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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风如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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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亭照杀完人就走了,唐蒄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跟蒋毓一样害怕,剩下的只有宋迤一个人解决。
她先是让唐蒄和自己把关涯的尸体抬下去,再是将不敢动作的蒋毓哄下楼。蒋毓怕被楼下的侯亭照打死,宋迤只能再勒令让侯亭照一干人回房间待着。
刚才没能拦住侯亭照,宋迤心里也憋着怒气。侯亭照没意见,这时的冷脸申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无非是像被逼到绝境的猫抓了一下,无关痛痒。
唐蒄攥着衣服下摆,不像平常那样爱说话了。关涯的尸体横在前厅,她不敢多看,随便搪塞几句就回了楼上。宋迤和蒋毓把尸体搬回房间里,再送蒋毓回家。
为侯亭照的枪声所慑,村里的祭礼也草草结束。会来的路上有人上前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宋迤全无避讳地说关涯已死,众人围上来要说法,被宋迤持枪吓退。
该硬气的时候枪却形同虚设,这时候倒是敢在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前耍威风。宋迤远远看见坐在窗框上的唐蒄,她痴痴地看着正对窗户的门,背对窗外的世界。
这样坐着恐怕会跌下来,宋迤快步回到庙里,走到门前时伸手推不开门,她喊道:“唐蒄。”
这门平时都是不锁的,侯亭照不会擅自来找她们,关涯也会敲门。唐蒄赶紧把门闩松开,小声解释道:“我怕是之前那些人又来找我……还有侯先生,他也有点可怕。”
“我带蒋毓回去的时候是该叫上你的。”宋迤进门就被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不自觉抬起手来,她关上半边窗户道,“夜里风这么大,你还开着窗户,当心着凉。”
“方便我逃跑嘛。”唐蒄小声回嘴,坐到床沿边有点抱怨似的说,“你有枪,当然不怕有人要害你。”
宋迤停在她面前,说:“那我把我的枪给你吧。”
唐蒄以为她是哄自己,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宋迤竟然真的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顺手交到唐蒄手里。唐蒄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确认道:“真的给我?”
宋迤颔首。唐蒄犹如置身梦里,这么厉害的东西,宋迤居然真的愿意给她。东西拿在手里时唐蒄尚且不知所措,宋迤提醒道:“别扣着这里,容易走火。”
唐蒄赶紧把东西递回去:“我不会用,还是还给你好了。”宋迤顺从地接下,唐蒄又是一番长久沉吟,才说,“我们明天再走,在火车上你不能丢下我。”
“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话脱口时忽然想起不对,宋迤解释道,“今晚发生的事我处理不来,一时忘记带你了。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可见我没有要丢下你。”
这事是她做得不好,没顾及到前不久才被侯亭照的手下吓到的唐蒄。好在唐蒄没有故意跟她争论,趴到桌边懊丧道:“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看见那种事,换成谁都睡不着。宋迤也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在唐蒄对面坐下,收拾桌上残留的稿纸。这些东西不必带走,原本是要顺手找个地方扔了的。宋迤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唐蒄,捡起一张稿纸折叠几下。
曾经随手就能折出的东西,如今记忆被时间冲淡,做起来有点手生。磕磕绊绊地把风车的纸叶折好,宋迤拿过桌上的笔,将做好的风车镶好套到笔杆上。
唐蒄听见她折纸的响动,枕在手臂上抬眼看过来。大概是被今晚的事接连冲昏了头脑,才会觉得宋迤把风车固定在笔杆上的动作跟戴戒指一样。
宋迤把纸风车放到唐蒄面前。唐蒄拿在手中,纸叶被窗外袭来的风吹得转动不休。她觉得有趣,转过去看了看笔杆上的纸环,问:“怎么安上去的?”
宋迤伸手过来就着唐蒄的手摸到关窍处,颇有耐心地说:“在这里多加一个卡扣,从缝隙里挤进去。”
唐蒄低头看着风车,心情好了许多,连杀人的侯亭照就住在楼下也忘了般情不自禁地弯起嘴唇笑了笑。宋迤正为不必听她叹气而松了口气,不想看风车的唐蒄突然转向她,用目光打量着她问:“你笑什么?”
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宋迤没察觉到自己的笑意,不假思索地回击道:“你也在笑啊。”
唐蒄道:“我笑是因为风车,你笑是因为什么?”
宋迤抬手摸脸,分辨不出自己笑没笑,只好搜刮出方才心里的想法,说:“只是觉得你和以前的我很像。”
唐蒄不依不饶,问:“哪里像?”
