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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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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节转眼便到了。宿州百姓对冬至这天甚是重视,往年都要在这一天将祖宗请到家中,好生祭奠一番。但随着宿州城内越来越繁华,百姓也大多愿意在冬至这天到宿州城内,借着那股暖意好好赏景玩乐一番,故而就将祭奠祖先一事推到了冬至节的前一天。可惜今年天公不作美,连降几场大雪,别说是宿州周边的村镇上了,就连宿州城内都不似往日的温暖祥和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百姓们在冬至这天没了消遣,也就回归了旧例,该请先祖请先祖、该祭奠祭奠。宿州城内的百姓比往年少了不少,街道上都冷清了。几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怀里各抱着一包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他们从太守府的后门溜出来,直奔暖景斋而去。
席琼昨夜在医堂准备祭奠外祖父,熬到很晚才回客栈,合上眼没多久就被许云平扯起来了:“天亮了,该起了。”
许云平虽不落忍,却也不能不让席琼守宿州的旧例。他把半眯着眼睁不开的席琼扛起来,换好衣裳,然后半扶半抱拖下楼去,把希望寄托到冬至这天刺骨的寒风上。
刚下楼,许云平就被小二叫住了:“两位主子,有位客官托小厮给您送了节礼来了,您现在捎上去呢还是让小的给您送上去?”
许云平心下了然,送了节礼就得还礼,一来一回,既全了礼数,又能请他跟席琼去自己府上为自己出谋划策,曹田也没有席琼想象中那么蠢笨。
席琼扒着许云平的手臂往小二手里扫了一圈,嗤笑一声。许云平给他穿衣服时他就清醒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要把外祖父请回家来,如何敢赖床不起,不过是让许云平在外祖父面前表现表现——席琼坚信,外祖父在这天会回到他的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先随你去医堂,然后再去登门拜谢曹大人。”许云平压低了声音与席琼商量。席琼不做声,点了点头权做回答。
“那劳烦小兄弟先帮我们送房里去吧。一点小心意,小兄弟拿着买串糖葫芦吃。”许云平边说便从兜里摸出来几个铜板,那小二正是爱吃糖的年纪,自然没得说,收了钱一溜烟就跑了。
静静烧着的香烛散发出奇异的香味,袅袅的细烟随着风飘散在冷气中。医堂里还是萦绕着经久不衰的草药香味,裹挟着堂后的香烛味,竟让许云平恍恍惚惚有种虚实难辨的错觉。席琼跪在冷硬的土地上,沉默的往火盆里一沓一沓放纸钱,他想和外祖父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打了个转,咽回了肚子。
他该跟外祖父说什么呢?说他抛掉祖产躲到了隋州?说他浑浑噩噩在外祖父坟头醉了一夜?说他胆大包天装道士把宋诚秋后处斩?说他找了个男的要厮守终身?他不敢说。自从外祖父没了以后,他的所作所为都与外祖父规划的背道而驰。外祖父只想让他将席家的医术发扬光大,一辈子平安顺遂,不要提心吊胆地活着。
膝盖跪的生疼,席琼仿佛没感觉到。昨夜铺了满地的霜又凉又湿,席琼的衣摆已经被打湿。他无知无觉,跪的笔挺,丝毫不觉得累。直到身侧最后一沓纸钱都燃为了灰烬,随着骤然而起的风绕着后院盘桓,他才一言不发地起身。许云平弯下腰想搀他一把,被他躲开了。他的衣服上,膝盖跪着的地方有两团显眼的痕迹,他甚至都不低头看一眼。
席琼站着不说话,许云平也就陪他站着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风也停了,满院的纸灰不再飘扬了,席琼又跪了下来。许云平站在他身后,本来没打算跪,却被席琼扯住了衣角,一个重心不稳,也跪了下来。
“磕头。”半天没说话,又被冷风吹了那么久,席琼的声音都艰涩了不少。两个字像是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许云平弯下头去,郑重磕了三个头。他懂席琼的意思了。席琼在世上已经没有血亲了,这三个头,就等同于他们拜了长辈,从此在席家名正言顺,堂堂正正。
