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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阿蕾椰 ...

  •   吴老头这半年来身体越来越差,去了几次医院,医生说老人家年纪太大了,很多器官功能都衰退了,只能住院靠药物养着,可住院每天都是床位费药费开销,他们的条件根本负担不起。
      吴老头想,老了,死了都是顶自然的事情,何必再费那钱,就告诉耗子说自己身体还行,只是偶尔不利索,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今天耗子在河边给他们的小船做保养,一般吴老头都趁着天没黑就开始做晚饭,那做饭的烟熏火燎和锅盘的哐啷声老远就让耗子知道那老头在卖弄手艺,耗子每每都问吴老头:“阿公,你以前是不是做过满汉全席?以您在灶台上那几手绝技!这白菜,你要是能放些油和盐,再煮熟一些,可能皇帝也要请您去做菜!”
      吴老头用筷子敲一下耗子的头道:“你小子还编排老人家了!”
      这天耗子在河边擦船舀水,没有听见吴老头做饭的声音,便有些奇怪,他跑回崖下洞里,只见吴老头人坐在床边的地上,身子爬在床上,没有动静。
      耗子一阵心颤,连忙上去摇吴老头,吴老头好久才转醒过来。耗子带着哭腔说要背他去医院。吴老头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去什么医院,就是刚刚突然有点贫血,就睡着了。
      他让耗子扶他到床上躺一会就好,叫耗子快去煮点面条,他怪饿的。
      耗子忧心忡忡把面条煮好,却发现吴老头根本起不来床,抬手都困难。
      他彻底心慌了,说什么都要带阿公去医院。
      老头也很倔强,喘着粗气说今天绝对不出这个门。耗子本来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心性,拿不定注意,便跑出门去找方浅,他想浅哥一定知道怎么办。谁知方浅不在家,田翠河正和一群老姐妹聊得投机,不耐烦地说方浅去学校去了。他便一路跑着去学校,问了老师却说早走了,正好谢晓川来领通知书,见耗子慌慌张张地便问他怎么了,耗子说了吴老头的情况。
      谢晓川听了说:“我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先带你去打电话。”
      谢晓川带他到办公室,查了通讯录找到谷溪村委的电话号码,便打了过去,谢晓川让他说话,耗子从来没用过电话,哆哆嗦嗦紧张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谢晓川接过电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是这样的,麻烦帮忙跑一下余沐家告诉方浅,耗子的爷爷病重了,可能耽误不起,请他速回江尾河街来……实在是太感谢了您了。”谢晓川打完电话又对耗子说道,“你带我去看看你爷爷。”
      一个小时后,余沐、方浅、奴宝也到了河街。
      “怎么样了?”方浅进去看见耗子守在床边,床上的吴老头睁了眼睛,挣扎着要起来,方浅觉得他精神似乎还好,便回头问谢晓川情况。
      “刚刚不太好,这会儿又精神些了……”谢晓川低声道,“恐怕是回光返照。”
      话音才落,吴老头已经示意耗子把他扶起来,指了指床头的一个箱子,说:“把里面那个盒子拿给我。”
      “阿公,浅哥他们来了,我们还是先去医院吧。”耗子慌忙道。
      “别费力了……”
      “浅哥。”耗子向方浅投来求助的眼神。
      “先听你阿公的。”方浅上前道。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替别做决定,他想既然老人还清醒,应该按照老人的意思。
      耗子只能打开箱子,把里面一个上锁的铁盒子拿到吴老头面前。
      吴老头反手在枕头里摸索了一阵,把枕头的线扯开了,在里面一堆烂布里掏出个小布袋,又在布袋里拿出把钥匙,他做完这些有些喘息。他把钥匙给耗子,让他打开铁盒子。
      生锈的锁有些倔强,开了一会才卡塔一声弹开。
      吴老头捡出盒子里一个红色本子,他颤巍巍开口道:“浩子……这存折你拿着,这是我几年前在信用社开的户,存了几块钱在里面……密码六个0,柜台那个妹说我这么老了,一定没有记性,不让我设复杂,还好听她的……”说着他扯着嘴笑了一笑,马上笑容又消失了道,“阿公没有本事了,没有什么给你……”
      耗子眨巴着眼睛,努力不让眼睛的湿润影响他的视力,他说:“你自己收着吧,我才不要,过几天我去上河坝街找事情做,拿钱回来给你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好,好……”吴老头欣慰的点头,“转眼就大了,会做事了,那时候你只有一点点,头没有我巴掌大……”说着他翻了翻盒子,在里面找到一个银手镯,那镯子样式很简单,但有些小,似乎是女人戴的,手镯的内面刻了字。
