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作尘》昉无攸

11、陈词

　　仙界自上古流传一著之玉板之典籍所载：凡人者，一魂得生，下工之为济；仙者，三魂为生，上工之为济。故仙人之精巧者欲得道飞升乃先自调三魂命格，使得以于人界寿终正寝。上魂谓天覆，中魂谓中腰，下魂谓地载，天覆魂度百岁乃去，中腰魂度五十岁乃去，地载魂度三十岁乃去。
　　季白上仙在三魂历劫前便已自调命格本经，得知地载一魂必须活到三十岁。
　　盛齐扈魂穿以续命格之法冥冥中改变了方士瀛这一世的种种，稍有不慎，三十岁前的方士瀛便会意外横死，而在此之前死去意味着渡劫失败，季白仙尊则墮魔为妖。
　　但倘若盛齐扈无所不用其极保住方士瀛的命，也可能会导致另一种后果：方士瀛没到三十岁的既定年岁之前便成大妖。
　　不能直接了结方士瀛的性命，在此之前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引他入正途。
　　无解……
　　盛齐扈已然被推入被迫护方士瀛周全的棋局里，盛齐扈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一黑，分明就是个死局，他如何解开这个局？
　　才顺清楚些的一团线又成乱麻，他活在未来，而每天要与过去的人打交道，他这样格格不入，个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无从为外人道。
　　这边，上乘药品的加持下方士瀛的伤好得七七八八。
　　这天约莫日晡所，凝露未晞，方士瀛孤身一人走进正厅，立刻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高座上是怒不外现的丞相大人，他胸膛微微起伏不定，端着谨慎，不明白这方士瀛既然已经千方百计逃出去了，怎会乖乖回来。
　　不等盛元义开口询问，方士瀛按着盛齐扈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法几乎一字不落地“交代”了所有。
　　盛齐扈也适时冲入正堂在众人还未料到他的意图时就已噗通一下重重跪在方士瀛身旁，怎么看怎么像个为丈夫喊冤的民妇。
　　这一幕实在是扎眼得很，盛元义拍案而起，蹙眉忍怒。
　　“那日落水并非方士瀛一党所为，孩儿也不知是何人，我，我之前是一时糊涂才污蔑他的，如今已知错！”
　　盛齐扈这一番喊话脸不红心不跳，确有其事一般。
　　“你！”盛元义一时哑口。
　　之前因追捕搜查盛齐扈无果才吃的黄连苦味还没咽下去，他这儿子倒是上赶着要气死高堂，欲谋杀亲爹。
　　“你让为父如何说你好！”这句话被浇灭在盛元义舌根没吐出来。
　　盛齐扈原有个哥哥名为盛寻懿，但在多年前的朝廷纷争中成了牺牲品，大儿离世，盛元义无疑是疼爱盛齐扈这个独苗的，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有把对大儿子的一部分亲情加在小儿子身上。
　　恍惚中，盛寻懿双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的画面又在盛元义脑中浮现，甚至有一瞬间与方士瀛的身影竟隐隐重合。
　　盛元义惊出冷汗，无意识地踉跄了一下。
　　旁人欲扶，他伸手挡住，只自己撑着身侧的桌案。
　　盛齐扈眼尖看到，“爹！”
　　这一声被盛元义毫不留情剜了回去，当下他也不敢再多说生怕触更大的霉头。
　　迄今为止找不到任何证据能定方士瀛的罪，那些被捕的劫匪一些当场就咬舌自尽了，没来得及被抓活口的，哪怕严刑逼供也审不出个所以然，人人上演了一出赤胆忠心，甚至他的小儿本是受害者……如今这浑水一搅反而混做一锅粥，盛齐扈保不齐担上一个同党之罪。
　　如此，上头更好拿捏盛元义。
　　他深觉这样的局面就是上头想看到的。
　　眼下当着诸多人的面，他不敢保证不会隔墙有耳或是被长舌之人传出去，再多心些，这府上指不定安插着新君的眼线，他不得不“铁面无私”。
