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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夜光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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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寿字收尽,好几百张,贸易公司的老板、戏园子里的主管、正当红的电影明星、留过洋的文人学士、威风抖擞的军官、八面玲珑的名媛,没有人不赏脸挥毫。
下午是名角在家里开嗓献唱,听了几句还嫌不够过瘾,要开车去戏院按着折子点着唱。不到半个钟场子就清出来,车在门前排开,家中上下倾巢而出、趋之若鹜。
到夜里饭后,那些只是出来露个脸以表亲近的都作鸟兽散了家里才告别喧嚣,尽管平时也没多安静。特地请来的乐队奏着乐,胡琴声长笛声混杂着,悠然涌动在各自围成一群的人们之间,如流水穿过乱石。
四姨太的哥哥叫杜横江,在百货公司占了几点股份,金先生算是他妹夫,站得离他最近。目光绕过几个走过去的人,只见有个年轻女人站在桌边,凝望桌上花瓶。
不远处金三小姐正在同人说笑,她站得远远的,不时回头投去一眼。杜横江上午没到场,拍几下金先生的肩膀,趁着酒兴问:“那个站在桌边的是哪家的姑娘?”
也是借着酣然酒意,才敢这样跟他讲话。金先生席上喝了几杯,脑袋昏昏的,闻着风里的脂粉香气,看不清那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旁边的宋迤提醒道:“是唐蒄。”
“是了,是她。”金先生撑起眼皮点点头,说,“那是我家四妹子的音乐老师,我叫她过来给你们看看。”
他喊唐蒄一声,唐蒄便转过头来。围在身边的人都笑,他更觉愉悦,说:“蒄妹妹你来,我给大家介绍你。”
唐蒄融不进小姐们的话题里,自己走出人群觑着那几枝玫瑰发呆。她穿的也是玫瑰红,听戏前金先生悄声跟金萱嘉说她的衣着,金萱嘉立即提出家里留的几匹缎子,拍桌子连好话带恐吓地逼着店里所有裁缝一齐赶出这件新衣。
她还偷笑自己表面光鲜,内里穿的是金萱嘉嫌老气的衬裙。开宴前女眷都补了妆,不想显得离群就得混进那堆黛翠脂红里去。可惜人群里没预留她的地盘。
早知道就不搽粉,反正也被酒气熏红。她顺从地走过去,还不等金先生开口就说:“我没什么见识,这几位先生老爷我都不认得,还是要金小姐替我引荐。”
金先生一挥手豪迈道:“这有什么,我帮你引荐。”
唐蒄笑着赔好话:“吃饭的时候我数过,金先生喝了七八杯。看着诸位先生的意思,待会儿肯定还要给您捧祝寿酒,我老家里那边总说寿酒喝得多才福多寿长。”
金先生拿手指着她,说:“说什么寿酒,我知道你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想叫她来陪你。宋迤在不好吗?”
“没有不好。”唐蒄故意把宋迤从头看到脚,揶揄道,“宋小姐站在您身后活像个保镖,看着就吓人。还是金小姐以前和我同校,两个人之间说得来。”
金先生做个手势,身边就有人去把金萱嘉叫过来了。她和朋友说得正高兴,还保留着同龄人间说笑话的活泼,一下子有点忘形,高声说:“叫我来有什么好事?”
兴许是过寿高兴,金先生没追究金萱嘉的语气,只是考她谜语般说:“这几位叔叔伯伯,你记得几个?”
她总是事事争先,这等小事难不倒她。她先向和家里有关系的人说话,第一个说杜横江:“杜伯伯,听说您近来炒股发财,在百货公司的董事会里也攻城掠地。”
众人很给面子地应和她,她又带着得体的笑脸转向另一个人,话家常般说:“陈经理,您进军航运的事情我还是听阿芬讲的,以后回奉天我就坐飞机回去了。”
被她看着的那人也跟着笑。金萱嘉更加得意,复又看向叫好最响的那人,说:“毕老板,前些时候我还跟我妈念叨我够不够漂亮,好叫您掌镜给我拍部电影。”
她点将似的接连将围在旁边的人都说完了,气氛被她推得更热烈。金萱嘉志得意满,拦下送酒的佣人,笑着说:“爸,席上我还没给您敬酒。”
唐蒄乐了,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金萱嘉的酒逼到眼前,金先生摆手道:“既然被你说中了,那就你来替我喝了这一杯吧。”
金萱嘉摇头晃脑地说:“你也没喝我敬的酒。”
唐蒄不肯配合,反驳道:“你也没劝过我呀。”
金萱嘉趁着今晚的气氛,佯装生气道:“哟,你是越来越狂了,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再不喝就赶你出去。”
即便知道她是说笑,也不能当众拂她面子。唐蒄讪笑两声接过来:“好好好,我喝我喝。”她不敢细尝,只当成白开水灌下去,喝完还给众人看杯底,“喝空了吧?”
众人叫好,这帮人看见什么都起哄。金萱嘉满意地收回杯子,顺手丢到经过的佣人手里。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站在靠后的位置,挤出来说:“两位以前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是金陵女大?唐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金萱嘉赶紧提醒:“别说别说,当心他去找你。”
那人笑道:“我不找她,就来你家找你,怎么着?”
金萱嘉说:“我家有门卫,还怕你不成?”