      “拿着吧,以前怕你贪玩拿去玩,一直帮你收着。这是我捡到你的时候夹在被子里的,可能是你妈妈的东西。”说完他又在床里面摸了本线状的旧书,递给耗子。
      “我没有条件送你去读书,你的字和做人的道理都是我拿着这本书教你的,我不在了你就向这些哥哥姐姐们请教。”吴老头抬头看了看床边的一群人,“请你们照顾他……”,几人都沉重的点头。耗子无声的擦着泪。
      良久吴老头招呼余沐道:“小伙子你把蜡烛拿来。”
      一直愣愣站在洞口边的余沐在旁边旧桌子上把烛台拿到床前,这让余沐更看清了床上吴老头的病容,他以前就很瘦,但是很健朗,但此刻这老头的瘦切切实实让人感觉到他行将就木。
      余沐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火苗也颤了一颤。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曾经也这样病容满面地躺在床上,便一阵恐慌,家人的病痛一直就是压在他心上的石头,而没有钱医治的阴霾无时无刻不盘踞在他们头顶。此刻这种贫病交加的情景好像就是高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让他感到死亡逼近的恐惧。
      方浅见他手不稳,便伸手握了余沐的手一下,余沐抬眼看了看他,眼里有些脆弱的情绪。
      床边的一隅在蜡烛的照耀下顿时亮了很多,吴老头吃力地慢慢翻动着盒子,在最下面一张发黄白纸信封里,抽出一张二寸宽的照片。
      吴老头看着那照片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几个人好奇都凑过去看,见那张黑白照片里一对男女,男人穿着长袍,女人穿着苗族便装,两人都露出恬静的笑容。
      “一辈子都没有对你说对不起,看来没机会了……”吴老头叹气道。
      方浅觉得这照片很眼熟,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这照片不是那年在对岸蒿寨河滩,那个老外给他看的那一张吗?
      “阿公,你是照片上这个男人?”方浅好奇问道。
      “我……我,对,还有她。”他好像受了刺激,突然激动起来,满是眼纹的眼眶里溢出眼泪来,“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阿蕾椰……”
      女孩子听见这样的故事总是为之动容,奴宝红着眼眶问道:“阿公,她是苗家姑娘吗,这个苗名很少有人用,不过我太奶奶也叫这个名字。”
      “是啊,她是苗家最漂亮的姑娘。”他有些欣慰还有人和他聊聊,便用力撑起身子,把照片递到奴宝面前指着照片上的人道:“你看。”奴宝凑过去一看,惊诧道:“这个人就是我的太奶奶!”
      大家都震惊地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奴宝,等着她说出为什么笃定这照片上的人是他太奶奶,毕竟这照片像素并不高,也许只是相像。
      奴宝说道:“我太奶奶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我小时候无意间翻到,太奶奶告诉我,照片上是她,而这个男人是她的爱人。”
      吴老头已经有些糊涂了,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或喜或悲,此刻抬头仔细看奴宝,便又泪洒当场叫着阿蕾椰。
      “奴宝姐,你帮帮我,你能不能把你太奶奶找来。”耗子突然抓住奴宝恳求道。耗子早就知道阿公有个心结,每每喝了酒就叫这个名字,他一直不知道阿公叫的什么,原来那是他爱人的名字。
      奴宝已经陷入了沉思,听耗子一说便道:“我去把我太奶奶找来。”
      “我开船载你。”耗子立马说道。
      “我开船载她,你留在这里守着阿公。”余沐说道。
      “那碟浅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太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走路,要人背,碟余一个人可能坚持不住。”
      他们下了船,沿着河滩靠山的崎岖羊肠小道爬上山,方浅拿着手电走在最后,奴宝走在最前面带路。
      奴宝回头对余沐说:“碟余,你习惯走这么陡的山路吗?要不要牵着我的手?”余沐说:“不用,你看好路。”
      “你说人为什么能记得一段感情那么久呢?”奴宝感叹道:“我要是这么大年纪了,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彼此挂念这么些年,一定非常相爱。”
      方浅沉默地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注意脚下,踉跄了一下。余沐好像时刻关注他,立马回身扶了一下他的手臂,顺势便牵住了他的手,余沐的手有坚硬的老茧,干燥而宽厚。
      奴宝自顾说着:“不过,为什么两个那么相爱的人却没有在一起,这样不会遗憾终身吗?”