　　按律着戒尺以示惩戒，连带仗刑二十大板。
　　此时的心狠须得做给“外人”看，万万包庇不得。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一旁的盛夫人劝了句嘴：“老爷，关起门来自家亲，又无外人在场，况且齐扈他也认错了！老爷……”
　　奈何这次盛元义铁了心，不顾人阻拦，惩罚硬生生一点不差地落到盛齐扈身上。
　　从前小错也罢，这一次所犯并非三言两语就过得去的。
　　方士瀛从开始被安排在盛府，就是当今圣上牵制盛家的一把暗器，盛元义是不会如此轻易就信了盛齐扈的说辞，但这自家人突然的反水怎么也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还算方士瀛识相主动回来，要是真被前朝余党带走，那盛家上下的脑袋恐怕都难保，新君正好借此机会佯装念旧恩而放盛家一马，自此永远桎梏盛家。
　　盛齐扈最后是被几个下人抬回房间的。
　　他臀不能卧，手不能动，自小生活于仙门在师父呵护下长大的他真是头一次遭这罪。
　　“不对，上辈子那剔骨刮肉比这惨多了……”他自己反驳了自己。
　　这样一想，突然觉得今日这遭还算个小甜头？
　　只是每每夜间被痛醒，他只能长叹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要背负这样的使命受这样的罪！
　　接着就是自言自语：
　　“盛齐扈啊盛齐扈，你可学聪明点吧，活第二世了，做事还是那么没头脑。”
　　“师父，在仙界时您就不该纵容我，您看我如今也没练就个心思缜密、考虑周到的性情。”
　　“师父，徒儿想念瞳日山上的薄云日暮了。”
　　…………
　　盛齐扈上辈子没有修炼好的来自于原主的“梨花带雨”，愣是在这几天显现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也罢，说不定上辈子就是活得太像自己了，反而没能成功。”
　　为了不将整颗心系于疼痛上，空闲之余，盛齐扈着人开辟了一小方天地。
　　原主在园里种了牡丹芍药等不少繁花，此刻正值仲季春交续，朵朵娇艳欲滴争奇斗艳，和原主有得一拼，但他本人是不大喜欢这些大红大紫的“现眼包”，起初是想将它们全都夷为平地换上其他花种。
　　但出于对原主的尊重他决定保留下来，况且它们生长势头如此之好，决意毁之岂不残忍。
　　他存了些私心，把几处杂乱土地捯饬出来种上梅树，本来起初是不知种什么的，因为他没有特别的偏好。
　　上一世日日提心吊胆没心思弄这些琐屑之事，重获一世倒是想开了：既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如过好当下，有时太过如临深渊，手如握虎反倒弄巧成拙，于是乎，他也萌生出陶冶情操之心。
　　庭院内，种上了梅树。
　　春去秋来，入冬后有个盼头，能陪着他熬过寒冬迎来又一春。
　　盛齐扈还有漫长的几月要去等待，这边方士瀛才像迎来了一春。
　　果如盛齐扈所言，方士瀛没有被为难，甚至待遇不差从前，中间的谋害、劫持、逃狱种种仿佛只是小插曲，生活归于平淡。
　　这日逛着，方士瀛竟然不知不觉来到盛齐扈院子前，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只是刚踏了一只脚他便后悔了，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盛齐扈？
　　于是他缩回还没扎扎实实落在地面的那只腿，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去，结果在院子里趴着晒太阳，听下人讲故事的盛齐扈眼尖看见他，便叫他过去坐。
　　方士瀛没有扭捏，遵从了自己的内心，他想从盛齐扈身上探求一些什么，总感觉一切都不对劲了起来，但他说不上为什么，而这些奇怪的感觉都是趴在那里的草包少爷造成的。
　　两人一个趴着一个坐着，出乎意料地从南到北聊了许久，不仅没有尴尬，甚至一点也没出现话不投机的情况。
