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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且将新火试新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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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雪还未停;风灌进屋子里敲得窗棂轻作响。许未晞抱了床被子给时栖,一进门便瞧见时栖仍旧蹲在墙角摆弄她那几只小鸡崽。
“还不睡?舍不得小鸡?”
时栖两手叠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小鸡啄米,一听许未晞又戏谑她,没好气地同她说,
“你个老妖婆懂什么。”
一阵呼啸,风将窗子吹开,吓得时栖“咯噔”一颤险些坐到地上;许未晞嗤笑一声,放下被子去替她关上窗。时栖蔫儿蔫儿蹲在地上,像个被雨打了的蘑菇瓣。
时栖仍旧害怕风雪夜。
“欸”,许未晞斜倚窗前挽起一撮头发缠绕指尖,拿膝盖轻轻顶了顶她后背,“要不要上去同我一起睡?”
“不要。我要照看小鸡。”时栖回答得很利索。
“嘶……”许未晞抱起胳膊,“唐清歌寻得这小院儿地方偏,旁边指不定就埋着什么邪秽。还有那边,你瞧,”
时栖顺着许未晞手指方向,往西北面的窗棂望去,接着听得许未晞阴森颤晃的声音,“巷子这么深,这么黑,晚上万一出来个女鬼……”
“住口!”
时栖捂住耳朵,颤颤巍巍地软了声音,“你……再别说了。”
“无妨。反正小十七要照顾小鸡。”许未晞一边抬脚往门口走,一边拍着嘴巴打哈欠,“本姑娘上去安寝了。”
“诶,等等。”时栖提着鸡笼子站起来,掀开上头的狐裘披风,可怜巴巴望着许未晞道,“我若走了,它们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要带着它们去你房里。”
时栖眸子闪过祈求和倔强,许未晞好笑地蹙了蹙眉头。五六只金黄金黄的毛绒脑袋挤在一处,瞪着眼睛直叫唤,细细弱弱,可怜极了,
“我如今知道你为何要买雏鸡了。”
“啊?”时栖疑窦挂上眉头,
许未晞伸出手指越过竹笼,轻轻点了点小鸡脑袋,那只毛茸茸张开小尖嘴巴细细叫唤一声,旁边的壮着胆子在她竹节儿似的手指上轻轻一啄;
许未晞说,“同你很像。”
许未晞一手拎着鸡笼子,一手拎着衣摆,一步一顿踏上木头台阶;时栖低头抱着被子,亦步亦趋地跟;时不时还回头瞧瞧有没有女鬼追上来。
时栖入睡极快,一会儿便没了动静;许未晞撑着脑袋侧躺下,跟着时栖胸腔的起伏一呼一吸,
“奶奶的,你倒睡得香!”
墙角那几只小鸡没完没了叫唤,吵得许未晞不得安寝。
她干脆平躺下,望着暗夜里轻轻摇晃的帷幔,直到窗外头没了动静,风不吹了,雪应当也停了。
“约摸亥时了。”
许未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香风一甩翻身下床,站在东南朝向窗户前头瞧,巷子里盖着雪,一个较雪还洁白无瑕的存在,拓印到许未晞微颤的眸子里。白狐裘笼着单薄的肩背,如此气度放眼世上也是少有——是唐清歌。
许未晞扶着窗框膝盖软了软,推得木头框子乍然一响,窗户外的唐清歌下意识去寻声音的来源,待她同许未晞隔着窗子对视时显然愣住了。
方才同时栖说“花要开花,鸟要归巢”;意思是,彼岸花开,穷奇归巢;以仇为引,以恨为聚;集天下之情报,断举世之悬案;无情无爱,不得善终。
唐清歌竟是穷奇令的人。
“站住。”
唐清歌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回房去,却被许未晞叫住;前者闻言稍稍一顿停在原地,白狐裘上的狐狸毛在寒风中微颤,后者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去,披风还未来得及落到肩上,人便已出现在唐清歌面前;
许未晞柳眉倒悬着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你……是不是瞒我什么了。”
唐清歌不做声,只低头摩挲手腕的木珠,
许未晞向来知道唐清歌是个能藏住话的,索性开口挑明了问她,“彼岸花开六响,你是令主不是?”
