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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何处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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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专往众人目光聚集处站的金萱嘉如今反而不想打眼,张罗着接待的人是她最不喜欢的宁鸳,跟着宁鸳掉眼泪的是金芍雪,小彩云拢着手在她俩身后站着。
门口用竹竿支起一匹白绸布,辨不清面目的人熙来攘去。金萱嘉认识这些人,更坚定地认为这些人跟她母亲从没相见过,他们祭奠的不是友人亲戚,仅是金先生的某个太太。
不怪金先生喜欢宁鸳,这种时候她最是得力,和李环露没有交集有什么关系?她照样哭得出声,照样能把为数不多的擦肩碰面添词加句变成和李太的惺惺相惜。
有人握着手请她节哀,她更是伤怀,说出一长串希望李太往生极乐的吉祥话。金芍雪在旁边低着头,心中嘲讽宁鸳几乎是敲锣打鼓地向别人展示她有多难过。
她最喜欢端架子,在只有几面之缘的人面前不能像宁鸳那样有失风度。金芍雪抬起帕子擦眼泪,也不像宁鸳那样长篇大论地诉说伤心,只是偶尔抽噎一下。
中午时人少了许多,金芍雪抹干净眼睛去后厅找金萱嘉。她终于发现金萱嘉比她更好面子,就算在母亲的葬礼上也不肯叫别人看见她脸上的一滴眼泪。
佣人忙着给中午留下的客人准备午饭,金萱嘉独自坐着,像铺在桌上没有落墨的纸。金芍雪坐到她旁边,拧着帕子说:“真造作,宁鸳哭得跟死的是她妈似的。”
金萱嘉望着远处没跟她玩笑,金芍雪把帕子晾在椅子扶手上,挪到她面前说:“你今天不出去?先生说下午五点钟是最好的时辰,爸就把下葬的时间提前了。”
金萱嘉的眼珠子转起来,好半天才攒了点活人气。她问:“他是想把她埋在这里吗?”
李环露原籍在甘肃,想把她葬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埋到金先生家所在的奉天?东三省如今那边乱得一锅粥似的,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回去。
人们提到身后事总会强调落叶归根,真正让金萱嘉恐惧的是她不知道李环露的家在哪里。有种刑罚是在脸上刺字,金萱嘉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会跑会走的烙印,她很怕自己每次出现在母亲面前都是重新揭起她的伤痛。
每次想到这里就会停下来,总不能进一步否定自己。金萱嘉不能再想,把注意力转到金芍雪身上。
“爸就是这个意思,他不高兴李太跟苏缃勾结,肯让李太干干净净地死就是莫大的恩情了。”金芍雪说完,抱着脑袋防备道,“这是大傻说的,你别打我啊。”
“大哥说的?”金萱嘉把她抱着头的手撕下来,说,“他看见我妈这个下场,还不得急着带他妈走。”
她拉过金萱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别因为这件事跟爸置气,万一他连你一起不喜欢怎么办?”她顿了顿,又做了个起誓的动作,格外庄重道,“不是我跟爸告的密,你不会怀疑是我害了你妈吧?”
金萱嘉摇头,金芍雪说:“这就好了。我想巴结苏缃,帮李太打掩护还来不及,闲得没事干去揭发她?”
她故意把话说得怪腔怪调,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金萱嘉揉了揉眼睛,天际的阴云好像压在眼皮上,一搓就要降下水滴。趁着现在外头人少,出去看一两眼也好。
她尤为感谢李环露把她送过去的礼物还回来,好让她有个妈妈还在爱她的借口。她宁愿相信李环露是假作决绝不想连累她,也不想承认母亲对她根本没有爱。
她不肯在人前难过,但宁鸳太声情并茂,即便以前和宁鸳关系不愉快也愿意放下身段搀宁鸳一把。金芍雪悄声说:“你看大傻和三炮斗气呢,专让人看笑话。”
金萱嘉往金鳞洪那边看过去,这人果真掐着笔,一副受气深重的模样。不知怎么,金萱嘉想起那个已死的二哥,那个蘸血写在桌上的金字,究竟是在暗指谁?
难道真是说的一整家的人吗?金萱嘉觉得搀着宁鸳的手都不像自己的,纸钱烧没的气味熏得她头晕,金萱嘉松开宁鸳的手,宁鸳说:“小姐啊,你要节哀。”
金萱嘉应道:“你也节哀。”
宁鸳向她颔首,望着她的眼睛里盈盈地沾着泪水。她觉得自己飘起来,这场葬礼像个戏台子,各路有关人士无关人士都要粉墨登场,她飘在空中凝视着所有人。
她看见金龙瀚和金鳞洪暗中交锋的眼神,又看见跟宁鸳一样哀哭着的几位太太,还看见跟华先生小声说话的金芍雪,金萱嘉觉得自己应该尽早退场。
楼下太多人,楼上的空气都比下面清新。今天来了太多人,宋迤比她还要不想露面,她躲在房间里抄东西,听见金萱嘉开门的声音,压抑着惊讶说:“金小姐。”
她还是对金萱嘉有种留有余地的警惕。金萱嘉知道刚才小彩云当着金先生的面抛出橄榄枝,宋迤是在犹豫金先生会不会因为小彩云而对她进行试探。
金萱嘉走到她身侧,宋迤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到旁边的纸篓里。宋迤从不会说节哀之类的话,比起安慰,她更习惯在这种时候待别人如同往常。
太好了,宋迤没用怜悯的眼神看她。金萱嘉坐下来,直接抓住重点问:“你知道我二哥是怎么死的吗?”
