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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二 ...

  •   《愚人河》

      我的名字是阿尔方索,我是在那年夏天搬进圣桑公寓的。那片街区位于富人区和贫民窟接壤的缓冲地带,因此你既能看见穿着体面、出入皆乘马车的绅士淑女,也能看见套着肥大破洞牛仔裤,几星期没洗过澡的流浪汉。他们每天都站在街头乞讨,然后转身就把讨来的钱拿去买酒,因此我总对他们敬而远之,久而久之,我的室友也学我这样做了。
      我的室友是个标准的卷发青年,父母都是富商,自己则在索邦大学读历史系的二年级;他喜欢喝酒,也喜欢和女人乱搞,所以不得不从宿舍搬出来。这理由与我大不相同,但我们总归有些共同话题,每次在公用厨房碰见的时候不至于无话可说。他的潘趣酒调得很好喝,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优点。
      “昨晚我在圣伯努瓦街的酒吧看见她了。”莫里斯·劳尔把水壶从灶台上取下,将沸水冲入马克杯中。咖啡的香气飘逸出来。
      我一面往面包片上抹黄油,一面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谁?”
      “嗳!你知道的,住我们对面的那个黑头发的女孩!”
      在巴黎,金发早已从时尚的行列中被除名了,人们虽然不说,但普遍认为黑发才是高贵和纯洁的象征,但我疑心莫里斯只是觉得对方长得好看。
      黑头发,绿眼睛,我们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巴黎绿眼睛黑头发的少女多了去了,犯不着让人牵挂,但她不一样。
      她总是在清晨出门,穿一件长及脚踝的皮大衣,竖高领,登一双版型修长的小羊皮靴。靴子在楼道中踩出哒哒的响声,像一只轻盈的动物。
      “那套行头可不便宜。”莫里斯在锦衣华服上算个行家,“一看就是叫人定做的。她领口那枚黄色的水晶,嵌在一块很有年头的银托盘上,我猜,肯定是哪个世家的女儿。”
      他的语调颇带惋惜,似乎还没认识就已经觉得对方高不可攀,开始打退堂鼓了。
      “她怎么会在酒吧?”我盯着瓷杯里的咖啡,耳朵却竖了起来。
      莫里斯耸耸肩,“她是个坏女孩了。明明还是个高中生,却已经学会和男人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是高中生?”
      “我看见她从几个街区外的玛格丽塔女子学校出来。我特意问过了,那学校正在经营一个夏校的项目。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在咖啡店门口抽烟,她出现在街道口,我跟了上去,她转身就进了拉马莱娜和紫罗兰酒吧,她身边有几个男人一直在和她说话,都穿着皮大衣,其中还有一个蓝眼睛的英国男人,”莫里斯顿了一下,“账单都是他在付。”
      “她的亲戚?哥哥之类的?”我猜。
      “哈。那男人的年纪足以当她父亲。”
      “我不信。总不可能是她的情人吧?”
      咖啡喝完,壶也见底了。我们没谈出个所以然来。我常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卧室玻璃窗背后,斜扎发髻,一身黑衣,在楼下咖啡馆要一个可颂,一杯热可可,随后消失在两排梧桐树之中。

      德安妮丝穿过几条街,来到一个小广场。登下石阶,一尊短发女巫的雕像出现在眼前。她抽出魔杖,敲敲女巫的裙摆,雕像转过脑袋,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撩开裙摆,德安妮丝一头钻了进去。
      把麻瓜世界留在身后的感觉真不赖,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她想。她没入星期四赶集的巫师组成的人潮,在其中自如地穿梭,最后来到一座气派的建筑前,迈进一个黑色铁艺电话亭。围栏升上来,绿色的藤蔓顺着栏杆越爬越高,最后覆盖住整座电话亭。
      晨钟响了九下,原本在亭子里拨打电话的德安妮丝已经消失不见了。