木珠上的指腹顿了顿,狐裘盖着睫毛轻颤,唐清歌惯常的从容里跑出来两分慌乱,
“夜深了未晞,早些休息。”
那人应得不咸不淡,是回避,也是承认。
许未晞“噗嗤”笑出声,好一个满腔仇恨的穷奇令,好一个无情无爱的令主。
她从前便听说钟臻手底下有个穷奇令,一面搜集天下军政情报,一面断举国悬案奇案。里头的令从净是些没了父母家人的死士,所以凶悍无比杀人不眨眼;联系令从的暗号是西北处三发彼岸花的烟火。而听闻号令一方令从的令主,需得永远揣着仇恨,需得无牵无挂无情无爱,否则便将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方才东南面六响烟花便是令从联系令主的暗号。
“八岁那年你出了远门。去寻钟臻的,对吗?”
唐清歌嗫嚅着动了动唇线仍不作声,许未晞抽了抽鼻子接着问她,嗓音像是灌了铅一般沉,“你痛恨唐广,记恨许君彦;陪着我护着我却不愿同我成婚,也是因着穷奇令主的身份,是不是?”
沉默,凝住时间一般的沉默。
唐清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始终耷着眼皮不敢瞧她,纤长的睫毛将藏满心事的眸子与世隔绝,袖口盖住指尖缠剥烦忧的动作。
“为何不告诉我?”这声质问不仅因着穷奇令这一件事,还有同唐清歌相处的二十余年,为何什么心事都不告诉她。
“陛下的命令。”唐清歌应得敷衍,却已是她在脑子里一字一句寻了个遍,凑合起来最合理的答案。
崇禧的唐清浅笃信钟臻说的,仇恨能让她做南景顶顶好用的利刃;轮回三世再次醒来的唐清浅却是个温柔善良的。
可她虽附了旧人之身,改了名作唐清歌,却没法抛却崇禧年原本那个唐清歌从前的记忆,身体里一黑一白,仿若将她拼命撕扯分割。
她也没法向许未晞解释。
许未晞红着眼眶挂着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了抬眼皮问她,“穷奇令主需得无情无爱,那你为何会成婚?”
“婚书......是假的。”唐清歌回答。
假的。令她魂牵梦绕,令她心尖酸涩的一方婚书竟是假的。过往种种衬得笑话一般。
许未晞咽了咽喉咙,声音在寒风里打颤,“是为了搪塞我的?”
搪塞这词用得极好。搁在从前,她是跟在唐清歌后头,需要唐清歌保护的拖油瓶、跟屁虫;搁在如今,她更像是赖着唐清歌,因着从前的情谊便要同唐清歌成婚的狗皮膏药。唐清歌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同自己讲;也有自己的人生来过活,或许压根没有将自己规划进未来;唐清歌同她许未晞的感情,自然是需要搪塞的。
唐清歌眼波一闪,望进许未晞蕴着泪的眼睛。如此干净淡然的眸子只消看上一眼,许未晞便仿若能放下心头万般愁绪,同那淡然一同醉了。
许未晞胸腔一起一伏,长舒一口气,“如此,我便知道了。”
泪珠滚落,许未晞抬起手背揩了一把,“不过......你如何对待宋初蕴的感情呢?”
听到那三个字,唐清歌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生出些慌乱,跳跃在蹙起来的眉头上。
许未晞心里生了个可怕念头,“莫非你在利用她?”后半句话被许未晞咽到肚子里了。莫非,你在利用她的感情?
“什么意思?”唐清歌问她,
“初蕴很在意你,你瞧不出来吗?”
木珠又反复滚在唐清歌指腹底下,风吟吟呼啸几声,唐清歌心底那坛子死水丢进去一颗石子,水波轻荡,岸边的花开了。
“知道了。多谢。”
又是多谢。是许未晞曾经最讨厌的两个字。如今因着不属于自己的爱恨情仇,又从唐清歌嘴里说出来,听得许未晞心里皱皱巴巴。
“夜深了,回去罢。”
霸州的夜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