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正清秋［民国］》南风向柳

37、几回魂梦与君同

　　对影居里的墙上挂着好些旧照片。他四下打量一圈儿，姜南便乖乖坐着。最后，他若有所思的在一张白底黑影的相片前驻足下来。指着照片上的地方，回身，惊讶地问：“你去过这儿？”

　　姜南顺着他的眸光看去，指尖下是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小榭明窗，木窗下立着两个小人儿，相对而笑。看上去也都只二三岁的年纪，腆着圆滚滚的肚皮，将挂脖的肚兜顶起，梳两个朝天小发髻，很是可爱。或许因为年代久远，相片有些发灰，但还是可以隐隐窥探出这座宅子当年的风姿。这也许是当年姜老爷从哪里淘来的旧货，和阖家的照片混在一起，挂在对影居的堂上了。

　　姜南走近细看一番下来，摇了摇头，道：“这照片挂在这里好些年岁了。况且照片上的两个娃娃，也不知道是谁。”总之姜佩修和姜南小时候都不长这样。“哪里不对么？”她反问起他。

　　他抬手将相框从墙上摘下来。捧在手中，十分小心地擦拭起玻璃面上的灰尘，而后盯着那照片一声不吭地发起呆来......不是不对。是很不对。这相片上的小院儿，他曾在梦中无数次的梦见过，是记忆中......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陵水城，被烧毁前傅宅！

　　“傅闻璟...你，怎么了？”她小声问他。姜南心中纳闷，一张破照片，有什么好看的。

　　他正身过来，将手上的相框托在掌心，十分认真地问道：“可以......把这个，送给我么？”

　　她舒了口气。“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傅闻璟收了照片，坐回正堂的椅子上喝了几口茶，忽的道：“过几日吴县长那边牵头，办一场西式舞会，地点定在城南的慕白公馆，你也一起来吧。”

　　这种新式舞会姜南来没去过，只在报纸和画报上见过两张刊登的照片，灯红柳绿的，上面的人儿都戴西洋礼帽，穿西洋裙，配上细尖细尖的高跟皮鞋，别有一番滋味。这样热闹的好事，她当然想去。可又一想到是傅闻璟作请，便又犹豫起来。

　　他站起身，不等她表态，便道：“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派车过来接。”姜南也局促地跟着站起来，刚想摆手拒绝，想说自己可以乘家中的马车去。他即刻又道：“记得你同我在车上说的事。”

　　姜南倒吸一口凉气，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么。“好...好。”

　　傅闻璟将对影居的门猛然推开时，哗啦啦的一滚，霎时滚进三四个趴在门上听墙根的下人。

　　定睛看去，数莲香和小福子首当其冲。

　　“呵呵……小姐，我是想来问问，您和傅长官，还需要甜茶么，这，这……”莲香编不下去了。

　　姜南扶额叹了口气：“……”

　　他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朝她问：“你平时就这么教导下人的？”

　　从姜宅出来时，外头候着的队伍已经席地吃过好些茶点了。周亦之蹙着眉头过来，冲着傅闻璟低声道：“督军，天津那边，来人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同西北军谈判后的时机来？——这怕是曹司令那头，对自己起了疑心。

　　“来的是谁？”傅闻璟眼眸深邃。

　　周亦之愁色更甚，欲言又止道：“督军，要不，您还是马上回去？人都已经到了傅园了。”

　　也罢。该来的，迟早会来。他呼了口气，又回眼看了眼身后的姜宅，转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吧。”

　　勒马调头，一队人马有序地撤离了木莲巷。傅闻璟这一走，姜南便有好些日子都没再见着他。期间他身边的孟君倒是过来传过几次话，说是人去了四平城，得耽搁好些日子。姜南心想：“他要去哪里便去，同自己说得着么？”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催婚这一茬，算是暂时搁置了。

　　姜佩修既已回了南京，姜府上下，又成了猴子当代王的天下。

　　“小姐，现在外头可乱了，你会子上街......怕是不安全。”莲香放下手上的木梳，瞧着镜子中面色红润的少女，心中打鼓。这几月，外头的仗打得愈发厉害。看报纸上写，大总统病亡，各地军阀乱作一团。今日是东北军打西北军，明日又是皖南军同蜀中交战......工厂罢工，学生游行，反对割据......不胜枚举。

　　“不怕，他们革命他们的，咱们避着点儿走就行，碍不着事儿。”姜南从妆案上站起来，后面还有一句，想得是从前清政府闹革命军那会儿，这样的场面她也算见得多了。现在只是些学生游行闹事，况且战区又不在南州，没什么好担心的。“走。”

　　莲香：“去哪儿？”

　　她回眸一笑：“沈家退亲。”

