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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番外-还恩 ...

  •   欧阳羽时常被追着问,为何会收留仇人之子。就算嘴上夸了万遍晨儿的好,人家也只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仔细回想,或许是欠了的恩情,给他没办法拒绝的理由。纵使记仇到连“信使”都没忍住当场砍了,可还是拿起那枚刻着小小“羽”字的玉环。
      永嘉三十年,南黎七十八个部落,联合抵抗大昭进驻的军队,结果被收拾得服帖,忙不迭送上礼物以表忠心,而黎公主徐瑶也是众多礼物的一个。
      十四岁就已经倾国倾城、医术卓绝的徐瑶进京那日,聚满了凑热闹的人,把朱雀大街堵得都惊动了禁卫。
      欧阳羽刚从镇国公府跌撞着出来,旁边的书童跃书赶紧眼疾手快扶住,才没让少爷的脑袋磕门框上去。
      欧阳羽晕乎乎的,抓着青瓷酒瓶,继续仰头灌了一口。几滴滴在金丝墨竹的褐色翻领衣袍上,再拿层层叠叠的袖子一抹擦,放肆大笑起来。
      “哈哈哈,子麟哥哥和岳姐姐成亲,高兴!”
      “高兴高兴,二少爷快起来吧。”跃书欲哭无泪,拎起一只胳膊绕在肩膀,任由少爷靠着,就这么扶着往家去,偏偏在朱雀大街被堵了去路。
      挤了又挤,根本挤不过去,没办法,只能寻了一处没人站着的台阶处坐着歇息,等着人散去。
      半个时辰后,人群忽然热闹起来,前面的人叫喊着:“快看快看,人来了。”
      “也不知道这么美的公主会许给哪位皇子。”
      “太子吧。”
      “切,我看未必。”
      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欧阳羽被吵得头疼,狠捶了两下,忽然鼻尖钻进一股异香。
      不腻,却极具攻击性。
      “好香啊。”
      “是啊,什么味?”
      所过之处,都闻到了,甚至还有百十来步,都能散发过来。
      十五岁的欧阳羽,正是好奇爱动的时候,硬生生扒拉开人群,冲到了最前头,压根没管后面人们的骂声和跃书一脸的迷惑。
      四马并行,精雕车架,前后仆从,熙熙攘攘,绵延不绝。
      欧阳羽嘀咕:“倒是给足了排面……”
      “呃——”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一撞,身子也歪到一边。
      本能的抬起拳头,准备给这个不长眼的一点教训。
      却看见是一个低他一头的小姑娘,黑纱罩着红衣,长发如瀑垂在身后,简单的蛇形银簪挽起一绺,两只手腕也是蛇形的银镯。
      妆容艳艳,一双狐狸眼本该摄人心魄,此刻却像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他,挡不住的杀意。
      欧阳羽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可幸那姑娘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扭头跟着车架走了。
      欧阳羽只记得,那日回家后,洗了三遍澡,熏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竹泠香,这股异香才淡了。
      不久后,他全家都去云州驻扎了。
      再闻到这股异香,是在第二天夏季了。
      出了伏,云州的夏季也就不热了,早晚寒气上来了,还要裹一件大袄才行。
      欧阳羽从母亲的手里接过大灰的兔皮袄子,接了父亲的话,要去城里巡视一圈防火措施。
      他真心不乐意接活的,舒坦躺着当个纨绔子弟不香吗?
      就这样绕了一圈之后,黄昏时实在脚累,便顺路进了春欣园。
      自顾自找了个角落,刚闷了一壶茶,揉着脚呢,忽而鼻尖飘来一股异香,紧接着就听见二楼吵嚷声。
      “臭娘们儿,给脸不要脸是吧?”满脸横肉的男人一巴掌扇在女孩脸上,俏丽的小脸瞬间花了。
      “滚开!”黎狸使劲扑抓着,布料被撕扯着,胳膊裸露出来,周围人想来拉开,却被吓得无处着手。
      撕闹间,男人把她的头摁向悬空的栏杆外面,眼看身子也要连着闪下去。
      嘭——
      欧阳羽一个侧踢,男人身子死死撞在墙上,连旁边的窗框都变形了。
      男人爬起来正要发力,看见欧阳羽这张脸,更气了,拳头狠狠砸下来。
      “左卫千户莫擎,我看你是想死!”欧阳羽记性极好,只在名册上看一眼也能记住这个人全部特征。
      拳头就悬在那,久久没砸下来。
      “你……”那人一下子怂了。
      “滚!”