席琼垂着眼,他以为自己已经平静到不会再流泪了,可是不然,泪珠依旧不听使唤地往下坠,滴在本就潮湿的土地上,消弭于无形,谁都看不出来,除了席琼自己。
锁上门,这一套程式就算是圆满了。席琼咳了咳,眼圈还是有些红晕。“还用回去换身衣服吗?”他问许云平。许云平还好,每长久跪在地上,衣裳也还算整洁,席琼就不一样了,他的裤管上沾着大片大片的泥迹,只怕是不方便见客。
许云平盯着一团污迹看了半晌,说:“就这样去吧。”席琼穿的有些单薄,被冻得脑子转的都慢了,他点点头,跟着许云平在街上随手买了几样礼,大摇大摆就去了太守府。
曹田此刻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时而在前厅来回踱步,时而重重歪进交椅中,左手握拳狠狠锤进右手手心。正当他再一次起身要围着屋子转圈时,门房来报,有两位贵人求见大人。曹田眼睛一亮,连连招手让请进来。这边门房领了命去请人,那边曹田就打发人沏茶上点心,为了席琼和许云平的造访,半个太守府都热火朝天。
他们还没进门,远远的就看见曹田守在前厅的门口张望了。许云平挂上疏离又客套的笑,招呼曹田:“曹大人怎么如此见外,外面多冷,我二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还劳动大人冒着寒风在外面迎着,多有愧疚。”
“许大人,咱们就不扯这些闲话了。你当日让我不要轻易惊动我那讨债鬼弟弟,我便没动他。只是现今已经是冬至了,今日可得迎先祖回家,接下来该当如何啊。”
许云平像是听不懂一样,微微一笑:“曹大人迎就是了,怎么还要问我许某人呢?”
曹田一扭身坐进交椅里,一张敦厚朴实的脸愁的皱了起来,也不同他俩客套了:“许大人,你是不知道我的心境。当年不知道我父亲还在世时,祭奠也就祭奠了。可如今我爹已经被我接进太守府来了,即便是做戏,我曹某人心里也过不去啊!”
“曹大人孝心感天动地,更显得你那弟弟不是个东西了。”席琼手里抓了把瓜子嗑得起劲,毫不留情开口。
曹田急得不行:“两位可别再说风凉话了,若是有什么计谋,就快些别瞒着我了。”
许云平探身从席琼怀里捡出几片瓜子皮,随手丢在桌上,慢条斯理对曹田说:“先前不让曹大人找你弟弟说个明白,就是怕你正在气头上,反倒本末倒置,只顾揪着你弟弟谎报你父亲过世一事,而放过了他的狼子野心。没想到冷静了几日,大人的思绪清楚了不少。”
席琼心说,你这理由编的挺好,明明就是想让曹田越来越心急如焚,把他们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罢了。他当然不能在曹田面前说这样的话,腹诽一番后,还是学着许云平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加上他先前哭过,眼里还残留着掩饰不住的茫然,看起来高深莫测。
曹田直着眼冷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弟弟会有什么更大的阴谋。他与大多数人相比,简直算得上是一路顺遂了。十几岁开始读书,家里从未让他操心过钱的事,考中进士时,在曹家庄属实风光了一段时间。一路平平安安进了翰林院,战战兢兢随波逐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功绩上也算过得去。三十来岁的年纪上,能熬到太守这个位置,也算比许多为官之人幸运了。虽无娇妻美妾,但家中两子一女,相处之间和睦懂事。他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更没接触过什么阴谋诡计。兄弟骗自己父亲过世,在他眼里依然是犯了滔天大罪。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孽障还能翻出更大更凶险的浪来。他不是傻子,在官场几年,不是听不出许云平的弦外之音。既然许云平这样说了,定然是手里有弟弟更大的证据。他嘴唇颤抖得厉害,虽然心里恨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但他从没想过让弟弟死。
许云平没等曹田接话,接着又说:“曹大人,互有所图,如今我们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吧。我想你不会任由你弟弟作威作福而置身事外吧。作为父母官,你敢包庇你弟弟吗?”