      待到阿不思·邓布利多捧着花束等在电话亭一旁的时候,法国魔法部外墙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了。陆续有职员从玻璃旋转门中鱼贯而出,邓布利多退让到一边,视线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突然,他眼神一亮。
      “安妮。”他招手道。
      旋转门送出一男一女两名黑衣的傲罗。男傲罗拉着德安妮丝来到门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又不放心似的在她耳边嘱咐着什么。黑发的少女在他身边显得很娇小,但阴沉的脸色让她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她没有理会新同事的絮絮叨叨,一把抢过那个鼓胀的信封,然后用法语大声说:“看在梅林的份上,安东尼奥,我不是第一次来法国,更不是第一次当傲罗。”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把男傲罗撂在身后,朝那个捧着鲜花的英国绅士去了。
      “那个蠢货,”德安妮丝说,“把我当成了实习生。不过和他们共事你要接受这一点:法国人特有的神经过敏和傲慢自大。”
      邓布利多揉了揉她的脑袋,把花递给她。德安妮丝抱了满怀,低头轻嗅。
      “很漂亮的花。”随后,她惊喜地看到一只粉色的礼物盒从花束中浮现出来。拆开缎带,揭开盒盖,是一枚长长的贝壳项链。这是一个淡蓝色的天然贝壳,银链上缀了七八颗珍珠,泛着绯红的光晕。
      他们往大街上走。一路上德安妮丝都在把玩那条项链。她停下来,把头发拨到一侧,露出光洁纤细的脖颈,朝邓布利多示意。
      邓布利多从善如流,接过项链,替她戴上。人来人往的街面频频有人驻足回首,朝德安妮丝看来。邓布利多挪动位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两人吃过便餐,来到部里分给德安妮丝的临时住所。在忒休斯的打点下,法国部长给了她一间高级公寓的使用权。
      德安妮丝从信封里倒出钥匙,插进锁眼转动了几圈,推开了门。这是一间装潢典雅的公寓,墙纸用淡褐色和淡绿色交替铺就,地板抛光过,樱桃木美丽的花纹在白色长绒的厚地毯之间若隐若现。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架堆得满满的书架,两个卧房,一个铺满马赛克瓷砖的浴室。
      “还挺宽敞的。”德安妮丝评价道。她看向邓布利多,“这就是教授先生接下来两个月的度假住处了,您可还满意?”
      邓布利多步入厨房,拉开一格储物柜的柜门。里面有崭新的餐盘、银闪闪的刀叉,早餐茶、方糖和蜂蜜。“你这位部长做事可真是殷勤周到。”他说,“还有这么多书,我很满意。”
      德安妮丝拉过一张扶手沙发坐下,翘起二郎腿,翻看其手边的杂志。邓布利多烧上茶水,很熟练地使用起厨房来。
      “不过,你们夏天一般在巴黎做些什么?”他问。
      德安妮丝把杂志盖在脸上,答道:“我已经很久没在夏天来过巴黎了。不过,以前安德烈跟我会一边演戏一边当间谍。当然,除非你想去隆尚看赛马,不然城里没什么可做的,大家都到乡下避暑去了。我在赌马上运气很一般,一赌就输,偶尔赢两个小钱。但这位先生——”说着,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您倒是可以帮我查案来打发时间。”
      她从信封里取出三张剪报,那是一桩走私案嫌疑人的照片。他们的身份分别是,记者,啤酒精酿师和中学教师。
      “忒休斯所说的大案子,就是这桩走私?”邓布利多接过剪报问道。
      德安妮丝竖起手指,贴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是替一个大老板做事呢。真连根拔起的话,要让那位幕后的老大花上不少钱摆平。您对法国魔法部的财政赤字有所不知……”
      邓布利多会心笑了。“正义的傲罗。”他打趣道。
      “正义的洗钱机器。”德安妮丝翻了个白眼。忒休斯答应她,作为英国傲罗办公室外派的联合调查员,在这期间可以不受约束,自由查案。此外,结案后她能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也许他们把她支开是要做什么事,不过德安妮丝觉得这买卖挺划算,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他们在客厅里选了一面墙,支起一张毛毡板,用大头针将嫌疑人和案件情报钉在毡板上。德安妮丝询问的目光落在邓布利多身上,略带些玩笑的意味。
      非要说起来,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谍报工作了。邓布利多支着手肘思考了一会儿。
      “你打算从哪里查起?”他问。