      方浅说道:“他们也许有自己的苦衷,可能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说完他把手从余沐手心里抽出来。
      晚上八点,他们穿过建在山坡上层层叠叠交错的吊脚楼,来到奴宝家位于山腰上的一栋木屋,家里的大人去其他村寨看牛打架还没有回来,只有太奶奶阿蕾椰和格宝在家,老人家的老伴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夜晚的村子已经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蟋蟀和蝉鸣的声音,老人阿蕾椰也上床就寝了。
      他们几个的到来,让老人觉得新奇,说着苗话劝方浅和余沐快坐喝水。
      她笑起来整个脸会皱成一团,牙齿脱落的嘴巴瘪瘪的,却让人感到很慈祥,她黑瘦的脸上唯一能探查到与照片上面容姣好的女人的痕迹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是精光闪闪,带着平和的慈爱。
      奴宝把要带她去见吴老头的事说了,她却笑着摇头,说了一句苗语。奴宝看着余沐道:“太奶奶说都过去了,她不愿再回忆。”
      方浅皱眉,难道他们要无功而返。
      这时,木屋窗外的廊上传来一个女声,她正轻声唱着一首曲调底婉的苗家歌曲,方浅很少听见苗族曲子中有这种忧伤缓慢的风格。
      方浅他们移到窗边,只见身着一身苗族便装的格宝坐在廊上的木凳上唱歌,她批着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肩上背上,月光照在她半张脸上,让她看起来苍白而精致。
      方浅一时看呆了,柔和的少女歌喉在这月夜里显得格外温柔也格外寂寞凄清。他忍不住偷眼看余沐,余沐也正转头看他,他们大概都被这歌声感染,唤起内心的孤独,然后下意识的看向对方。
      奴宝听着妹妹的歌声,突然想到什么,跑进房间里,拿了张纸片,那纸片就是阿蕾椰和吴老头那张合影。
      奴宝在老人面前指着那张照片,说了一句苗语,老人叹气,拿过照片不断抚摸。
      方浅走过去说:“老人家,我们很抱歉打扰您的生活,但是吴爷爷可能撑不住了,您是他解不开的心结,请您一定去见他最后一面。”
      阿蕾椰看了看方浅,又看向窗外,聆听着歌声,一点浊泪沿着她千沟万壑的脸颊流淌,她用变形的手擦了擦泪说:“唉愣,别倒谬呀。”(走吧,我们走。)
      奴宝一阵欣喜,说太奶奶答应去见吴老头了。
      方浅和余沐轮流把老人背下山,上了船。
      格宝不放心太奶奶,也跟着一起下了山。
      船行到一半,深蓝天空中的云层越发厚实,开始迸射闪电,炎热夏季的雨是说下就下的,好在余沐片刻不停的撑船,赶在下雨之前靠了岸。
      方浅将老人背进洞中,她已经轻得只剩皮包骨,方浅背起和放下这老人都不是很费力。
      阿蕾椰移动着颤巍巍伶仃的细腿慢慢靠到床边,耗子偷偷擦了红着的眼睛,默默退到一旁。
      谢晓川坐在一边的矮凳上几乎睡着,见他们进来,便站起来让出空隙。
      格宝跟在奴宝身后,一进来便看见了谢晓川,她往奴宝身后斜了斜身子,好像把自己藏起来,谢晓川已经看见她了,格宝偷看他时,两人正好目光相撞,谢晓川心里又是那种奇异的感觉,不好再看她,两人都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床上的吴老头气若游丝,但眼睛却还冒着精光,好像还抱着希望,期待什么。阿蕾椰打量了他很久,久得大家都以为弄错了,他们并没有认识和相爱过。但她突然伸出如树枝般干枯的手,颤抖地试图触碰吴老头。吴老头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疑惑地看着床前这个靠近他的老人。
      “碟堆……”浑浊沙哑颤抖的声音从阿蕾椰的喉咙里发出来。吴老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眼睛圆睁,惊诧地盯着面前的人,嘴唇颤动了好几次,却呀呀地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
