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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心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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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从七月下旬开始拍摄,一直到九月下旬结束。
在潮湿的重庆,夏季更是将阴郁的情绪变得更加潮湿。人在闷热又潮湿的地方,容易生出一种很疲乏很无力的情绪,就像是老旧巷子墙角的青苔,看起来绿油油的,踩上去滑溜溜的,触感是很怪异的恶心。
文艳在电影美术方面也是很厉害的角色,有好几部获得过金鸡奖和金像奖的作品,近几年还获得过戛纳电影最佳美术提名,最擅长用色彩布景来衬托人物心境。这次文艳被枚清请来为《偶像》剧组做美术指导,也算是剧组请得最恰当的主创了。她一开始看到剧本,就立马想好了要在重庆拍摄。
前面一部分是很赛博朋克的重庆,森森林立的高楼,烟雾缭绕的嘉陵江,山路跌跌撞撞,一群偶像在这里成长起来,代志煦便是其中一个。
《偶像》,就是一部从头到尾都显得有点潮湿的片子,像是七八月天阳台上永远拧不干的雨水,晒不干的衣服上透出来一种没有得到阳光照射的霉味。这样的潮湿,这样的阴天,让人看到这绿色洇开一片的视觉,就已经开始忧郁。
像是在江面上漂浮的尸体,代志煦在做偶像的那段日子,几乎是人生中最压抑的时光,却那又恰恰是他站在人前最闪耀的时光。这像是一种悖论。他需要那样钻石般闪耀的明星光芒,但他又觉得这种赤裸裸将自己抛在所有人面前,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让他很不坦然。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办法真正去面对自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他赤身着裸体,看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他感觉那上面似乎都已经穿上了虚伪的外衣。他用表演伪装自己,他学会了在每一个人面前表演,在每一个时刻表演。他讨厌这样虚假的自己,可是他又不得不戴上面具表演。不仅是要表演去笑、去撩、去耍帅、去装酷,还要表演隐藏自己。
他是当红的流量明星,出行都会有很多粉丝跟随。即便只是很私人的行程,下楼扔个垃圾也许都会遇到楼下蹲点的私生粉。那些人会将他扔进垃圾桶的垃圾惊喜万分地拾起,从里面翻找他扔弃的所有东西,再从一堆垃圾中拼凑出一个镜头外的他。他喜欢喝山楂味的饮料,嗯,很怪的口味,他真他妈的奇怪;他穿M码的内裤,嗯,不够大,再练练肌肉吧;他昨天洗澡似乎又掉了很多头发,嗯,迟早会秃,算了,还是早点转担吧……每一个垃圾的碎片,都是每一个她们臆测出来的他,一边吐槽,一边唾骂,一边收藏。
每一间他住过的酒店在入住之前都会有人提前潜伏,每个角落都可能被偷偷嵌入看针孔摄像机。就连他自己的家里,在黑夜中窗帘后面闪动的褶皱,都很可能就是可怕的偷窥者。他常在午夜惊醒,只敢缩在墙边睡觉,害怕看到黑暗,每一阵风吹都让他心里打起一阵冷的哆嗦。但一旦他在白天,走到阳光之下,他重新又成为了那个阳光活泼的男团偶像。
偶像到底是什么?在拍摄这部片子的时候,季书懿在灰暗色调的空间里,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看着很遥远处的地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是他和许诺的西林桥。想到许诺,他似乎才能从此刻身处的这片潮湿的情绪中稍微跳出来一点。
他找到一个僻静的场所,给许诺打电话。
“今天还是很难受吗?”许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过来。
此刻,他在重庆。而她,却还在北京。
许诺没有像上次那样进剧组做随组编剧。她最开始跟着来了一次重庆,可是看到季书懿在现场的一个拍摄片段,第二天她就回了北京。她完全受不了这个戏现场拍摄的氛围。