      记者马克西姆·威廉斯,在麻瓜界的身份有许多个。他擅长易容,常扮作某个时兴政党的领袖,号召信众集资捐款,号称是为了实现他们共同的目标,然后卷钱跑路。目前他居住在塞纳河畔的一座宅子里,针对麻瓜的经济诈骗很难定罪,由于威廉斯并没有触犯到保密法,他的案子就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颇为资深的犯罪人嘛。他也参与走私案了?怀疑他的证据是什么?”
      法国魔法部,傲罗办公室第7厅。德安妮丝正聚精会神地阅读档案,时不时抛出一个问题。她的搭档,安东尼奥魔杖一指,更多的文件从档案架上飞下来,降落在桌面上。
      “我们确定的主犯是亨利.K,道上的人管他叫大写的K,在麻瓜界的身份是玛格丽塔女子学校的教师。马克西姆·威廉斯是他小圈子里的人。有人看到过他们一起喝酒,我们的人上去攀谈的时候,这两人神色有异,很快走掉了。”
      “你们没试过直接把人敲晕带走吗?”德安妮丝故作惊讶道。
      安东尼奥显然没听懂这句反讽,他答道:“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没法直接缉拿。”
      “你‘侦查’这门课的入职测试是什么等级?”德安妮丝忽然问。
      “……E。怎么了?”
      “也够用了。”德安妮丝怜悯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走吧,我们要去搜集点证据。”
      她合上档案夹,推开椅子,站起身。一说到要查案,她似乎变了个人,好像方才幽默风趣、爱开人玩笑的德安妮丝从不存在似的,眼神很冷,雷厉风行,一切又公事公办了。
      “不能打草惊蛇哦。”她轻声说。

      他们从一辆黑色的纳什大使上下来。车是五年前的款式,但非常崭新。安东尼奥会说德安妮丝走了后门才把这辆车从主任手上借来,但德安妮丝耸耸肩,“我自己就可以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车停在一栋三层楼高的砖土结构房子前,门廊和三面墙壁都被茂盛的绿植围住。一扇复古的红色铁门上了锁,德安妮丝环顾四周,安东尼奥的幻身咒还没笼罩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若无其事地撬开了门锁。
      “你平时都是这样办事的吗?”傲罗跟在德安妮丝后面,留心着街面上的人群,心惊胆战地进入屋内。
      “哪样?一般来说,规章制度要求我们喝复方汤剂。但我今天心情很好,不想喝那狗屎玩意儿。”她笑眯眯地回头,“我新学的撬锁技术,不错吧?”她掏出麻瓜的开锁工具递给他看。
      安东尼奥摇了摇头。他的英国同事忒休斯对她评价很高,目前为止,他觉得她有点本事,但已经开始令他头疼。报告到时候要怎么写?
      “忘了告诉你,开车到河岸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施过驱逐麻瓜咒了。”
      德安妮丝走上楼梯,“你搜一楼,我负责二楼。”

      “如何?”邓布利多问道。
      德安妮丝走进厨房,端了两杯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出来。茶几上装酒的卡拉夫瓶已经快见底了,看来她外出走访的这几个小时里,教授先生兴致不错。
      “马克西姆·威廉斯,”她说,“真是一条大鱼。他话术厉害,保密咒却一塌糊涂。我们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一本账本。公司是亨利.K名下的,主要经营海产和动物产品进出口贸易。你猜怎么着,那账本是加密过的,安东尼奥花了半小时就破译出来了,里头一本明面上给魔法部看的,一本是给他们自己看的。”
      “哦?”
      “偷税逃税的罪名是跑不了了,不过现在还不急着收网。我希望能从亨利.K身上多诈点消息出来,搞明白他们的赃物是怎样在各地周转的。”
      现在是傍晚六点,巴黎的天还是白亮的。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幸运的话,十点之后天终于会慢慢暗下来。她下班后直接从魔法部赶了回来,灌了几杯酒,此时饥肠辘辘,但大多数餐馆还没开始营业。
      邓布利多从厨房拿来一只篮子,篮子里有烤过的面包,冰西瓜,冻葡萄和烟熏三文鱼。邓布利多给面包涂上黄油,又涂上鱼子酱,递给德安妮丝,德安妮丝叉起一块冰镇西瓜送入对方口中。冻葡萄晶莹剔透,她把葡萄夹在涂满了鱼子酱的面包里,又捡了一块三文鱼一齐吃下。
      半晌,她仰躺在沙发靠背上,幸福地出神。
      “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长大了是要做一番伟业的。”她说,“哪里想到每天净是查些小偷小摸、偷税漏税的案子呢。”
      邓布利多笑盈盈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了,然后挥挥魔杖,召来威士忌和冰块。
      他把冰块倒进玻璃杯,注入酒液,后又加了一勺枫糖浆,端起杯子送到嘴边,“想听听我调查的结果吗?”