宋迤如实说:“纸风车是老师以前用来哄我的法子。看到她折出风车的时候,或许我也是这个表情。”
唐蒄眨眨眼,每到这个时候就会看宋迤的耳环。她决心问个明白,道:“你说的这个老师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想知道?”宋迤明知故问,唐蒄坦率地点头,宋迤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我小时候有心学些诗文字画,为了见到更大的世面,我就去一位大老爷家里做工。”
唐蒄怕她跑了,抓着风车追到床沿。宋迤看着她跟过来,继续说:“我没有旁人优秀,只能做些卖力气的粗活。夜里和同样做工的女孩子们睡在一起,必须在合适的时间睡着,否则第二天就不能按时醒来。”
说不出后来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大概是在整日劳作里连思考的闲暇都没有了,于是显得任劳任怨。
“我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但家里人十分爱惜我,没有差役我干过杂活。”宋迤把记忆拿出来翻看复习一遍,平淡地说,“做得不好会被领头的打,经常挨骂。老师教我洗衣挑水,告诉我怎样洗得更快,挑得省力。”
唐蒄听得入神,问:“她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她三娘。她真的像我娘一样,”宋迤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不爱理我,我也极少与她攀谈。但后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多是我主动跟着她。”
“就像你一样,你第一次见我时也没给我笑脸,就是笑了也觉得假。”唐蒄发表感言,“要是跟那时候的我说未来你会和我秉烛夜谈,那时的我绝对不会信的。”
宋迤说:“我不给笑脸,是因为少见的东西才珍贵。”
唐蒄哼一声,说:“哪里珍贵,刚才就看见你笑了。”她在宋迤的笑里停顿,又道,“快说你的老师。”
“老师……她说我愚笨,能做好本职工作就很不错。”时间太久,说这些亲身经历也像置身事外似的,宋迤说,“可我不想一辈子都洗衣挑水,我认了那么多字,学了那么多道理,怎么会不想扬名四海?”
唐蒄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些自嘲的味道。过了这么久,她依旧籍籍无名。但世上这样的人很多,不见得每个都像她这样难过。宋迤心知这一点,连不高兴都要忍着。
“她说我的诗写得不好,但我从没见过她写的诗。”宋迤说这话时觉得好笑,又很快正色道,“她劝我不要再看书读史,因为聪明的人活不长。”
唐蒄眉头一皱:“这是什么道理?”
“我那时也像你这样想。”宋迤了然地瞥她一眼,说,“但我做事时不能分心,管事的罚得很重。要循规蹈矩,不能出头也不能掉队,更不能引人注目。”
如此一来,装聋作哑也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安生之法。宋迤相信老师是不讲这一套的,她连自己都没能说服。哪有鸟雀会甘心困在空中?有了翅膀就该飞到高空去。
“那时像把人当成机器那样使用。可人不如机器,总会卡住,无法完美地解决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宋迤稍一措辞,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讲,“后来老爷府里死了一个门客,听说死得很惨,我被吓得不敢入睡。”
唐蒄听得十分投入,如临大敌地说:“那你第二天岂不是起不来?”
“嗯。老师就趁着管事的打瞌睡,抱着我坐了一会儿——”宋迤拖长最后一个音节,向坐在身侧的唐蒄伸手,圈着她往自己这边靠过来,“就像这样。”
唐蒄被宋迤引得贴近,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起初觉得有点太近了,都能闻到她身上染到的熏香味。唐蒄心里像踩在棉花上,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问:“然后呢?”
“在那里我与伙伴无暇顾及彼此,我好久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宋迤沉浸在过去里,握紧唐蒄局促地搁在膝头的手说,“我想起家里的父母,几乎要哭出来了,老师捂住我的嘴,因为不能让守在外面的人知道。”
唐蒄悄悄地观察她的神色,试着说:“你爹娘一定对你很好吧?你才会在睡不着的时候想起他们。”
“我都快忘记家里的事情,”宋迤低头与她对视,无形的目光在空中触碰到,宋迤笑道,“想必对我是很好的。”
她这么说像是假话,自己又不该多问。唐蒄不知如何作答,搓搓鼻子说:“被你这么抱着我也有点困了。”
宋迤讶然道:“真的?”
唐蒄撑着身子从她肩窝上移开,挂着笑揶揄道:“这个抱法是不是有魔力,被抱住的人就会困。”
金先生家里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没兴趣问起她的过去,有人把她的过去当做要挟把玩。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听她说起这些旧事,宋迤本想就这样多说些的。
但唐蒄说她困了,总不能逼着她听自己讲完。说到底,听她说以前的事也不是唐蒄的义务。宋迤将心头的惋惜擦得淡了些,说:“那我们现在就熄灯了。”
估计是那个怀抱真的有些魔力,当初自己也是那样睡着的。今夜来不及熏香,略微缺失一两天也无所谓。
宋迤吹灭烛火,两人状如往常那般躺下,月光从木板间渗进来,照在唐蒄枕边的纸风车上。宋迤在被子里挪了挪,不小心碰到唐蒄。唐蒄躲开,说:“你的手好冰。”
“是吗?”宋迤收回手,唐蒄跟着翻过身来,顺势将宋迤的手拉住了,带到被沿边低头轻轻呵几口气。她像是做了好事等着夸赞般道:“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宋迤没能道谢,唐蒄也不多说,又躲她似的翻回去继续睡觉。第二天起来时宋迤不在身边,唐蒄把连带着风车的纸环取下来,将宋迤的笔放回她的箱子里。
睡觉时手放到被子外头,也有点冷。唐蒄迎着窗外没有暖意的阳光照了照,又给自己呼气暖手。她想到宋迤这时候进来肯定会问她为什么笑,便立马收敛表情下楼洗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