　　时至盛夏，晌午时候一出门，外头日头正高，炎炎火舌舔在脸颊上，热辣辣的。一出府门，莲香替姜南撑起把绢布伞遮在头上，热浪才稍减些。

　　莲香一抹额上的汗珠，抱怨道：“这个小福子，让他提前去赶个马车，偏要等到小姐出门才动。这样热的天气，让小姐活活等在日头下挨晒，赶明儿让账房扣他两个现大洋，他就知道急了。”

　　姜南调侃道：“我看你管家婆的势头是越来越足了嘛。”话落，便从巷子里迎面便撞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蓬头垢面，浑身臭烘烘的，老远见着从高门大户里出来一位模样俊俏的小姐，想也不想的便直直扑了过去，一头撞在姜南怀里，扯着衣衫就开始嚎哭：“这位小姐，求求可怜可怜吧，赏点儿吃的，我饿了三日了......”

　　莲香急忙过来驱赶，可那小乞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力气极大，怎样拉扯也扯不开。反倒是三人推搡惊叫的声音引得巷子一头蹿出一只半人高的大黑犬，见着主人被拉扯，扬爪跳扑了过来——

　　“哪儿来的狗！”莲香大呼一声，转眼，姜南连同那小乞丐，都被那大黑狗扑到在地了。

　　一时间，人狗扭在一起，撕打作一团。奇怪的是，那大黑狗将姜南扑到在地，张牙舞爪的本欲作撕咬，可随后用湿乎乎的鼻头稍微靠近姜南嗅了嗅，又砸吧两声，然后一个撤蹄——竟起开了。

　　姜南扶着腰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小乞丐大概因为害怕，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唯独这只大黑狗，凑在姜南身边，端端正正坐着，半张着狗嘴，吐出红润润的舌头，歪头定眼的瞧着她。

　　“小姐.....这狗，好像认识你。”莲香怯生生道。

　　姜南也定睛瞧了半晌——那狗浑身黝黑，唯独四爪沾白，立耳短尾，一双圆眼铮铮有神......姜南有些不敢相信，几乎失声尖叫出来——

　　“马王爷？”她试着轻声唤它。

　　“汪！”

　　“马王爷！”

　　“汪，汪！”

　　那狗忽的又窜入姜南怀中，此刻却不是惊慌撕咬，而是像见到就别的老友一般兴奋。尾巴摇晃，鼻头东闻闻西嗅嗅，又用湿润润的舌头不住的舔上姜南的脸颊。

　　姜南激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还以为，魂离白马观，就再见不着它了。虽换了身体，换了模样，但“马王爷”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马王爷......”她抱住狗，忍不住呢喃起来。却把一旁的莲香和驾车而来的小福子给看呆了。

　　小福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拐了拐莲香，问：“这是哪来的狗？小姐也不嫌脏，还搂着不放？”

　　莲香耸了耸肩一摆手，她上哪儿知道去。

　　亲昵片刻，姜南忽的想起什么，抬首道：“小福子，方才冲撞我那个小乞丐，你即刻带去找找，把他寻来。”

　　不多时，那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便找着了。他就躲在不远处的一处偏巷里，小福子和几个下人将他拽到姜南跟前，他却只顾着他的狗似的，一个大步上前，将狗护在怀里，脏兮兮的脸上，扬起双清澈的眸子，咬唇道：“不给吃的便算了，何必扣住我的狗？反正我也没在小姐那讨着半分好处......小姐不如做做善事，放了我们，免得污脏了你这气派的宅门。”

　　按照以往的经验，没要着吃的和银钱，大不了挨上几口唾沫，饿上两顿；可若是跑了又被主家逮回来，那就是一顿毒打了。

　　姜南向着小乞丐走近些，弯腰想看清他的脸，他却怯生生地，只把头埋在狗背上。“小朋友，你别怕。”她耐心安抚，想要弄清心底的疑惑。能把“马王爷”带在身边，那很有可能就是白马观中的人。可是，那些道士在道观里好好的，怎么会沦落到下山要饭的地步？

　　“我不伤害你，你看，你的狗也不怕我。”她伸手摸了摸“马王爷”的狗头，它便亲昵的主动扬了扬脑袋，很是享受的模样。小乞丐戒备稍稍打消些，终于迎面对上姜南的眼神——

　　待看清面前人的长相后，姜南嘴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吐出两个字：“圆朴？”

　　他显然也是一惊。可仔细端详起眼前女子的面容，肤白貌美，生得贵气端庄，丝毫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连人带狗，几乎要被姜南一把搂入怀中。故人相逢，总归有些踌躇伤感。白马观中一别数月，她还以为，前世种种，都被人忘个干净了。

　　不曾想，还能在自家府门口，再度相见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