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凝光》Keyura

1、01.前曲（一）丨一场将死的演讲

　　非工作日的一个下午，多云，日光充足。

　　公园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演讲，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把下面的听众们说得一身鸡皮疙瘩，日光也就不显得那么炙热了。

　　演讲者穿了一身蓝色的工装服，很像过去厂里的工人，他本来想再带个帽子的，无奈帽子上破了个洞，不知道被哪只死耗子啃的，总觉得是个弹孔。

　　他刚刚大病初愈，曾经徘徊在生死一线历尽磨难，却仍旧坚持不懈与病魔作战，于是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受邀出席了这次演讲，题目就是《生而美好》。

　　美好吗？

　　他并不喜欢今天这种天气，明明应该是个凉爽的季节，太阳却像个毒瘤挂在白布上，把一切照得干枯萎缩。

　　椅子是铁制的，廉价且不舒服，他的听众有一点点烦躁，坐立难安地扭动着身躯，此时如果有一个人站起来，所有的人势必会跟着这个害虫站起来，当场离开。

　　他擦了擦汗，不得不临时加了个包袱，效果还不错，本来走神的几个人哄堂大笑，稳稳地坐住了。

　　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一定选择当个相声演员。

　　演讲完美结束，有几个穿着短裙的女人捧着募捐箱穿梭在人群里，他看着那些漂亮的下半身，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吓了一跳。

　　今天总是心慌，在台上也是，要不是有一个人始终如一地盯着他，恐怕他也坚持不下去了。这跟治病不一样，好歹是要活着，不然花掉的钱就打水漂了。

　　拍他的人是他的新老板，四十来岁，稍微有些油腻，总有几根头发落下来搭在宽大的额头上，看着让人恶心：“刚才干得不错，上个季度的收入就算说得过去，今天是新的一天，得继续努力啊。”

　　他点头哈腰地捧着杯子：“明天还有吗？”

　　老板点上烟，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往外走去：“有啊，在小饭馆。别搞砸了啊，要不然扣你绩效。”

　　演讲者心里骂了一句，但是他还没有家庭，还没有生子，还没有享受该享受的一切，所以对他来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挣够钱之前，脸上必须赔着笑。

　　有人掀开帐篷往里看，好像是刚才支持他的那个人，他亲眼看见这个人捐了一张支票塞进箱子里，连忙放下杯子迎过去：“您好您好。”

　　那个人一双圆圆的眼，没什么能形容的，总之相貌看着普普通通，看久了又觉得很面善，倒是眼睛很亮，挣大钱的人眼睛都亮。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冤大头。

　　接下来的对话乏善可陈，演讲者都奇怪自己竟然能这么敬业，不，这么专业地陪着“客户”聊天，下一次可以尝试一下销售类的工作了。

　　大概聊到帐篷都拆了，短裙美女们都走了，天渐渐有些黑，演讲者终于开始烦躁，他开始想那张支票有多少钱，如果是十万，那他能拿到一千块钱的绩效，如果是一万……他看着好像就要跳出来的月亮，如果是一万，他就要溜了。

　　但是这个人简直太能说了，演讲者想起小时候外婆讲过的鬼故事，公园的深处经常藏着个特别能说的鬼，因为寂寞，鬼会缠住路过的人从白天说到晚上，直到再也没有可以说的，就会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一直到路人忍无可忍张大了嘴吼叫，鬼就会变成一张大嘴，一口把人吞下去，之后再变成人的样子，继续潜伏在公园的暗处。

　　他回过神，不知道是不是冷风拍了一下，浑身激起一层白毛汗，眼前这个人已经重复一句话不下五次了。

　　“我好崇拜你”——他这么说。

　　演讲者潮湿的手掌心摩擦着裤子，他抖着腿，思考着用什么借口走掉。

　　“你在发抖，在害怕什么吗？”那个人突然说。

　　演讲者陡然站了起来，掩饰地拍了拍身下的石头墩子：“石头有点凉，不如我们留个电话，改天再聊吧，这么晚了，我、我也得回家了。”

　　那个人坐得笔直，脖子也是僵硬地梗着，脑袋却突然仰过去，像个折了的假人，演讲者觉得这个角度很奇怪，他往旁边走了几步，那个人跟着转了一下头，一转就超过了九十度。

　　他一个激灵。

　　“可以，”那个人笑了，冷森森地说，“我好崇拜你。”

　　“不要崇拜！”演讲者越来越慌，“我先走了。”

　　他匆匆跑出这片昏暗的地方，但是公园还是太过偏僻了，到了晚上很少有什么人，直到快到大门口，他终于看见一两个跑步结束的陌生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自行车还在侧面的车棚里，他快步往那边走去，外面有路灯总是让人安心一点的。

　　他找到自己的车，抖着手插进锁孔里，脑海里再次想起那个人的话。

　　他不需要崇拜，他需要钱，崇拜又不能当饭吃，况且他现在是个与油腻老板狼狈为奸的骗子，骗子是会下地狱的。

　　胡说什么。

　　车锁卡在了车条之间，他拔了两次没有拔出来，烦躁又蛮横地用力一拽，终于抽了出来，耳边突然一个炸雷，吓得他扔掉了车锁。

　　他俯身去捡，一双脚停在了车锁旁边。

　　“电话还没留，我送你一程吧。”那双脚的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