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深处半枝莲》众生坎壈

4、雨打芭蕉窗前柳，心似浮萍命如舟

　　那夜之后，李怡又来找过秦挽几次，但是秦挽都想法子避开了。

　　秦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十几年的陪伴之情如今在李怡那儿变了质。

　　秦挽却断不能这么想，抛开他们身份悬殊问题不谈，他们之间还横跨了一十一年的岁月横沟，秦挽自觉会有背德之感。

　　可惜，李怡并没有这份觉悟。

　　当秦挽被来人挡住在长巷拐角处避无可避之时，李怡终于如愿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秦挽，你在躲我。”

　　他笃定地眼神缓缓扫视她的脸，她脸上的神情似慌乱又似羞赧，李怡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面色有些难以言喻。

　　他很少会直呼秦挽名姓，以往都是随宫中人唤她挽姑姑。

　　也是此时秦挽才察觉到眼前的少年已经褪去孩童稚嫩的声线，低哑的嗓音仿佛一个烙印烫到了她的耳朵。

　　秦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怡，今日是宫女们出来采买的日子，她近来因为那夜之事心情烦闷，私下里找了人打点一番，这才在出宫采办的名额里将自己塞进来。

　　只是没想到出宫还未满半个时辰，就被李怡堵在了此处。

　　秦挽蹙眉，声音低不可闻，“殿下，宫外人多眼杂，还望您注意言行。”

　　注意言行？

　　李怡看着秦挽弯弯的柳眉，回忆陷入去年冬末时节。

　　去年的冬季比以往来得都要冷冽，北风席卷着雪花整整下了半月，长安城中百姓路有饿殍、死伤惨重，雪灾最甚之时，每日达到数十人冻死街头。

　　彼时的秦挽，自行向圣人请命出宫救治百姓，只身一人带着自己研制的驱寒药方和两身棉服就出了宫。

　　李怡知道她这些年来除了钻研接生引产之术以外，还自己研读了很多医书。

　　虽比不得太医院的太医们，但出手治疗个头疼脑热、伤寒风邪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她向圣上请命时，他不曾阻拦。

　　可谁曾想去年的雪灾尤其严重，雪灾爆发带来的不仅仅是饥荒，也带来了瘟疫。

　　她微薄的医术投入到百姓身上，只是让百姓们多了些心理慰藉，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那时，李怡隔三差五就要去她临时搭建的房子里看望她。

　　见她裹着单薄的衾被瑟瑟发抖，他就想办法到处寻找炭火给她带去，夜里他甚至多次偷偷潜入她的房间，用自己的体温替她驱寒。

　　后来，她病倒了。

　　因为接触太多病患，她自己被传上了瘟疫。

　　当时李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私下里动用不少关系，才请得太医院的圣手——裴元为她治病。

　　每日里的汤药都是他亲手喂到她嘴里，也是那段时日，因为李怡暴露太多手段而引来圣上的猜疑，也险些将秦挽牵扯进去。

　　如若不是他要蛰伏隐忍，断不会只在背后动作，后来她意识清醒时李怡唯恐暴露，将功劳都扣在了裴元头上，为此他暗地里已经吃味许久了。

　　君子所为所不为他都做了，还要注意什么言行？

　　在他心中，什么礼数规制早已不知道被他违背过多少次！

　　但话虽如此，却不能对秦挽说这些，终究秦挽是不知的，想及此，李怡松开了牵制她肩膀的双手。

　　“本王需要个解释。”

　　李怡右手掸灰轻轻整理袖口衣裾，“近日为何多次躲避我，那夜我说的话让你觉得逾矩了？”

　　秦挽眼角余光快速睨过四周，后退一步与其保持距离。

　　“殿下贵为亲王，本不该与奴交往过甚，并非殿下逾矩，而是奴逾矩了，过往多年，是奴恃宠而骄，忘了本分，那天……与殿下交谈后，奴才发觉自己愚蠢至极，殿下未追究奴过错，已是仁慈大度，奴理应识大体主动维护殿下的体面。”

　　秦挽话说完多时，未听见李怡回复，脖子因长时间低垂已是酸痛难耐。

　　轻轻抬首查看，便见李怡面沉如水。

　　她正呆愣间，李怡忽又绽开一抹笑意，“维护本王体面呐？呵呵，既如此，本王便知晓挽姑姑用意了，何需避而不见，本王断没有泼皮赖户的作风非缠着你的癖好。”

　　话音落下，李怡一甩衣袖转身拔步便走。

　　秦挽明白他是生气了，但仗着他不会惩罚自己，也索性不去多想。

　　秦挽逛了逛集市，挑选了些自己喜欢的胭脂水粉，又去书摊上选了几本杂病医书，便趁着宵禁之前回到了宫中。

　　李怡回府后却是满心愤懑，侍候的奴仆王苍之看出他心有不快，几句话抛出做引，便将主子的心事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苍之心中暗自惊讶李怡竟会对一女子求而不得，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话说这王苍之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之前乃是跟随大宦官马元贽的。