      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自成一个小社群,酒吧也是。这意味着拉马莱娜的客人都互相熟识,邓布利多知道这一点,因此花了几天时间扮演一个初来乍到的生意人,他固定9点的时候点上一杯波本威士忌,喝完后续杯;如果和旁桌的酒客聊得好,他还会请人家喝一杯。没用多久,他就和酒保互相熟识了,邓布利多问:“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时常需要向人讨教。”
      头发向后梳,戴着一枚单边眼镜的酒保晃动着摇酒壶答道:“哦?”
      “K先生。”邓布利多说,“亨利.K。”

      亨利.K走进酒吧,竖起风衣领,不想让人认出他来。一周前,从澳大利亚运往法国的几艘货轮出了事故,货物沉入海底,血本无归,他不想听到人谈论这件事,更不想要从别人那里看到同情的眼神。但今天的拉马莱娜小酒馆气氛欢快得异常,酒馆内人们说话声比平时高三倍,张灯结彩的,他视若无睹,“波尔斯琴。”他竖起一根手指,从袖管里掏钱。
      但酒保拒绝了他的钞票。“今晚珀西瓦尔先生请客。”他说,“那位先生说了,这杯算在他头上。”
      亨利接过酒杯,一旁,一个淡亚麻红头发,蓝眼睛的中年男人朝他举杯致意。那人穿了一身夏季顶时髦的全白亚麻西装,胸前打一条手工钉制做旧的珠片领带。暗色的提花将莹白的珠片、贝母和珍珠衬得格外闪耀。他的手上有一枚黄水晶的戒指。亨利晓得这种打扮的男人,他手上的公司还值钱时,他也喜欢这些漂亮的衣服。
      男人朝他走来。
      “我是珀西瓦尔,”他说,他的法语是地道的首都发音,听不出任何破绽,“您就是K先生吧?久仰大名。”
      亨利递出手,握了握,不着痕迹地问:“我看您面生。您是做什么买卖的?”
      “珀西瓦尔”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请他到二楼的雅座入座,然后谈起了最近的生意;亨利没猜错,他的确是大赚了一笔,手上有一些余钱,想要投资。他听说了亨利.K的美名,想要与他合作。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亨利不敢想,这运气竟送上门来,表面上,依然满不在乎似的,“这么说来,您手上得有些好货吧?”
      “确实如此。但我得向您要个保证,这事儿只在你我,还有买家之间知晓。”
      “哦?”
      “我听说您是个嘴很严的人。我相信您。”“珀西瓦尔”说完,摁了一下手上的戒指。那戒指原来是个储物袋,一个圆柱形、顶上尖尖的东西冒着黑气,出现在桌面上。亨利只看了一眼,心下一骇,“珀西瓦尔”已将那东西收了回去。
      “您现在明白原因了吧?”
      那是一根龙角。泛着血气和杀意,是上等的好货,通常有价无市。他们出了门,换了一个酒吧继续谈。临走前,“珀西瓦尔”给了他一支装满红色液体的试管,说是一点小礼物。
      亨利.K攥着那管龙血,陷入了沉思。

