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61、第六十一章

　　褚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带到这个休息室里躺下的。

　　醒来时头顶是没有边际的白墙，白得那么空落落，和褚昱此时的心绪一样。

　　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动了动脑袋模模糊糊回想，又在想清楚的下一刻浑身僵直。

　　现在几点了？闫奶奶有没有事？成片的恐慌蔓延上心头。几步开外的窗子投射进来几缕新阳，昨天刚下过大雨，今日的空气中还残留丝丝缕缕的水汽，微风轻轻吹拂白纱般的帘子飘荡，不可否认，这是再惬意不过的一个好天气。

　　此情此景，褚昱坐立在床边茫然四顾，关于昨日所有的记忆翻涌进脑海——言初去哪里了？妈妈呢？

　　浑身上下一股凉意钻入四肢百骸，褚昱踏上鞋子飞奔出去。一开门，正好撞见要往这边走来被吓一跳的玉女士，褚昱仿佛瞬间得到了解救，一个箭步扑过去。

　　还不待他慌张地问起什么，玉蓉第一时间半抱住褚昱拍了拍他的后背，将所有事情连忙道出：“小鱼儿别担心，没事，没事了。”

　　察觉到褚昱紧绷的身躯骤然放松下来，玉蓉暗松口气才接道：“闫奶奶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小言刚刚又去接了个电话，我是来叫你起床吃早饭的，别害怕啊。”

　　褚昱闻言狂跳的心总算平静一点，过道偶尔经过一两个护士或其他什么人，他这才有心思觉出不好意思来了，低垂着头脱离开玉女士的拥抱。

　　“一会早餐到了，小言打完电话会去取来，你先进去洗漱一下吧？”玉蓉目光慈爱地为褚昱整了整睡乱的头发。

　　褚昱低声应了，等他们回到休息室里关上门，他盯着地面踌躇了片刻，问出了不敢当面问言初的问题：“他会走吗？”

　　对上玉女士无奈好似无法开口的神情，褚昱呼吸一窒，“……昨晚，我听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叹息。

　　褚昱感觉心脏好像被这句轻飘飘的声音穿了一个洞，他后背半倚在门上，即使不愿相信还是执拗问出了口：“什么时候走？”

　　“小鱼儿，”玉蓉上前一步想扶住他，“你别太难过……小言他，这个月会和闫奶奶转去晏市的医院治疗，你们还可以时不时见面的。”

　　“那一个月之后呢？”褚昱彻底垂耸下双肩，后腰无力地重重磕在门把手上，但他没觉得疼，见到玉女士为难的表情，喃喃道：“没关系妈妈，你不用回答我，我等他亲口来和我说。”

　　玉蓉见到他这幅样子，不免又是一声长叹，扭过头去不忍心注视，缓了缓道：“你这么喜欢他。”

　　不是问句，褚昱略略抬眼，只看到玉女士模糊的侧脸。

　　“我从一开始就隐约感觉出来了，”玉蓉慢声说道，“但我也从来不想捅破，我以为……我以为你们再大一点，遇到了一些挫折过后总会明白，然后分开。”

　　玉蓉露出一个闪着泪光的笑，“小鱼儿，妈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开明，我只不过觉得，你们最后是走不到一起的，那么我又何必去做那个让你们越挫越勇的绊脚石。”

　　“妈妈……”褚昱皱了眉，不想听到她贬低自我的话。

　　“可是我不去当，言初那边呢？”玉蓉的目光满是恻隐，“无论他的父母还是爷爷奶奶，都不是普通的人物，就连把我当半个亲女儿的闫姨，你也看到了，她可能无法接受……我该怎样保护你才能让你毫发无伤的退出呢？”

　　褚昱摇头，痛苦道：“我不要……我不想退出。”

　　玉蓉也不愿意见到褚昱这样，耐心道：“我怕你之后会比现在还要难过。”

　　“不会的。”褚昱的目光逐渐坚定，“他不会那样对我，妈妈你相信他，或者你相信我好吗？”

　　玉蓉凝望了褚昱许久，四目相对，他们各自怀有自己的心思，各执自己的坚持。最终，还是玉蓉先败下阵来。

　　她的笑中带着欣慰与苦涩，点点头叹道：“好，既然你要坚持，妈妈说过，绝不当你的绊脚石，我会尽我所能帮到你。”

　　“别傻站着啦，快去洗漱，一会儿你的言初该来了。”

　　她的情绪转变得有点快，调侃随之而来，听得褚昱一愣，窘迫把自己关进了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暂时躲避片刻，也是让自己冷静片刻。

　　褚昱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的功夫，再出来时就见到了言初。

　　他什么时候来的？好像一晚上没有休息，面色有些憔悴，明明这两天的空气难得湿润，他的两片唇还是微微泛白，干燥得能让人一眼看清上面的纹路。

　　褚昱张了张嘴，玉女士在场，一时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倒是言初冲他淡淡一笑，“早，昨晚太忙乱了有休息好吗？”

