圆台下来时他已经走不动道需要人搀扶,那时,他才得以泄下提着的一口气。
      此刻的圆帐内,方士瀛又说了一句:“退下。”
      守卫僵持不下终于切齿退了出去。
      被困着的两名贼人双手被缚,挣扎着爬起来:“主上……”
      方士瀛出声打断,“慎言。”他不禁咳了几声接着问:“为何来此?”
      其中一人低声言:“我等听闻主上就任于此,当今坐朝那位定是不怀好意想加害于您,况且蒙兀自古险恶,唯恐主上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地。”
      另一人激动又言:“蒙兀偏远,皇上的手难以伸到此地,即便他想管也有心无力,求主上让我们留在此地助您一臂之力!”
      方士瀛眉峰小聚片刻明言:“诸位何苦再蹚这浑水。”
      “主上,我等明白您决计不甘现状!”
      指秉文书的姿势掩盖住方士瀛心中的部分纠结,他指间关节捏紧到泛白,直到稍蹙的双眉舒缓平直他才道:“你们如今的势力延伸到何处了?”回相府之前方士瀛全然知晓手下人的打算,以为自那一刻起他们便会回归各自的生活,然而如今一看并非他所想的那般,于是他便如此问了。
      果不其然,其中一人对答如流:“蒙兀以北,乌拉一带,江城周边,还有广……宁远也混杂着些。”
      “怎会如此之快?”方士瀛深感意外。
      刚才那人接着说:“如今新皇即位,虽战乱暂时平息,然举国上下各番景象却并不比原先的广凌好多少。”
      话至此,方士瀛也明白了。
      怪他之前于相府中深居简出,差点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地,竟不晓得新朝的水深火热现今严峻至此,“这么说来,你们在关外的势力已盘根错节了。”方士瀛终于放下文书坐直了身板。
      二人如实回答:“是。”
      只见方士瀛轻轻扬起一点难以察觉的唇角便不说话了,下头的两人也不敢插嘴,唯恐方士瀛是在思虑而被打断。
      好半晌。
      “锦佑人呢?”方士瀛又问。
      二人两眼放光,以为方士瀛“回心转意”想要继续修习先前的术法完成霸业,忙道:“锦佑大人如今依旧在宁远周边地带候着主上,就怕主上在都城中有个三长两短,大人可是一点没敢松懈,时时关注着忧心您的安危!”
      方士瀛则道:“倒是有劳他费心了,对于你们的关切之心,士瀛深表感激。”
      而他说完体面话,直截了当挑明表示自己不会再修习先前的术法,且无法继续作为他们的主上带领他们,“我现在是新朝官员不说,也不希望你们对着我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卑躬屈膝、俯首臣称。”况且他算是答应过盛齐扈不再修习邪术,而他修习邪术最开始的导火索便是这位名叫陆锦佑的人。
      谁知案前二位当即高呼这是陆锦佑下达的死令,劝不回方士瀛他们便以死明志,眼见二人将咬舌自尽,方士瀛明白曾经一时的弥足深陷想要彻底脱身恐怕是不可能了,于是他在关键时刻终于松了口,“既如此,你们回去禀报锦佑,接下来便着重于蒙兀四方之境,切不可踏入蒙兀打草惊蛇,我虽一人身在其中,跛鳖千里也无妨,我谅解你们,望尔等也莫为难我才是。”
      “我等誓死追随主上!”这二人的舌可算是还没完全咬下去。
      方士瀛觉得上天总是在同他开玩笑,他想做一个明媚的少年郎时,被其他皇子嘲笑欺侮;他想一辈子安分守己时,国破家亡;他想争一口气爬上高位报仇雪恨时,遇到性情大变的怪人;他有心悔过看淡一切时,命运又逼着他必须做一个坏人。
      他还是只能无所谓一笑,心想:这一生都这样了还不自我了结去地府见冥王?
      可他总会转念再一想:我不还没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么,那些与猪狗抢食的人都还活着,我有什么理由抱怨?
      他是惧怕死亡的,惧怕到每次一想到自己会从这世上消失他就心头一悸,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渴望活下去。从小在他的观念里,那些能被称作大英雄的伟人不少以身殉国殉道,或是拔剑自刎,或是燃火自焚,或是投身江河……他能被那些壮志豪情所感染,但总能瞬间清醒落入现实,陷入“我是一介懦夫”的自怨自艾中,他很想找一个人来问问,是不是只有他做不到不惧生死。
      只是想活着而已,那怎么活又有什么区别,不如让自己痛快些,顺从心意做那高高在上刀尖拭血之人,什么人间疾苦又干他何事……
      方士瀛眼中隐约透出一丝红染,但在他的手摸向怀中的白玉平安符时那诡异的色彩又悄然不见,他语气淡淡地:“回去吧,《疴瘵经论》我并未带走,若是锦佑想,他随时可以找其他人替代我。”
      “主上!只有您天资……”
      他打断了二人:“好了,我自有打算,去吧,你们知道的,我没有任何理由把你们留在此地,能保你们一命我已仁至义尽。”
      这日后,冬雪掩盖得厚重,荒凉的蒙兀也跟着更冷了,连续几日的头疼终于让蒙兀的太守大人一病不起。
      偶有一日,属下来报外头飞来了只好看的鸽子。
      众人惊奇不已:“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鸽子在外头乱飞?而且这看着也不像咱们这儿的品种呢!”