“枪杀。”宋迤答得果断,说完又担心金萱嘉问罪般站起来,“尸体我没碰过,金先生不会让我插手。那时候碰上唐蒄杀了侯亭照,二少的死我们都顾不了。”
“然后他叫人把尸体运回奉天。”金萱嘉恹恹地说,“当时你在家里留的时间更多,有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几年前的事,金先生不许我细看……”宋迤总觉着她这份平静一戳就破,说话也跟着小心翼翼的,直到思维拐过一个转角,“那几天你听见有人敲窗的声音?”
“有吗?”金萱嘉反而不记得,她仔细回忆几秒才恍然找到答案,“哦,有天晚上有人在外面敲窗,把我吓醒了对吧?你们说是鸟,还说是有人偷东西。”
宋迤的眼睛瞟向窗户,今天没有人拿石头敲她的玻璃。她定了定神,说:“根据唐蒄后来的描述,那天在跑马场我晕倒之后她就拔枪去追侯亭照,她跟我们说过,那时金二少是看见侯亭照与我们对峙的目击证人。”
金萱嘉跟着她的思路走,不可置信地说:“莫非你想说二哥看见蒄姐杀侯亭照,她就又杀二哥灭口?”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迤很快否决她的观点,说,“侯亭照已经死了,如果唐蒄确实杀了金二少,再说出金二少是目击证人只会平添她身上的疑点。”
她想起那天唐蒄对金峮熙的呼喊,似乎是金峮熙看见侯亭照行凶伤人下意识想走,唐蒄逼迫他留下来。
她早该想到,那句逼令是唐蒄在危急时刻亮出的刀刃,那时的唐蒄就把这种事挂在嘴边当威胁了。
金萱嘉心里的想法乱成一团,找不到思维的线头。她拽住宋迤往外走:“你跟我过来,我们打电话问她。”
宋迤被金萱嘉拉出房门,她仿佛在出门前的一瞬间看见唐蒄在冲自己笑,当时唐蒄逼吓金峮熙是在担心她吗?还是只是想把金峮熙吓走,好对侯亭照下手?
金萱嘉跑回自己房间,一伸手掀开电话机上遮着的帕子。她磕磕绊绊地拨好号码,把听筒递给宋迤。
宋迤犹豫着接下,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唐蒄说话。忙音像是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宋迤正要以此为借口准备挂断,那边立即响起唐蒄的声音:“这里是苏小姐家。”
宋迤没有答话,唐蒄催她开口:“喂?”
没有回音,唐蒄用袖子擦了擦听筒:“喂?”
还是没有回音。唐蒄立即了然:“是宋迤吗?”
宋迤马上把听筒扣回去,金萱嘉看着她,她说:“唐蒄说的谎话何其之多,直接问她她也不会说真话。”
金萱嘉愈加不安起来:“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铃声又响起来,金萱嘉要亲自接听,唐蒄在电话那头笃定而怡然自得地说:“是宋迤吧?”
金萱嘉稳住心神,说:“不是,是我。”
“金小姐?”唐蒄飞快地严肃起来,她重新拾起郑重,说,“你娘的葬礼我不能出席,抱歉了。苏缃说我现在不能在金先生面前晃来晃去,他会杀了我的。”
“是吗?”金萱嘉说,“我看到你给他的礼物了。”
“那个小人?”唐蒄有种阴谋被戳穿的局促,她连忙解释道,“我没想给你看的,小彩云怎么不躲着你?我是生你爹的气,不是生你的气,你千万别误会我。”
“蒄姐,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金萱嘉打断她的话,只能感觉到撑起来的手拿着听筒,只能感觉到嘴唇在僵硬地吐字,“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唐蒄抬眼看向对面,说:“我会,我保证。”
金萱嘉还是毫无矫饰地问:“是不是你杀了我二哥?”
“你二哥是谁?”唐蒄的思维突然卡顿,她经过对面的提醒才想起来,她说,“哦,金二,金二不是我杀的。你还记不记得他留在桌上的字?是姓金的人杀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用你多说。”金萱嘉又一次打断唐蒄,她继续问,“你知道是谁害了我二哥吗?”
唐蒄拈着电话线沉吟许久,隔了半天没说话。她估摸着金萱嘉是时候要催她说话了,便道:“这个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呀。能当面说吗?我怕苏缃容不下我。”
金萱嘉抓紧听筒,问:“我二哥的死跟苏缃有关系?”
“不方便现在跟你说。”唐蒄比她还着急,“真的,刚才第一个打电话的是不是宋迤?叫宋迤一起来吧,就像上回我和她见面那样在那个餐厅见面,就这样。”
金萱嘉还没说话,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呼,好危险。”唐蒄把听筒按回电话机上,她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对面的苏缃,“真的要和金小姐说实话吗?她跟那个捡来的二哥关系还不错的。”
“想在世上立足最该注意的是真实,告诉她真相有何不可呢?”苏缃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在那样的家里做人很难清白,至少我们不能再对她说谎。”
唐蒄缩在沙发上兀自叹息,说:“金小姐不像我这样禁得摔打,她娘才死不久,经受的打击还不够大?”
苏缃没有回答她。唐蒄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依我看,你不如早点把我放出去把金先生弄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