      莫擎不屑打量:“呵!你谁啊?老子花钱找乐子,你小子没事找晦气?!”
      欧阳羽也不生气,从荷包拿出一块金子来,隔了一丈扔给老鸨,冷笑着:“今天晚上,黎狸姑娘,是我的!”
      说完,挑衅扫视众人,随意搭着黎狸的肩膀,一起进了房间,又把门一脚闭上。
      欧阳羽刚进屋子,被这浓郁的香气熏得头脑发懵,赶紧跑到窗户边,一把推开两扇。新鲜的凉风吹了一股进来,才喘上一口气来。
      黎狸笑了笑,拿起盖子把熏香盖严实了,才走到窗边,站在那里,直直盯着他看。
      欧阳羽就在这坐下,拿起小茶桌上的汝瓷茶杯,悠闲品着,看完夕阳,再回头看她。
      好一双狐狸眼,眉眼如丝,勾魂摄魄!
      “公子稍坐,我去更衣。”新涂蔻丹的纤细洁白的手指拂过肩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少女从海棠春睡的屏风后携着香风款款而来。
      深紫的纱裙裹得严严实实,眉翠而口丹,一颦一步却有万种风情。
      她看人都是直勾勾的看,就那么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反倒把对面之人看得不好意思了。
      欧阳羽躲过视线,再喝了口茶,问道:“姑娘贵庚?”
      “与你同年。”
      欧阳羽眉心一跳,继续问着:“刚才那人……是想杀你吧?得罪谁了?”
      黎狸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蹲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拖着腮,眨巴了两下大眼睛,认真道:“公子就不怕茶里有佐料?”
      欧阳羽一愣,接着淡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黎狸也咯咯笑着,怅惘道:“你这个人,太过鲁莽,成不了大器。”
      “哦?黎狸姑娘还是先说说,为何去年还是黎公主的贴身丫鬟,今年就沦落风尘了?”
      “唉,我的心酸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黎狸只是简单讲了一番如何护送公主与宣王就藩,如何犯了忌讳,又如何被赶出王府,流落间被发卖到这个地方。
      说着说着,还流下眼泪,拿紫纱帕子擦了又擦。
      欧阳羽心里藏了八分怀疑,只因为第一次见她时,那眼神分明不像个弱女子,倒像是会武功的杀手。
      黎狸眉眼柔和,站在他身后,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揉按着,力度正好。
      黎狸思忖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讲了出来:“你说这天下奇事怎地这么多?”
      见他不语,又绕回正面,继续说着:“日前有位公子,眉宇间跟你有七八分像,一来了我这儿,就动手动脚的,不过温存一夜,就说要娶我。”
      欧阳羽诧异抬头,难道是……哥?
      黎狸继续控诉着:“哼,若真有本事,当时就带我走了,不过是哄姑娘的把戏罢了。”
      “他不会娶你的。”欧阳羽打断,“国公府不会让风尘女子进门的。”
      “果然,都瞧不起我们呢!”黎狸苦笑,转而问道,“你呢?你也瞧不起我?”
      欧阳羽赶紧解释:“我没瞧不起你,只是这世道……”
      “公子要过夜吗?我去把床铺了。”黎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咳咳……”一口茶咽得艰难,“不了,我回去了。”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黎狸笑着去开门,送走了人,关上门的那一刻,马上敛了笑容,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腮帮子。
      欧阳羽走出去二三百步,依旧能闻到这股异香,原来是衣服都腌入味了。
      回府也没敢去正院请安,而是匆忙回了自己小院,叫人赶紧烧水来,连洗了三遍,最爱的竹泠香也多点了几处,才终于逃脱这股让人胸闷的香气。
      再见她时,是第二年开春了。
      也不知大哥是着了什么魔,非要迎娶一个风尘女子进门,把爹娘气得不轻。
      直到见到了那传说中把国公少爷迷得神魂颠倒的青楼女子,欧阳羽才堪堪有些理解大哥了。
      但他谁也没帮,而是和黎狸排排坐在门口的石狮子底下的台阶上。
      “你也觉得他娶我是个错误吗?”黎狸那双美丽的眼睛都黯然了,靠在石狮子边无精打采的。
      “我不知道……”欧阳羽无措得扣着手指。
      “你这个人,太没主见,成不了大器。”黎狸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扭头离开了。
      那日吵得很凶,大哥被父亲拿大棍子打了出去,还说着断绝关系、生死不管的话。
      再次见大哥时,是三年后的那一夜,刻骨铭心的那一夜,他的亲人、他朝夕相伴的所有人,都一夜消失了。
      哦,那时已经不是大哥了,而是灭门仇人!