叶岚在写小说编剧本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她的偶像,因为她足够地抠细节。每一个场景继续都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人物设定也需要极为细致。这是需要很有耐心很细心的。但她做导演的时候,是别空山,远比她写作的时候更加抠苛刻。场景氛围几乎做到变态式的压抑。
许诺在那样的环境中,看到季书懿躺在那,看着隐藏在深处的眼睛,他那种惊惧的眼神、无助的求饶,还有生无可恋的放弃和堕落,都让许诺感觉到难以呼吸的压抑。
这居然是她自己写出来的剧本?许诺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她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的恋人?放任他在那里面受尽煎熬。可是导演在监视器前却是无比的满意。在叶岚看来,季书懿的演技,在这个片子里,似乎又更进了一步。
许诺最初在片场看了一天,就已经完全受不了了。她完全没有办法在这里陪季书懿一起拍完全程,只能每日和他打电话沟通最近的拍摄进展,了解他最新的拍摄日程和情绪动向。
今天似乎依然还是很难受。刚拍完的是一场被私生密密实实跟踪了一下午的戏,他最后站在江边,几乎产生了想要跳下去的心。最后跑到腿脚脱力,也只能用手狠狠地砸在江边的石头栏杆上,将拳头都砸得鲜血淋漓。那群私生被他这疯狂的行为吓到了,惊诧地看着他这一举动。他却在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畅快感。那是来自一种自我暴力对自己的补偿,好像他是对着那群让他厌恶的私生做出了这个动作。
“嗯。”面对电话那头许诺问的问题,他只是靠在江边轻轻嗯了一声。
许诺虽然人不在现场,却几乎一直和他感受着同样的压抑氛围。
“许诺,下次不要再写这样太压抑的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跟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她也觉得有点抱歉,也只回了他一个“嗯”。他听到她的回应,才扑哧笑了笑。
“今天还好,拍的是外景,会跑动起来,比前几天一直拍内景好多了。我没事。”
许诺听到他这样宽慰的话,虽然心里还是有担心,但已经好多了。前几天一直都在拍室内戏,窗帘一拉上,内心的鬼全都跑了出来。连续好多天,人都处于一种掉电严重的状态。许诺和他通话,接通之后也只能听到那边长久的沉默。今天至少已经愿意和她说说话了,许诺已是感激。
季书懿并不是学院派的演员出身,他演戏基本是全情投入的体验派,必须和人物十分共情,才能将人物的情绪演出来。《偶像》这个电影,里面很多情节原本就和他现实生活的体验很相似,影视化之后,相当于他需要在虚构中将他现实中体验过的这种感觉重新再来一遍,更是加深了那种压抑的感觉。
“这部戏拍完,一定要让导演多给你剪几版现场花絮出来。粉丝们要知道拍这个戏这么辛苦,以后在机场挤着拍你时也会犹豫一下了。”许诺开玩笑地说。
季书懿却在那头有点自嘲地笑了,“其实偶像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享受得了被捧到高处发光的时刻,也必须承受得住丢进阴沟没有一点光亮的时候。”
许诺想到容非和她讲过的那些时刻。
他从偶像明星到一个无人问津的素人,也不过是半年之间的事情。最初他因为音乐梦想而踏进这个圈子,成了偶像男团的成员,一时间浮华名利全都聚焦过来,开了几场演唱会,发行了几张唱片,渐渐地发现自己也在慢慢偏离最开始预想的音乐世界。他似乎成了一个商品,站在舞台上按照公司的要求,完成一些他并不想要完成的表演;在舞台下,他的任何东西都会被转手卖掉,有人说喜欢他,为他而来,却只不过是想要从他身上获益,根本看不到丝毫情感。
后来,他因为得罪了节目组,被人爆出恋爱新闻。圈内人普遍的做法,为了自保都会否认恋爱。蜥蜴壁虎尚知断尾求生,身为偶像,他更懂这个道理。但他却没有那样做。他同样知道,一旦否认恋情,他自己心中也会愧对女友。像是和谁赌着一口气似的,他选择自己沉入洪流中,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和这个圈子告别。
“是他自己先抛弃我们的。”他的粉丝团当时在解散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他只是没有办法屈从自己的心,去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就像他站出来指正节目组的黑幕那样,明知是错误的事情,却只是在那上面盖上一块布,那只是一种虚伪的假装。