　　褚昱盯着他，心道这应该是我想问你的话才对。

　　“嗯。”褚昱点点头，“我不累，现在闫奶奶好点了，你吃完早饭也快去休息一下吧。”

　　言初温柔道：“好。”说完拆出筷子和勺子递给褚昱，指了下自己身旁的凳子，“坐这里吧。”

　　褚昱依言坐下，撞到玉女士意味深长的目光后，略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垂眼道：“快吃吧。”

　　早饭过后也才九点多，既然闫奶奶这边已经没什么大问题，玉女士披上昨日那件已经晾干的薄衫同褚昱和言初告别，打算先去上班。

　　“有什么问题一定及时联系我。”留下这句叮嘱过后玉蓉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一下少了一个人，褚昱和言初对视，都静了下来。言初有心想说些什么，褚昱朝他摇了摇头。

　　下一秒，两具身躯牢牢相贴，褚昱猛地抱住了言初，在那道欲言又止的目光下以唇点了点对方的。

　　“先休息好吗？外婆那边我会替你照看着，睡吧。”

　　言初被褚昱牵引带到早上他醒来时躺的床旁，为言初盖上了毯子，“等你醒过来我再听你说。”

　　言初深深望了他一眼，“好。”

　　褚昱轻手轻脚离开了休息室，剩下的时间，他需要一个人独处，为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心理建设。

　　言初的这一觉睡得不算太长，赶在了午饭时间的尾巴醒了过来。一睁眼，褚昱果然没有回来，想必还待在他外婆的病房里尽心尽力地守着。

　　言初毫无意外在那里寻找到了他，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如果不是此时正午阳光猛烈，他抬步迈入病房时不需要再打开灯——

　　那个眉眼熟悉的单薄少年正静静立在窗畔向远处眺望，言初上一次看见他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这次也同样，不知道褚昱看什么这么入神。

　　但和那个清晨不一样的是，言初或许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困扰他的，害他忧思难眠的就是自己，在褚昱听到声响扭头看过来的那一瞬之前，言初已经能笃定，他只会在他眼中看到自己。

　　只见褚昱的眸光闪了闪，做了个“出去说”的口型和手势，言初点头，两人一齐轻轻从房间退出。

　　房门“咔嚓”一声轻响被关上，也像一道暂时封存的枷锁被打开，褚昱知道，他不得不面对言初接下来要说的一些事了。

　　沉默。

　　这条尽是vip病房的过道往来的人并不多，褚昱随意靠在一边墙上，看着脚尖，等候言初开口。

　　“明天，我会带我外婆转去晏市的医院。”言初出声了，简洁的致命一击。

　　饶是褚昱有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惊愕重复道：“明天？”

　　言初低头看他，坦言道：“是，我妈会到那边等着我们，也是明天。”

　　褚昱闻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恐慌的心绪弥漫，他不得不靠近言初一点，好像这样就能套住他让他无法远离。

　　他稳了稳心神，怀有一丝侥幸问道：“你妈妈，她知道……”

　　看到言初迟疑地点一下头，褚昱卡住了，再也问不下去了。

　　“我没有隐瞒他们，”言初斟酌道，“也没有必要隐瞒，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

　　可是这能一样么？褚昱在心中无力喊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总算知道玉女士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对他说那样的话，连她也觉得他和言初之间是不可能了吧。

　　褚昱仿佛一瞬间失去力气，沿着倚靠的墙壁直愣愣往下滑，即将跌坐在地前被言初拉住了。

　　“别怕。”言初半蹲下身为褚昱小心拭去不知何时冒出眼角的泪珠，声音发紧，“没有人可以让我离开你。”

　　褚昱泪眼朦胧望着他，心里头一次觉得如此绝望。

　　真的能吗……他无声质问言初，如果你的父亲、母亲，甚至是现在仍躺在病房里昏睡不醒的外婆，她已经因为看到我们的一个亲吻就受到这样大的刺激，如果她们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们，或者更严重一点，因此而怪罪我呢？你能做到不顾她们的死活吗？

　　连我都不能。

　　褚昱的泪腺霎时失控了，眼泪如决堤一般不管不顾汹涌而出，他不知道原来人的眼泪可以一下流这么多。

　　这样失控的场面同样让言初措手不及，慌乱地不知道先去擦哪边，松开了桎梏褚昱以防跌坐地上的手，两个人一起窝在窗边薄薄的帘子旁。

　　褚昱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言初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无力：“褚褚，是我不好，褚褚……”他竟然也会语无伦次，“我混账，我错了。”