      方士瀛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处理这只不明来历的飞禽,他挣扎着起身,眯着眼哑声吩咐:“不必事事与我禀报。”但还是补充了一句:“若它冻伤了,便抓来看能否救治。”
      陈术头戴狐皮绒帽,裹着厚重羊皮袍,揣着两只手进来,“哎哟大人呀,您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那鸟的死活呢!”他到床前招呼着方士瀛喝了药睡下。
      抓鸟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打探到方士瀛病情深笃,这“怪鸟”谨记主人的吩咐,马不停蹄往回赶。
      于是,很久之后方士瀛收到一封期盼已久的来信,熟悉的字迹与称谓。
      「北蒙兀太守方士瀛亲启:
      好你个王八蛋,居然骗我!」
      几个字的后面附上了一只大王八的“肖像”。
      方士瀛好气又好笑,他不明就里,立刻回了一封,令人快马加鞭送至盛齐扈手中。
      「盛小少爷齐扈亲启:
      士瀛一路北上至任职之地,至今受百姓爱戴,并未有所欺瞒,不日入了深冬,劝君勿忘添衣。」
      因两人所想不是一件事,故方士瀛再次收到一封免去文绉绉只剩怒不可遏的书信。
      「北蒙兀太守方士瀛亲启:
      我说的不是这事儿,你成天只会叫我添衣添衣,自己不会多穿点!痼疾卒病一同发了不敢告诉我吧,我警告你照顾好自己,你这身板别等我还没见到你,你就因病重没了!」
      入了深冬是最后一次书信往来,停在方士瀛所寄的这封。
      「盛小少爷齐扈亲启:
      少爷宽心,纵千般疢难,士瀛也会挺到见你临终一面,如此,也好安心上路。」
      盛齐扈把信纸往桌上一拍,终于爆发,“好你个大王八蛋,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珍惜,我这算什么?皇上不急太监急是吧!”他知道方士瀛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病痛,他真的没法儿交代。
      他冷静下来立刻找了鲍朴,刚进门便平铺直叙,“大人,晚辈想问您何时着手通商一事?”
      鲍朴道:“不是一直在拟定吗?”
      盛齐扈心里急躁,带上一些刺挠,“可自从来到西域,您每天教我带着小狼儿吃喝玩乐……恕晚辈愚钝,难道这些都与通商事宜相关?”
      鲍朴摇头表示自然无关。
      站在盛齐扈的角度只能认为鲍朴从头到尾真的只把他当做为小狼儿续命的工具人,故意在商议正事时避开他,不想教授任何于他。可他又无法抗议,他知道鲍朴只是他前世所认为的师长,没那个义务,而且鲍朴确实帮了他不少。
      突然,盛齐扈觉得自己终于将前世鲍朴与今生剥离开来,一些执念也慢慢放下,“既如此,请允许晚辈离开一阵!”
      鲍朴并不惊讶,“是去蒙兀找小皇帝吧。”
      是了,去探的鸽子都是鲍朴养的,他有什么不知道,盛齐扈索性说明因果。
      鲍朴却问:“你可想过一个问题?”
      盛齐扈低头洗耳恭听。
      “你去见了他,能帮他什么?”
      盛齐扈愣住了,是啊,若是方士瀛当真难以救治,他去了也于事无补,这一趟又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真如方士瀛所言去奔赴临终一面……
      “带他来西域。”鲍朴不紧不慢道。
      盛齐扈一时没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我来此地并非只为通商一事,带他来。”
      盛齐扈明白若是鲍朴不想说的事,任谁也问不出所以然,纵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工具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无能的自己最终还是要依靠那样神通的鲍朴,目前绝非意气用事之时。
      盛齐扈终究妥协,纵然他知道鲍朴不是很在意各种礼数,但他依旧千恩万谢。
      心中的煎熬由不得盛齐扈多待,他简易收拾行李,第二日便启程。
      临行前,鲍朴给他换了新大氅,“这件热些,自己多保重。”
      盛齐扈珍重应下,翻身上马,心道:方士瀛,你可千万挺住等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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