所以,他最后被流放在偶像这个行业之外。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舞台,他如愿成了一个自由的、不再被闪光灯追着的人。
“一开始很不适应。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好像是一个习惯了躲躲藏藏生活在阴暗里的人,突然有人解开你的夜行衣,将你放在光明中,让你独自去天涯海角,你竟然开始害怕起来。你的腿会打哆嗦,你的舌头会打结,你发现你的双手也并没有你想要的那么有用。你需要靠自己再重新去找到你能做的事。不靠偶像的身份,我慢慢发现,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就是这样的讽刺。”
容非坐在她的面前,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从最低谷处走出来的坦然,但言语间还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惶恐与落寞。
“如果你问我后悔吗,我还是会说不后悔。因为这种从拥有到失去的心理落差是不可能避免的。而且这段重新适应的时间可能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我知道,人不能既要,又要。做出一个选择,势必就会抛弃另一个。选择自己认为正义的、正确的事,那可能就是会失去原本所走的捷径,重新回到荆棘丛林、荒野戈壁,继续划破手掌与脚掌地前行。”
容非说那段时间,根本找不到任何他能做的音乐类、表演类的工作。他也从未做过其他类型的工作,从大学还未毕业的时候就加入了男团,一直都是被华丽泡泡包围的偶像。后来,为了生存,他给人写歌,有演出的机会就去,无论是酒吧、餐厅还是陌生人的婚礼现场,他都会上去表演。在这之外,他还干过外卖送餐员、超市收银员这些很零碎的工作。当偶像不再是偶像之后,他一夜之间好像明白了生活更艰辛的秘密。
许诺和季书懿聊起来这些,他正收了工,在片场沿着江水一路走,甚至还心情好地给她拍了张重庆夏日的晚霞。他是在让她安心,她知道。
“晚上你吃什么?听说重庆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许诺也故意问他一点轻松的问题来转移刚刚那种沉重的气氛。
季书懿耸了耸肩,“你知道,我不太能吃辣的。”
许诺扑哧一下笑了。把一个爱吃辣的人扔在福建,和把一个不爱吃辣的人扔在重庆,大概是同样的一种酷刑。
“你待会回去酒店吗?”许诺边说着,已经边打开了自己的外卖软件。她和季书懿口味比较接近,上次来重庆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一下附近的几家餐饮店,找到几家比较合她口味的馆子。她想着,季书懿或许也是会喜欢的。
得到季书懿肯定的答复,她就立马下单了,在一家自己上次吃过的店,点了一些很家常的小炒过去,还特意打电话给老板让他不要做太辣和太咸。
等季书懿从片场回到酒店,洗好澡,外卖正好送到酒店前台。他立马就意识到这是许诺为他点的,心里突然就暖暖的。好像这么多天的阴霾一扫而空,有几丝明媚的阳光透了进来。
拍了几张照片过去给她,告诉她自己已经收到了她点的外卖。
“真希望你就在这里。”季书懿面对许诺的时候,似乎表达喜欢和想要总是这样的直接。
许诺却很喜欢他这样的直接。
“可是要是我在现场,我肯定会不舍得。”
“我知道。”季书懿能够想象到手机那头的她的表情,一定是鼓着脸颊,皱着眉头,很难过的表情。想到那样的表情,他心情瞬间就好了起来。“许诺,你都从来不说你想我的。你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我,你不想我吗?”
许诺并没有他那样直接表达想念的习惯,但在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真诚表达爱意,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我想你。”她说得很简单,也很郑重。
季书懿隔着听筒,心间颤动,将这一个不到两秒的语音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