　　他越温柔，褚昱越心如刀割，痛苦闭上眼：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言初实在没有办法，和褚昱额头对着额头低语：“宝贝，褚褚，求你了别哭，我们不会分开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像你和蓉姨说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褚昱一怔，原来他都听到了。

　　再也止不住的悲泣声在言初脖颈间响起，褚昱猛地扑过去环住了他，在言初的怀里最后放声大哭。

　　我相信你，但我好像相信不了我自己。

　　言初沉默地拍着他的背，嗓音中的涩意让褚昱听到又忍不住多留了几滴泪：“他们知道我的，”言初开导他，“你忘了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个感情淡漠的空壳。”

　　褚昱渐渐止住泣音，听言初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玩游戏吗？”

　　褚昱蹭着他的锁骨，摇了摇头。

　　“很早以前我试过一次，那之后我就觉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像操作游戏人物一样。”言初顿了顿，“我驱使这个叫作‘言初’的人的身体，在人生这场游戏里按部就班做完所有必做的任务，时间一到，游戏终止，除了玩游戏时得到的乐趣什么都带不走。”

　　“你说的对，”褚昱带着浓重鼻音回道，“但所有人都是这样。”

　　言初笑了，“可是我连那丁点体验的乐趣也没有，空手而归。”

　　褚昱沉默了，随后抱他抱得更紧。半晌他才反驳：“可你现在喜欢我。”

　　“对。”言初哼笑一声，“我喜欢你，所以谁也无法剥夺我这一点唯一。”

　　这一通对话成功稳住了褚昱的大半心神，言初松一口气，如愿带着人按时吃完午饭及晚饭。

　　褚昱和玉女士报备晚上不回家要代替她和言初一起守着闫奶奶时收到了几句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表面夸赞，最终，玉蓉也随他去了。

　　夜深了，褚昱跟言初再度回到那个小休息室时挤在了一张床上，他第一次觉得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

　　“明天你过去，我能陪你一起吗？”

　　不待言初回答，褚昱自己先打起退堂鼓，“算了……你妈妈也会来，我现在不太敢见她。”

　　言初和褚昱面对面，一条胳膊给他枕着，另一只则紧紧握住褚昱的手，十指相扣，闻言后将手牵来唇边啄吻了一下，“你想去可以去，我会帮你应付她。”

　　褚昱思考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等你外婆醒过来吧，如果，她的态度不是那么强烈，我再过去和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褚昱：“是我害得她……”

　　“不是。”言初立刻否认，“就算要归咎责任，错也是在我——是我先吻了你，也是我当面直说喜欢你，没留一点缓冲。”

　　言初抱紧了他，“是我的错，不该是你自责。”

　　褚昱眨了眨有点模糊的双眼，今天眼泪留得实在有些多了，好像都有点后遗症出来了。

　　“好，那我们都有错，到时也让我们一起承担，谁也别想抛下谁。”

　　言初沉沉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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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阳升起来之前褚昱便已经醒了，他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言初已经不在了。

　　那一瞬间鼻头一酸，褚昱安慰自己不可能，言初不可能和他不告而别，于是飞速穿好鞋子夺门而出。

　　刚跑到闫奶奶的病房门口，那道门虚掩着，褚昱心中一急就要去推——

　　下一刻风扑满了怀抱。

　　褚昱撞上了一副如阳光般温暖的胸膛，那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失势的他。

　　褚昱差一点又要急出眼泪，见到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你怎么……！”

　　言初一把将他揽入怀里，拉着他进到房间里掼上门。褚昱被重重按在门上，感受着唇齿间突如其来的温度。

　　他被动承受着，这才察觉出言初根本不像面上那般冷静克制，好像显得对他们的分离多无动于衷一样。

　　灼热的舌在口腔中细密搜刮，一寸一毫都不被放过细细舔舐过去，激烈的动作间褚昱的嘴巴都无法合拢，舌尖被吸得发麻，好像不是自己了的一样。

　　许久，那样急切的吻渐渐放缓了攻势，言初只一点一点在用嘴描摹褚昱双唇的形状。

　　褚昱得以艰难出声，“你、要，走了？”

　　谁知这句话再一次点燃了言初，他再度经受了一番温柔的折磨，最后那人重重吮透了他的下唇，缓慢移动着亲吻至他的耳垂及后肩。

　　褚昱哆嗦一下，听到言初闷闷“嗯”了一声，随即肩膀处又烙上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啊。”褚昱缩了缩身子。

　　言初此时终于从他颈间起身，眼中卷过幽深湖水，“我该走了。”

　　褚昱望着那双眼，闭目亲了上去，再睁开时强勾起一个笑，“好，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他眼睁睁看着言初带着自己向前一步，在他身后重新打开门，最后吻过他的额间：“我等着你。”

　　然后迈步离开。

　　褚昱没有去追，因为此刻他就已经泣不成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