      德安妮丝听完他的描述,啧啧称奇。除了搜查,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档案、对账和解咒上,远没有邓布利多的调查经历来得快活。
      喝酒啦、请客啦、摆阔和演戏啦,这是外勤最有趣的部分——只要你没被认出来的话。说回来,那位“珀西瓦尔”手上的戒指和戒指里头的好东西,都是德安妮丝交给他的。
      邓布利多把戒指还给她。和她常佩戴的波洛领结一样,这也是出自同一时期的古董水晶。
      “不过,你是从哪儿搞来的这些违禁品?”邓布利多好奇道。
      “罗马尼亚。”她说,“有一阵子我特别钟情跟龙有关的东西,罗马尼亚北部的繁育基地正好有梵多玛家的远亲在管理。”
      “我还以为你是从违禁物品管理司偷出来的。”
      “……?”德安妮丝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在你心中的印象已变得如此叛逆不羁了吗?”
      “如果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我现在也不会感到奇怪了。”邓布利多说。
      德安妮丝笑了笑,站起来,准备去吃晚饭。她对邓布利多说,用那种宠爱的语气:“放心,如果您想去偷东西,我会和您一起去的。”

      --
      两人在河边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天已经完全黑了。华灯初上,入夜后的巴黎就像18世纪铜版画上的街道,一比一复制出来,呈现在眼前。除了小部分的建筑,这里几百年都没怎么变过。
      他们去吃饭,餐厅里头已经坐满了,侍从支起棚顶,将桌椅摆到外面来。他端来餐具,又变魔法似的掏出一只玻璃杯,装着一杯蜡烛,点燃了。
      点点烛光荡漾开来,许多桌子上的蜡烛光呼应着,在黑暗中摇曳。德安妮丝心不在焉地吃着,感到疲累;这样的时刻总是悄然地潜入,像一条毒蛇:每次在“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候,她又想起那些过去的、无疾而终的爱。
      是啊,这里是巴黎,早该有预兆,应当有预兆,也不该没有这样的预兆。太多和安德烈有关的记忆呼之欲出。这些街道她和安德烈走过一遍,所有的咖啡馆他们都熟识,巴黎夏夜的热风,情人会在哪里私会,艺术走廊的商品拍出怎样的高价,她想要与邓布利多分享吗?她真的能与另外一个人分享关于安德烈的记忆吗?
      有人抱着手风琴来到他们桌边。在食客的邀请下,那个街头艺人演奏了一曲。夏夜的风吹啊吹,在她心上吹出一条陈旧的伤口。
      她无法与那段记忆自处。

      晚餐后,他们回到了公寓。德安妮丝回到房间里,假装在处理工作文件,其实只是不想叫人看出异样。
      邓布利多在客厅里读报纸,他很好,好到令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但为什么那个旧日的影子又变成了黑头发的男孩,雀跃在巴黎的街头,在她的回忆里令她心痛难忍?