许云平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他不知何时收了脸上的玩笑之色,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直盯住曹田,看得他心如鼓擂。许云平是不能奈他如何,但他的头上是大理寺、是许太傅!今日他有心敢包庇亲弟,明日许云平一状告上京城,他乌纱帽保不住都是轻的,往重了说,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曹田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这个讨债鬼弟弟。当年知道他满肚子鬼心眼,他那爹还觉得是好事,说,这孩子长大了吃不了亏。可看看现在,他曹家都要被这个孽障给连累没了。
“怎么样,曹大人,想好了吗?”许云平刚刚的凶相仿佛只是曹田的错觉,不过瞬息之间,他又恢复了起初懒懒散散不着四六的模样。
曹田艰难的吞了下口水,点了点头:“但凭许大人做主。”许云平见曹田胆战心惊,已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于是施施然起身,走到曹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曹田瑟缩了一下,仿佛落在肩膀上的不是人手,而是烈火。
“许大人还记得几日前我曾说过的那桩案子吗?如今证据也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只需曹大人你盖棺定论了。”席琼没料到许云平会突然提起这桩案子,他一开始求许云平时,确实是想着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可随着这几日的追查,他发现这并不容易,也就绝了那点子心思,只想着自己知道来龙去脉、认识的百姓不再把他们一家当罪人就够了。
曹田心领神会,眼神犹疑之间看见了席琼膝盖处一片狼藉的衣服,心下一惊。宿州算是富庶之地,甚少有地方有这么厚的泥土,除非是种着东西的园圃之中。他知道许云平他们两个是住在客栈里的,客栈都是尺二方砖的细漫地面,别说园圃了,就连棵草都涨不起来。他不着痕迹的思忖半晌,周身悚然一震:这是……苦主都站到面前了!他虽然今年才从京城回来,可这几天也听闻过关于席家的一星半点传闻。他当时便想到了许云平说的这个新宠,是不是席家的女儿,可后来有意无意打听过,席家只有一个男孩,早两年已不知所踪。现下看见席琼脏兮兮的衣服,又见席琼虽是男子,长相却俊美异常,突然福至心灵,看向许云平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鄙夷和惊恐。
许云平还以为这曹田这样不怕事,竟然不愿意,于是顺口便说:“曹大人做事总要拿出些诚意来吧?”“这是自然,那我父亲这事……许大人说该怎么办呢?”曹田拱了拱手,他的燃眉之急可还没解呢。
“那就一起去会一会这位曹员外吧。只是曹大人,收收你的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你兄弟生吞活剥了呢。”许云平动作自然的牵过席琼的手,示意曹田带路。
曹田看他俩腻歪,只觉得眼要瞎了,陪笑一声就扭开了头,再不愿看他俩一眼。
席琼不太习惯在人前这样,想把手抽回来。可许云平就像是铁了心要让人都知道一样,不光牵着他的手,还非要低下头凑到他面前讲话,姿态亲昵,若席琼是个女子,外人眼里也算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
“你干什么!”席琼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刚刚不是已经报给外祖父知道了吗,他老人家都愿意了。我们现在在宿州的地界上,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吧。”许云平装作不解,同样压低了声音回他。
席琼恍惚记起,这确实是他自己的主意,一时没了话,乖乖任人牵了。走了半炷香,他猛然抬头,盯着许云平:“你是不是故意让曹田看见咱俩这样的?我人微言轻,曹田不一定上心为外祖父平反,但若是你表现出对我十分宠爱,曹田碍着你的面子,也得把这件事摆平,是不是!”
许云平但笑不语,被席琼缠得没了法子,只好点点头。席琼心里五味杂陈。他只在心里默默想,外祖父,你看我选的人,可还满意?你满不满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可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