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长灯明》人间闲逛

29、第 29 章

　　李妃死的时候她没哭，守灵的时候她也没哭，可今日她却对着一个小小的油膏盒子，痛哭流涕。
　　院里的花开了，树也更绿了，只是她再不会回来了，她也要走了。
　　朱缨自请送李妃入皇陵，本来皇上是不许的，但皇后说请全了儿女孝心，他也就准了。
　　白棠翻了翻让柳沛送来的管未国史书：“你爹爹的名声真差，后史竟称他为景伥帝，怅啊。”
　　白棠咋舌，以恶号为谥号的皇帝，怕是只有一个商纣王。
　　他再看向镜中，只见一条官道上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朱缨乘前一辆，手捧着一篮纸钱开道，后一辆盛着一口被墨袍包裹严密的棺材，有太监持招魂幡立在棺材前。
　　就这样一路撒一路跟，林间有风吹动周围的松树，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又卷起那纸钱绕着两架马车不肯离去，有些纸钱钻进了车轮，被一路带到了皇陵。
　　朱缨看着守陵侍卫和驾车来的人交割明白，便打开着陵墓的大门，朱缨只觉一股寒气从这陵墓里爬了出来，李妃不是入皇陵的第一个妃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人在世的时候要寻一个归处，死后也要落一个去处，可入了皇家，生来归处是皇城，死后去处是皇陵，皇字压头万般不愿也得巧笑嫣嫣。
　　朱缨看着棺材被抬入皇陵，李妃是真的死了，朱缨知道宫中是忘记死了最快的地方，她今日回去，那些人就会接着寻欢作乐。
　　或是因祸得福，她因热孝不便婚嫁，由另一位公主和亲，可惜这位公主的马车还未走到塞外，这皇城就先破了。
　　城破那日，朱缨看着往日恪守规矩谨言慎行的嬷嬷，端庄贤淑的妃子都失了仪态，一个个挂着一身细软和太监宫女挤在一处，无头苍蝇般要寻一条生路。
　　所以说生死面前人才是最公平的，朱缨没有逃，她站在高处看着他们。
　　在这危急时刻，人之狠戾暴露无遗，有几个混水摸鱼的恶向胆边生，用刀威胁几个妃子交出细软，稍一迟疑就是一刀下去，那活下来的都被吓破了胆子，一个个也顾不上什么主子奴才，摘下手镯拔下簪子只求活命。
　　那些太监正在弯腰拾捡之时，正不知从何处涌进来一队人马，他们皆手持带血长刀面露凶光，几刀下去将那几个太监斩成几段。
　　朱缨认得他们，他们是御前侍卫，可他们不是来救人的，朱缨眼看着他们抓住妃嫔细嫩的手腕，说道：“请各位娘娘随吾等去大殿。”
　　他们嘴上说着请，手上却是硬拖着几位娘娘朝着宣政殿而去，众人脚下的尸块在拉扯间被踏的到处都是，那些妃子料到前路难测，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可如今谁又救得了谁呢。
　　朱缨心跳的极快，她潜下了楼，一路跟着这些侍卫，她早早换了一身宫女打扮，又在这宫中不出挑，众人都忙着逃命，无人认出她。
　　她和那些侍卫隔着一个太烨池，两条游廊，她走西边他们过东边，这一路她看见往日被精心照料的盆栽被推翻在地，游廊上的鸟在笼子里四处奔逃，掉了一地的羽毛。
　　有几只卡在细小的笼缝中没了声响，往日水光潋滟的池内飘着好几具尸首，尸身未凉就有鱼围上来啃食。
　　她好几次被奔过来的太监宫女撞到，身上磕青了好几处，可她死死盯着那群人，好似下一刻他们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游廊尽头是一条长长的廊道，出了廊道就是宣政殿，往日入宫上朝的御道上竟还跪着几个臣子，朱缨在一片混乱中涌上前去，这些跪拜的人有老有小，品阶有高有低，但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穿着朝服，面朝着他们的君王，无论往日他们在朝堂上或蠢或奸或愚，这一刻往日种种烟消云散，唯有一志以血肉之躯抵御来犯胡虏。
　　朱缨心惊众人大义，也感慨他们明珠蒙尘，偏生于乱世暴君手下。
　　宣政殿内尖叫哭喊声一片，朱缨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想推开守着的侍卫。
　　“你们的刀剑不对着来犯的胡族，却用来杀本族的妇孺！”朱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学的本事就是这样用的吗？”
　　几个侍卫一身血污并不动，他们只听皇上的话，是皇上一人的鹰犬，而且她就是想进去，这门也已经被钉死了！