      照理说,现在是夏日,还远未到旧日回忆涌上心头的时节,但她总还会梦到巴黎郊外的那条河,堤岸边长满芦苇,就是那种一把火就能全部烧尽的芦苇;河岸很低,有妇人抱着衣物在河边捶洗,一个限速标志已经褪色了,竖在路边。
      安德烈就等在岸边那排茂盛的梧桐树下,他们总在那里见面。布雷巴顿放暑假的时候,她从城堡里跑出来,住在巴黎的公寓里,安德烈常到她这里来,带书、时尚杂志、电影胶卷和甜食盒子,然后他们乘车去郊外散步。
      那些夏天的日子一度扣动了她的心弦,她把安德烈当成一个哥哥来爱。她把安德烈当成一个情人来爱。那种爱再也不曾有过。她曾以为他们是彼此缓解孤独的良药,她曾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这些罗维尔河畔的旧梦一个接一个涌入她浅眠的夏夜,就在那架摇摇欲坠的白栏杆双人床上,就在邓布利多身边。有时,她在凌晨流着泪醒来,这些时刻夜色显得如此危机四伏,邓布利多就合眼睡在她身旁。她坐起身,去厨房倒水,拿出威士忌和冰块,邓布利多也跟着起来了,他来到客厅里,问她,“安,你做噩梦了吗?”
      他一直注视着她,有时他以为她会从他身边逃开。
      她不说话,任眼泪从身体里溢出,让那颗悲伤的心抽干所有水分,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芦苇。那些一把火就能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的芦苇。原来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家。但她从没和任何人讲过,就算安德烈也没有。
      “我没有做噩梦,阿不思,”她轻声说,“我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然后她闭上眼。“为什么我的心如此悲伤?就算在梦中它都不肯停止哭泣。”
      “你想对我说吗?”他问。
      她摇摇头。于是他了然,这一定是关于那个少年时期的男孩。这些甜蜜的时刻总有一丝残忍的快意。关于安德烈的一切和她的过去一样,是一个禁忌。
      我爱他,她想,那个推开宴会厅大门、朝她走来的灰眼睛男孩,那天晚上唯一醒着的人。我爱他,这爱太强烈了,以致令我流泪。
      “有时我分不清到底是我需要他才爱他,还是反过来。我想是前者,因为当他离开时,我心中只有痛苦和恨意,您管这种自私的情感叫爱吗?邓布利多教授?”
      “我很抱歉你要独自经历那么多痛苦的时刻。”他说。他常想,若是能早一点遇到她,是否就能抚慰她心中的痛苦?
      “我能给您的爱也只是这样一种自私的爱,”她继续说道,“我的爱卑鄙、狭隘,并不纯粹。假如有一天您不爱我了,离开我,我不会微笑着祝您幸福,我会诅咒您,您的幸福只能通过爱我来获得。我看到您和别人说话会嫉妒,看见女人向您示好会恨得发疯,您只要对我稍微冷淡一点我就会想:完了,他要离开我了,于是我会首先冷落您。人家说我多愁善感,适合当一个作家,我只好说,那是因为我害怕人家来写我的传记。假如他们真的了解我,一定会把我写成一个很坏的女孩,但我只是卑鄙。”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从不知道在被爱的时刻,她依然承受着这么多的忧虑与恐惧。他想她像一只流浪的动物,由于那些寒冷的夜晚已经把灵魂冻僵了,所以才会在温暖的屋子里也不敢放松警惕,让自己做好随时再次流浪的准备。
      他从背后搂抱住她。感到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围拢过来,德安妮丝微微发着抖。她终究是伤痕累累地长大了,但那些创口始终没有愈合。
      “我不会离开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之后,你还是没法……相信我的心意吗?”是否我做得依然不够?人都会离开的,她这么相信着。
      灯光闪亮。柔和的黄色吊灯照亮了邓布利多的侧脸。他难道就不会离开吗?她在心里叹息道。像您一样值得信赖的男人是不会和我结婚的,想要得到您的爱,至少得是一个和您一样的好人,可我并不是。
      她这么想着,也许说出来了,也许没有。邓布利多低声叹道:“你以为……我就不会嫉妒吗?”
      那侯爵家的儿子,黑发灰瞳、英俊逼人的男人,他离开布雷巴顿后就一直在为格林德沃做事,后来背叛了他,隐姓埋名,流亡海外,这是档案上的资料。但档案并不会写最重要的东西,不会写灯火昏暗的舞厅,身着燕尾服的青年推门而入,在德安妮丝抬眼一瞥时露出怎样的微笑,是怎样上前牵住她的手,在手背上留下吻;不会写放学后的空教室,年长的男孩是怎样握着女孩的手,教她艰深、禁忌的咒语;不会写斯特鲁克侯爵夫妇的宴会,不会写辛辣的香水、醉人的美酒和数不清的希腊珠宝,男孩的手怎样在深夜捏出金枝和桂冠,将它戴到少女的发上,将她扮作神话中的女神……
      他想把这些记忆改写,将安德烈的影子抹除。但他不能。
      德安妮丝淡淡地笑了。她吹灭灯盏,重新躺回柔软的被子里。这是她离开邓布利多的时候,在夜里,在梦中,与未竟的情谊再续前缘的时刻。但到了明天,她会为了邓布利多而醒来。
      梦中的河水拍打着白花花的岸边。所有人都跳水下河,愚人、智人、圣人、罪人……还有那些站在岸边的人。