      “耗子,快给阿公顺一下气,他可能被刺激到了。”余沐慌忙挤上前提醒道,几个人也忙找水杯倒水给病人喝。
      两个老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久违的重逢穿越了七十年的光阴才到来。
      他们久久地再说不出话来。
      天雷夹着闪电滚滚而来,接着就是哗啦啦倾盆的大雨。
      方浅站在洞口,雨水倾泻而下时,飞溅地水花砸在他头上身上。余沐站在一边,把他伸到雨中的手拉回来,低声道:“小心着凉。”并把他拉到自己左手边,靠里面的位置,而自己堵着外边飘进来的雨水。
      方浅说:“没事,太闷了。”
      奴宝和格宝坐在靠里面些的长条凳上,背靠着岩石,格宝的头枕在奴宝的肩上。谢晓川站在他们的对面看着外面的雨出神,耗子守在床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老人。
      昏黄的灯不时跳动,有几刻几乎熄灭。
      雨到了后半夜异常的大,似乎要冲塌这崖壁一般,雨水形成的水流从石阶上流到河滩,江水也变得急迫汹涌,滔滔水流声和倾盆雨点声似乎催促着什么,河边的船也在这狂风骤雨中飘摇浮沉。
      雨停后的早晨,黄泥水从河街上冲刷下来,形成一条条小沟渠,砂砾在小渠边,小树小草全都腌巴巴躺在浅水中。河水漫上了河滩,只差十来米就到崖下了,船也不见了。
      吴老头还是去了,就在雨停之前。
      阿蕾椰祖孙三人早上由家人接回了对岸。他们的船行在河中,如一页扁舟漂浮在一片汪洋,才破晓的黎明给这天地染上灰白的色彩。
      格宝坐在船尾,面对着岸,一席黑发披在脑后。她悠悠地哼唱一首歌曲来,曲调凄婉低沉。雀鹰在长空中翱翔,然后慢慢降落到低空中盘旋,格宝的歌声回荡在天地间,和雀鹰的低鸣一样悲伤。
      谢晓川久久看着远去的小船,脸色灰白。
      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好受,耗子哇哇地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河滩上。
      那天傍晚河街居委的几个负责人,阿婆,田翠河,方浅,余沐,谢晓川,耗子站在河边,看着专门兼职超度的厨子张大师和他的徒弟在江心的船上把一罐骨灰洒进了尾江。
      天断黑了,其他人都回去了,余沐方浅谢晓川耗子四人在退水后的砂石滩上,或坐或站。
      下游码头的繁华地段,船只靠岸,都收了活计,只有个别还在卸货的船工还在吆喝着什么,河边的吊脚房楼及混凝土“大厦”已经上了灯,一时灯火通明映照到已经平静的江水中,波光粼粼。
      夏季炎热的晚风并不能扫除空气中空旷清冷的气氛。上游远处的河心有一盏小灯亮起,那光亮随着波浪的摇摆左右晃动,是一艘小渔船。
      “人生一世,白驹过隙。”方浅不觉叹道。
      “真的重要吗?”谢晓川似喃喃自语,“一个人一生的遗憾最后只是别人嘴里轻描淡写的一段故事,甚至连故事也没有留下,就消散的没有痕迹了,所以固执的偏见重要吗?”
      “重不重要只有自己才知道,毕竟感同身受的是自己,不是别人。”余沐说道。
      方浅想,在这小城中还有多少故事呢?老人,男人,女人,他们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样的过去,那些生活中的苦楚,遗憾,还是曲折离奇?是否要历经许多地曲终人散,最后尘埃落定坦然点起这一盏渔火,在江水日夜流淌中淘尽凄风苦雨,才能淡看山盟海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阿蕾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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