　　方士瀛当然对眼前感到陌生且需要重新审视一番的盛小少爷各式言谈举止云里雾里。
　　可盛齐扈却信手拈来，毕竟是第二次认识了，哪怕这一世有些小变动，总归是同一个人，兴趣喜好和交谈方式大差不差。
　　盛齐扈突然话锋急转扯到了集市，说有机会一定要带方士瀛出去逛逛，明眼人都看得出方士瀛算是被软禁在盛府。
　　当然，除了这次意外。
　　方士瀛向来漠然无华的眼中竟隐隐生出些期盼，但自从这次选择回府，那份期盼始终有八分的不奢望在其中，不如说是痴人说梦来的更准确些。
　　盛齐扈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他才下得了床，脚沾地就屁颠屁颠去找他的大丞相爹爹商量出府一事。
　　“胡闹！”
　　本就焦头烂额又在气头上的盛元义终于在盛齐扈面前露出严父相。
　　盛齐扈被这两个字当头一棒。
　　“爹……”
　　盛元义当即打断他，“此事不必再议。”
　　说完摆摆手叫他回去。
　　“可您明明答应过我的。”他辩解道。
　　盛元义回头看了一眼伤还没好完全的盛齐扈贱兮兮又可怜兮兮跪在地上，他直摇头，他之前的确答应过处理好此事便会准许盛齐扈出府，结果被他气得忘了这茬。
　　盛齐扈见盛元义似乎无动于衷，跪在地上的双腿往前挪了挪，离盛元义更近了些，几日来有所成的原主秘技“梨花带雨大功法”正好派上用场。
　　他掩面欲泣道：“曾看到过商鞅立木为信故得民心，曾子言而有信不欺其子，爹，你说他那么大头猪，那么大一头欸！说杀便杀，爹贵为一国丞相，想必最是守信，即便是亲人也不该因为感情深重就寒了自家人的心……”
　　盛元义在“梨花带雨掩面功”的攻势下刚有些心软，又被他这一通说得火气直往上窜。
　　“怎么从前不见得我儿如此能说会道？”
　　气归气，这还真不是讽刺，是盛大丞相发自肺腑的实话，真正的盛齐扈从前并不是一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
　　“就事论事，并没有要忤逆爹的意思……”
　　盛元义抬手示意旁人将盛齐扈扶起来，“好了，爹明白。”他其实是欣喜于盛齐扈的改变，哪怕半月余前他这傻儿子直愣愣朝缨枪尖上撞。
　　从前盛齐扈不爱出门，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嫌走路累，会嫌集市吵闹，会嫌弃市井烟火气，仅有背着家里人偷偷去烟花柳巷饮酒寻欢之时便不提前面种种，两面做派极端。
　　那日盛齐扈主动提出要出府时若不是当下事态严峻怕他出事，盛元义当即便会准许。
　　“想出去便出去吧，记得找几个身手矫健，机灵点的跟着，只这一点你必须答应，否则一切免谈。”盛元义的语气不容反驳。
　　竟然盛元义已经松了口，盛齐扈便顺着台阶下，“多谢爹！”
　　“还有一点，不许去……”
　　“保证不去！”盛齐扈没等丞相说完立马抢话，三指并拢指天发誓。
　　盛元义认命地拍拍盛齐扈的头，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迈出盛元义的大门盛齐扈没有回兰苑，转而去了方士瀛的住处。
　　“方士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方士瀛，告诉你个好消息！”
　　方士瀛见来人一袭墨绿色衣衫，衬得那人今日比以往稳重些，看着也没那么骚包显眼，但行为又实在是和这身稳重大相径庭。
　　许是由于伤还没好完全的缘故，盛齐扈稍微迈的步子大一些就会身形一歪，一脸吃痛模样。
　　路不长，却走出了山路十八弯的架势。
　　方士瀛本能上前想要搀扶，好在最后一刻理智回笼收回了手，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淡淡道：“何事如此慌张？”
　　“好事儿。”
　　盛齐扈的表情和语调都是欣喜的。
　　方士瀛并没有想继续追问下去的欲望。