      --
      她似乎真的在玛格丽塔女子学校上课。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见不到她。又过了一会儿,她露面的次数又频繁起来,去学校的次数渐渐少了,后来似乎不再去。
      莫里斯·劳尔在两周前抛下我,和他的新女友去里维埃拉度假了。我每天无所事事,净是流连于旧书摊和莎士比亚书店。有时我会在书店碰到她,她身边会跟着那个英国男人,有时又是一个人。
      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和她搭话。那是在公寓楼下的咖啡厅。她每天早上八点半都会出现在那儿,要一只原味可颂和一杯热可可。她偶尔喝咖啡,但也只喝拿铁,并要额外加很多块方糖,由此我觉得,还是个孩子呢。
      “抱歉,打扰您,我看您这几天一直吃巧克力可颂。这个好吃吗?”刚开口,我就被自己蠢到了。这就是你和女孩聊天的全部水平了吗,阿尔方索?!
      “好吃啊。”她回过头来。眼睛是绿色的。“您也要一个吗?”她招呼老板,我摆了摆手,但盘子已经递到我面前了。
      “如果您不喜欢巧克力味,我推荐黄油味的。柜子里没有放,但其实还有枫糖味。”
      她向我一一介绍,看起来和老板很熟。我们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边吃边聊。我得知她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在警署工作。之前去学校是为了查案子。我不敢相信,她拨开刘海,露出眼睛上的一道竖疤。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无话可说。我鼓起勇气问她,明天下午能和你一起喝咖啡吗?她很惊讶,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透露明天已经和朋友有约,不过一周后她会在公寓里举办一个小型的聚会,到时欢迎我带朋友来玩。
      我答应了她,等待着下一个周末的到来。

      漫长的假日迎来了尾声。我听说这是为了给她送行而举办的饯别宴会。来的人不多,但气氛很好,莫里斯和我买了一瓶香槟起泡酒当伴手礼,来的客人中有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青年,德安妮丝管他叫“好同事”,有一个看起来像好同事的上司,那个英国男人,还有一些女孩。我听他们说起一个陌生的词汇,布雷巴顿,德安妮丝和这些女孩都是在布雷巴顿这个地方认识的……
      我们吃过晚餐后,大家开始玩牌,德安妮丝拿出一套□□,我们把半杯酒当做十个筹码来兑换,后来大家不想打牌了,就开始玩国王游戏。
      空酒瓶转到德安妮丝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像她上司的男人笑着问道,如果不考虑实际情况,你最想见到的人是——
      德安妮丝沉默了。英国男人看了她一眼。气氛非常焦灼。那个叫做“忒休斯”的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这个不速之客并没有等人来开门,而是直接闯了进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打开门锁的,可能是门本身就没有关拢,德安妮丝看到进来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安德烈?”
      那个名叫安德烈的男人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他很自在地找了个空花瓶,把花插在里面,然后对忒休斯道谢:“你好啊,傲罗老大。谢谢你跟海关打招呼,不然我可能赶不回来呢。”
      德安妮丝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她问他,“你吃过晚餐了吗?”然后去厨房里给他盛剩下的意面。
      我们这伙人重新打起了桥牌,继续说说笑笑。德安妮丝跟她许久未见的(情人?)在餐厅里,她把草莓上的蒂一个个揪下来,扔进碗里,在安德烈吃饭时问他了什么问题,然后他们笑了起来。
      我隐约听到的是:“……那个啤酒精酿师?他提供场地和设备。但我们来得迟了一步,工厂已经清空了。马克西姆被抓获,……和亨利.K的交易与工厂的清查同步进行。亨利.K落网,案件结束。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巴西追查一批炼制活死人药水的草药,惹上了当地的黑巫师,”安德烈说,“没法通信,差点儿就回不来了。正巧那时纽特·斯卡曼德来里约做调查,帮了我一把。”他抬眼看忒休斯,“他说他有个哥哥在魔法部工作,于是我上了货船被运到普利茅斯。如果不是忒休斯打过招呼,估计我就得——”他吐了吐舌头,“后来我听说你在巴黎,就悄悄过来了。”
      我听见德安妮丝用一种非常轻微的声音笑了。“我曾经非常爱你,你知道吗?”她说。
      那个男人看着她,撩起她脸颊边的一绺头发顺到耳后。
      “——”他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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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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