　　后来李怡被封王之后便被圣人赐给了李怡作为安宅奴才使唤，在宫中混迹多年的经历让他尤为懂得察言观色。

　　倘若今日他作为一个忠心为主的奴才，他定会想个妙招达成李怡的心愿。

　　可他出宫之时，光王太妃--也就是李怡的母妃曾多番叮嘱他，若是主子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行为，定要加以阻拦，以防止惹出祸端。

　　虽说李怡并没有点明那女子的身份，但是在那深宫中的妇人，无论是何身份都不是自家主子该惦记的。

　　是以，王苍之并没有给他摇旗助威，而是进行了一番点拨，“郎君，奴有些想法。”

　　李怡眼神示意他直言，王苍之才继续说道：“依奴的看法，想必宫中那位姑娘是有些许顾虑。”

　　“毕竟她所处之地并非一个宁静之所，那其中的斗争有多惨烈您比奴清楚，倘若被外人知晓了您和她的关系，反而会招致祸灾，所以奴以为，这第一步首先应当将人先带出宫中……”

　　李怡微微颔首，这一点他也有考虑过，只是不知秦挽是否愿意，所以他一直也在观望状态。

　　“继续。”

　　王苍之眉眼带笑，整张脸都挤成一个包子，“这二来嘛，郎君您的身份恐怕与那位姑娘也不相称罢？这身份之差乃是鸿沟，这方面也需要您提早做个打算。”

　　“如果前两者都没问题的话，那就要确认第三点，这位姑娘是否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份跟您成就佳话……”

　　王苍之小心翼翼地观察李怡的脸色，果然见其蹙起了眉头，立马更改自己的说词。

　　“当然，以郎君的英姿不会有姑娘不动心，倘若真的有这种女子，也是她不识抬举，郎君何必为这种女子委曲求全。”

　　王苍之低头拱手，看似毫无心机实则一语中的地戳破了李怡的自尊心。

　　李怡一向是傲气的，他只是不轻易对外人显露这份傲气。

　　如若秦挽真的对他没有情意，为了自己的颜面，他大抵也会逼迫自己放手。

　　李怡一时间没有说话，手捏着茶杯盖子轻轻擦过杯沿，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

　　除了王苍之细微的呼吸声便是他杯盖碰杯的声响，一声声、一下下，时间之久让王苍之有些顶不住的窒息感。

　　“罚你半个月例银，退下罢。”

　　李怡终于开口说话，王苍之这才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连声道谢匆匆退下。

　　王苍之退下后心中直呼劫后余生。

　　此事他确实有些冒进了，他只想着依着光王太妃的嘱咐，却忘了李怡可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

　　自己妄自揣测他的心事本就是大忌，又暗暗戳破他的意图，罚了半个月的例银已是轻拿轻放之举。

　　不过如此看来，郎君对那位姑娘的想法倒是和他想的八九不离十，恐怕就是李怡自己也很苦恼该如何作为。

　　王苍之暗暗称奇，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拿捏住了他家这个城府极深的主子。

　　但只怕他家郎君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喽，毕竟光王太妃不可能接受他在图谋霸业的时候去惦记一个宫中的女人。

　　他刚才说的那番言论看似合情合理，但仔细推敲不难发现是将李怡拐上了一条岔道。

　　从宫中带出一个人并且要改名换姓哪是那么容易的，他给出这些计谋不过是为了拖延下时间，自己要向光王太妃请示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李怡这边的风波秦挽并不知晓，此时的她刚从淑妃娘娘的宫殿处出来，准备往回走。

　　方才淑妃遣人将她带到宫中说了好一会子话。

　　虽然淑妃没有明确点明什么，但是话里话外都像在暗许秦挽着手她的接生事宜。

　　淑妃如今的身子预计不足十日便会临盆，秦挽只觉得忧心忡忡。

　　如今淑妃和贤妃针锋相对，两个人的争斗几乎已经是势如水火，这段时日以来，因为淑妃有身孕之事，贤妃暗地里不知道咬了多少次牙。

　　这次接生事宜倘若顺顺利利还好，怕只怕两方神仙打架，到时候遭殃的是她这个小鬼。

　　心中郁闷，秦挽走路步子也就慢了下来，一时没察觉天色竟然黑了下来，风起来之时，密集的雨点也已经打在了她身上。

　　秦挽急匆匆躲到走廊檐下，脸上的薄粉已经被雨水斑驳，她拿帕子轻轻擦了擦脸。

　　雨势很急，密集的雨点串成线坠下来，很快天地间就被一层雨帘遮挡住了视线。

　　秦挽坐在廊下，看着庭前一株芭蕉树，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芭蕉叶在急雨的攻势下渐渐压弯了枝干，纵使芭蕉叶子再宽厚，也无法阻挡雨水的重量，只一个瞬息，宽大的芭蕉叶便折落在泥土里被强行剥夺了生机。

　　芭蕉树旁边一株柳树，柳枝柔软，雨水打落的柳叶在空中纷纷扬扬，一阵风经过，便被摧残的同样七零八落。

　　秦挽心生感慨：风雨倾覆间，芭蕉、细柳，哪有反抗的余地？

　　还不是逆来顺受，就这么生顶着，看似生机勃勃却如此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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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