“你们俩在奉天从小玩到大,串门是常有的事。”金先生纵容这样无伤大雅的调侃,他趁着酒兴看了一圈,点了点杜横江说,“她呀,家里就和你一个样。”
金萱嘉没听出不对,宋迤却是一惊。杜横江呆住,旋即大彻大悟道:“原来如此。”他也拿了杯酒,拱手道,“金小姐敬酒了,我也暂借些光。蒄小姐,且祝你。”
这下金萱嘉也明白过来,唐蒄摸不着头脑:“祝我?”
她下意识看向宋迤,宋迤已是变了脸色。再看杜横江,是她惯用的油滑笑容:“是,祝蒄小姐前途似锦。”
金先生跟着笑,除了宋迤和金萱嘉以外的所有人都跟着笑,唐蒄只能跟着笑,不明所以地接过杯子。那些人见她接下,又争着要递,像是要讨个彩头。
她喝了杜横江那杯,杜横江说:“怎么不看杯底?”
唐蒄将杯子一倾,几滴剩余的酒沿着杯壁洒下来,众人说:“不成,你这回喝得敷衍,还须再斟一杯。”
再一杯,急急地滚进喉咙里,又一杯,瀑布一样泼进来。金萱嘉抓住她的手,劝阻道:“你别来,你今晚留下要跟我睡,万一弄得我被子上都是酒气我就要打你了。”
她出面制止,周围人就停下手不再来。金先生始终欣赏似的旁观,等他要说话结束闹剧时,白天跟他闹不痛快的金峮熙抓着酒瓶和杯子向他走来,他霎时间没功夫再管唐蒄的事,冷着脸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太太说今儿是您的好日子,不该和你吵架。”金峮熙同样不是好脸色,倒着酒说,“她叫我过来,用二……三弟送我的酒给你贺寿,一家人和和气气的。”
他倒到杯口,不情不愿地说:“请。”
金先生又是个手势,连唐蒄都看懂了,自觉地伸手接过。金萱嘉实在不想收拾残局,诧异道:“你还来?”
“这是最后一杯了吧?”唐蒄向金先生确认,得到肯定后对金萱嘉说,“喝完我就回房间去,不出来了。”
金萱嘉拽着她点点头。
“好,我说好。”金先生拍几下手,不经意间说,“你们要是有蒄妹妹这样让我省心,那才是真正的寿礼。”
金峮熙冷笑道:“是,终归比不上金先生家的儿子。”
金峮熙带来的酒挺呛人,唐蒄头昏脑胀,想着完成任务悄悄走开。他不是亲生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金先生脸上挂不住,他又年轻气盛不服输,眼看又要吵起来。宋迤推金萱嘉一把,金萱嘉马上熟练地上去劝说。
酒气撞得脚步错乱,烧得通体滚烫。唐蒄几次没踩到台阶上,眼前朦胧脚下虚浮,整个人像泡进酒杯中,跟随杯里的酒液起伏摇晃。她撑住墙壁,摸索着要往前走,宋迤从后头追过来,自然而然地顺手扶住她。
唐蒄知道是宋迤,原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原谅她,此刻也顾不得之前的恼恨,勉强抓住宋迤的手,借着她的力气撑起身子说:“我之前说过,叫你别随便碰我。”
宋迤压根没理她的话,径自托起她往楼上走,只捡自己想说的话说:“你回了房间里,没听见金小姐的声音就别开门。今夜客人很多,清流浊流鱼龙混杂。”
唐蒄哼一声:“管你什么清流浊流,我要选清汤。”
这话听不懂,宋迤就当胡话处理。她说:“你明天不必给姓杜的脸,他是靠卖妹子发家的,今晚是欺负你不知道他的底细。那杯酒你不必喝,合该泼到他脸上。”
现在再说也是于事无补,好不容易拖到房门前,唐蒄过河拆桥,到了地方就想推开宋迤,手抵到宋迤肩头忽然没了力气,好像身子里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瘫软地倒下去,抓着宋迤的裙摆吐出一口黏乎乎的东西来。
她第一反应是怕弄脏金先生家的地毯,那滩东西却融在红绒里,别无二致的融洽。宋迤迅速蹲下来查看,捉住她手腕片刻,如临大敌地问:“你吃了什么?”
唐蒄刚想说话,喉间一涌又呕出一口血。宋迤抬手想开房门,探了好几下才摸到把手。她伸手拂过来帮唐蒄拭去嘴唇和下巴的血迹,将脱力的唐蒄拽进昏暗的房间里:“你在这里吐,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唐蒄伏在地上,被咳嗽掏空气力。宋迤扯松她衣领上的扣子,命令般喝道:“吐,把毒物吐出来就没事了。”
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腾着,呕出来的全是血。唐蒄看见宋迤耳边摇晃的耳环,想弘扬她的精神抠嗓子眼,手却不听使唤。血又涌上来,唐蒄含混道:“耳环……”
宋迤立即会意,托起她的下巴,二话不说将手指探进唐蒄嘴里,直抵到咽喉最深处。指腹压在舌面上,唐蒄本能地反抗,试图用舌头将她的手顶出去,却被宋迤死死压住。
那酒催得人浑身战栗,眼前星星点点地泛着水光。唐蒄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挖掘,像是要把她藏在身体里的东西和秘密全都勾到手里。她离得太近,唐蒄想起那天的情形,身子一耸,控制不住把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全吐在宋迤面前。
宋迤撤回去,把唐蒄的脸托起来查看。唐蒄被她拿在手里急促地喘息着,瞥见黑暗里宋迤手上晶亮的口水,压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是谁……是谁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