　　“你们想干什么？”朱缨心中不安，可面前的人纹丝不动，她闻到里面有火油的味道，须臾间有黑烟随着门窗缝隙飘了出来，门内响起凄厉的哀嚎声，有无数的人扑打着门窗要出来，可那门窗被钉的死死的。
　　朱缨闻到一股烧焦东西的味道，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这疯子要烧死所有嫔妃子女为他陪葬！
　　她吐的全身颤抖，手脚并用的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恶鬼！她一边狂奔一边骂道，眼泪齐刷刷的涌了出来，她跑的狼狈不知被撞到几次，她好不容易跑到城墙处，随着一处狗洞钻了出来，跑到了山里不敢下山，硬是在山上待了几天，实在饿得不行才下山找吃的。
　　可她刚下山就被山中的农户绑了，卖给了蛮族，蛮族将领见她气质不俗，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竟要纳为妾氏。
　　“我想活。”朱缨说道：“可我不愿做蛮族家眷，偷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到了，他一怒之下就把我卖到了妓院。”
　　朱缨被卖到妓院，老鸨见她气质不俗就知道出身大户，随意给她安排了一个尚书嫡女的头衔，又调教了一个月就挂上牌。
　　朱缨所在的这家妓院，有一个不俗不雅的名字-欢香馆，这名字是比什么怡红院枕霞阁要可人，这后台也比别的地方大。
　　这欢香馆原就是青楼，蛮族破城之时，楼中女子逃了个精光，但那老鸨是个有手段的，亲自去见了这破城的将领，奉上金钱和美人，又说道：“将军的战士战场拼死，如何破了城自然要享受美酒佳人以慰辛劳，若是城中无美人且不是扫兴，更何况城中若无妓坊，士兵强占民女，传出去也败坏将军声誉。”
　　这老鸨子说话的时候，那些士兵早就劫掠了一通，他接了蛮族皇帝的命令，让他安抚人心，他顺势把那些暴虐的士兵都推到了妓院，省的出事。
　　老鸨子还借助将军的势头，去找回好些逃跑的妓女，一时间城中处处残破民不聊生，妓坊一处竟是日夜笙歌奢侈无比，好多人为了活下去都把自己女儿卖入妓院，换上几日口粮。
　　而这些被买入的女子，不过是国破家亡后无依无靠的百姓，入了这虎狼窝，少则一月多则三月都染了病，死了就被一席草席裹了送去乱葬岗，这欢香馆便像是饿极了的兽，日日吞下娇嫩的女子，将她们嚼碎吸干再毫不怜惜的吐出她们残破的身子。
　　朱缨自那日被抓住，便一直被关在将军府中，故此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修罗地狱，但她能闻到风中的腐臭，而且这院中有一处活水，自城外流入，不时就带进来一些碎尸，这院中的蛮族女子随意将其捞起，好似捞起枯枝落叶一般。
　　有一日，她闻到院中有燎烧气，出来一看黑烟滚滚直冲天际，原是她们在院中一处空地上支起了锅，要来煮羊肉，火堆里有一块漆红的木板，她仔细看时才知道这是一块牌匾，烈火焚烧的只剩下一个“府”字尚能认清。
　　一旁烧火的士兵脚下踩着一堆的牌匾，只见他从脚下抽出一块，两手伸开拽住牌匾两侧，用左脚冲中间用力一蹬，“咔嚓”一声，这牌匾裂成两半，他取了一半放在腿上，“咔咔”两声折成几半丢入火中，残存的一半落出白花花的木茬，好似断骨，被他拿在手中扇火。
　　士兵认得她，知道她是将军的女人，便说道：“你们中原人好奇怪，门上都挂着这个木头做什么。”
　　朱缨盯着他脚下“长芳宫”的牌匾，这是宫中的东西，原是高高在上，如今也和她一般被人欺辱。
　　“这牌匾能给我吗？”她出声讨要。
　　士兵原不知她说的牌匾是什么，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脚下，恍然大悟便将这牌匾给了她，不过是少块烧火的木头。
　　朱缨一路抱着牌匾回到自己屋里，直到关上门她才敢哭出了声，不肯于敌人面前示弱，算是她可怜的一点自尊。
　　原来真到了国破家亡之时，她才知道亡国奴三个字，一点一画都是血。
　　她哭了好久，直到夜色渐沉，屋内黑漆漆的，她去院子里找了个地方将牌匾给埋了。
　　她已不是公主，自不用留恋前尘事，她现在要做的事有两个，一是活着，二是去南方，投奔新朝廷，可头一件就不容易啊，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青的紫的黑的红的，什么样的伤都有，她真想让那死了的皇帝来看看，看看她的伤，看看这京城里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