      永嘉三十五年,春节刚过,二月初十,朔州城破!
      欧阳羽抱着子麟哥哥和岳姐姐唯一的女儿,混在流民堆里,打算趁乱逃出去。
      天气还冷着,欧阳羽怕孩子冻着,里三层外三层裹紧了,小雪儿也是乖巧,一路上如何颠簸,也没哭一声,靠在肩上,吃着手睡得香甜。
      欧阳羽跟着队伍,一步步挪到了南城门底下,越是近了越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异香。
      走到当下,忽然闪过一袭火红色的身影。
      欧阳羽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拢了拢裹着孩子的被子。
      黎狸诧异一闪而过的熟悉眼睛,还是多走了几步过去,撩开那人额前遮挡的头发,露出熟悉的脸来。
      黎狸不动声色地放下,转而撩开被角,看了眼熟睡的小雪儿,把他们拉到旁边,自顾自坐在摇椅上,懒懒问道:“谁的?”
      “我的。”
      “啥?你?”黎狸连连摇头,“你连酣然香都没用,谁给你生?”
      欧阳羽这才看清,她早就褪下舞装,穿了一身没一丝刺绣的红衣劲装。脚蹬皮靴,腰间挂着一柄朴刀,入了牛皮刀鞘。
      头发扎了高高的马尾,蛇形的银制发冠盘在发顶。还是那一双狐狸眼,也不笑了,只剩狠厉。
      怪不得朔州不比云州惨烈,原来是她领兵。可子麟哥哥一家都死在这人手里,欧阳羽强迫自己压下颤抖的双手,忍住想扑上去报仇的冲动。
      “罢了,走吧。”黎狸眉眼一扫,示意看守放行。
      欧阳羽迈出两步,又停下来,怀里拿出一块玉环来,扔给黎狸:“多谢。若有难时,可来找我。”
      黎狸嗤笑,双手摊开:“就你这样,还要帮我?”
      欧阳羽没理她,扭头抱着小雪儿离开。
      “欸,你这个人,太过心软,成不了大器!”
      黎狸手腕吊着玉环,细细打量着,上好的和田玉,描了几支绿竹,正上方刻着圈住的“羽”字。
      黎狸本来没当回事,就当个值钱的物件,挂在脖子上。
      却没想到,多年之后落魄了,却能够靠它,给自己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欧阳羽不得不承认,是他给自己挖的坑,也是他自己欠的债。
      他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还崇尚冤有头债有主那一套,果然,成不了“大器”。
      最后一面,是在云州偏僻的小村庄外面的土坡木屋里。
      她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头发凌乱,瘦到脱相。脸色惨白,不停咳嗽着,嘴角开裂沁出血来,身上哪还有半点香味。
      看见他时,她是欣喜的。
      待他发泄完,黎狸颓丧着有气无力说着:“我时日无多……咳咳……烦劳你……咳咳……咳咳……”
      咳到捶着坚硬似铁的被子来缓解疼痛,欧阳羽实在看不下去,舀了水来。
      黎狸喝了两口,觉得畅快多了。
      欧阳羽叹了口气,轻声轻语问道:“还有没有未尽之事,未见之人?”
      黎狸苦笑着摇摇头,低着头说道:“我自小无父无母,三岁起进土司府训练,那段日子,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恨意。”
      接着缓缓抬头,枯槁凹陷的眼睛望着门槛上的小人儿,缓缓道:“我这样的人,活在阴沟里,见惯了人性本恶,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哪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若世间真有阴司地狱,早该把我锁了去。”
      说着眉眼和煦、柔和得不像话:“他不一样,给他取名‘明儿’,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走在光明里的人……像你一样……”
      “我会养着他,也会好好教导他。”
      “多谢,多谢……”黎狸就算再苦再疼也从没哭过一下,此刻却泪水止也止不住,捂着脸含糊不清说,“你这个人……太过心软……太心软……”
      她走了,躯壳被好好安葬,灵魂却随风散了,如同扬起的蒲公英,依旧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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