　　盛齐扈见他不问边自顾自地说，“我爹同意我出府了，到时候就带着你一起出去！如何，小爷我够义气吧？”
　　方士瀛这才回忆起那日他们所谈，没想到少爷真不是说着玩。
　　“是你能出去，”方士瀛坐下继续品面前一杯还没饮完的茶，慢慢说：“不是我。”
　　“你看你这人，我既然答应你了，那肯定有办法带你一起出去呀！”
　　听到这，方士瀛才稍微有了一点不一样的神色。
　　盛齐扈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便将自己的计划与他道来。
　　方士瀛听过并不觉得可行，甚至觉得自己是浪费时间听盛齐扈讲了个话本故事。
　　“假面？荒唐至极……”
　　但盛齐扈不在乎，交代完这些，他不便久留，说了声告辞便匆匆离开。
　　他前脚才跨出方士瀛的院门，后脚就觉得旁边有什么人躲躲藏藏，他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淡定自若地离开。
　　察觉到那人没跟上来，盛齐扈才抬起手示意纸鸢靠过来，侧头轻声细语道：“方才有人跟踪我们。”
　　“啊！”纸鸢四处张望。
　　盛齐扈安慰道：“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纸鸢两条柳叶眉拧在一起，皱巴巴的，最近真是越来越跟不上小少爷的想法了，“少爷为何断定不是坏人？”
　　“要真想做什么坏事就该一直跟着我们，回兰苑必要经过那条幽径，等我们到了那里就是他最好下手的时机，但他没有跟上来。”
　　纸鸢恍然大悟，“是这个理，少爷聪明！”
　　“你就别捧我的臭脚了！”盛齐扈伸手点在纸鸢头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是个人都想得明白。”
　　纸鸢：“……”
　　她瘪了瘪嘴，藏不住的委屈，只差把两个大字写于脸上，心道少爷定是嫌他笨。
　　“对了，最近府上有没有什么八卦？”
　　纸鸢顿了一下，迟迟开不了口，“这……”
　　“不妨事，你只管说。”
　　“最近府上在讨论少爷和那前朝皇……哦，就是方士瀛，说，说你俩不清不楚，说少爷，诶！”纸鸢捏着裙摆一跺脚，怒色上脸，说不下去。
　　“无妨，你继续说。”
　　“他们说少爷本就像个姑娘家性情，肯定是男女通，男女都……眼下和那方士瀛暗生情愫……”纸鸢觉得少爷自从落水后醒来性情转变之大，不喜欢扭扭捏捏，索性适应着他现在的习惯，把该说的全说了。
　　盛齐扈果然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只是淡定地“哦”了一声。
　　但方士瀛那边就不太好了。
　　盛齐扈是丞相大人的掌中宝，他可不是，虽好吃好喝伺候着，但充其量就是皇帝维系自身形象顺便牵制丞相府的一颗棋子，于相府上下都是颗丧门星，下人们不会顾及他的感受，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嘲讽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不用把方士瀛放在眼里”这一条已经在下人之间达成共识。
　　方士瀛早也习惯这些流言蜚语，自从国破进了相府他早把这些当做家常便饭，只是自己没什么，但这次牵扯到盛齐扈，他忽然没来由的觉得不舒服。
　　孤身一人来当孤身一人去。
　　任何人都不该和他有所牵连。
　　方士瀛自嘲他这样的人真从出生起就该一人独善其身，谁要是和他这痨病鬼样的扫把星牵扯上关系总是没什么好处，而他这样手无寸铁的懦夫阶下囚于别人而言永远只能是一个拖累。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回相府的原因。
　　那些至今依然选择追随他的前朝余党，他深觉不能令他们李代桃僵，何况他们本不该是他的鞲鹰只忠于他一人的宝命全形，就该让他们离鞲而去，放他们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