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蛮夏》鸡豚狗彘

38、毕业

　　田翠河相信，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要是人想争气，又被这背时运给拿捏住了，那就得自己气得背过气去。
　　从去年到今年日子最难熬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要背过去了，然而看看老母亲，看看孩子，她也得吊住这口气不能背过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想，终究只要活得久，就能看见不平被铲平的时候。
　　开始先是以前上班的厂工人大量下岗，田翠河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拍手叫好，接着厂子就彻底倒闭解散了，这可高兴坏她。
　　那几个整天翘着二郎腿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办公室办事员，现在路过她小店都夹着尾巴，不敢做声了，她反而大大方方叫着张主任，袁主任来吃点，我请客，小赵，吃了吗，姐请客。这时候那几个老姐妹总是客气得有些卑微，说着：“吃过了，吃过了，家里有点事，你忙你忙。”要不就就是：“不了，我忙去前面办点事情，办点事情……”田翠河就大声爽朗地喊道：“忙什么的吗？现在时间宽裕了，你们都是享福的人了。”几个人总是笑着，嘴角抽搐。
　　这时田翠河便哼着曲子，收拾起碗筷。手脚轻便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像不是别人虎落平阳，而是自己鱼跃龙门。
　　大块人心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已经是阳历六月高考结束的时候了，原铅笔厂厂长张某挪用公款，行贿受贿，搞权色交易被立案调查了，而工会主席苏某是协犯，参与交易也被带走。
　　同样的苦难遭遇可能没法把人团结在一起，但有着共同唇珠笔锋的敌人一定能凝聚人心。
　　因为同仇敌忾，田翠河又开始和厂里面的老姐妹们来往了，好像以前的嫌隙只是错觉。
　　几个人聚在店里，聊得唾沫横飞。
　　“老娘早看那王八羔子老张不顺眼！贼眉鼠眼的！”
　　“不知道贪了我们多少拿去养情人，呸！”
　　“哟哟哟，你看苏主任那对耳环，腕子上的金表，搞不好都是我们的血汗钱，真不要脸。”
　　田翠河也不甘示弱道：“那时候他们俩来给我做工作，我还不知道他们这层关系呢，怪不得一个吹箫一个捏眼。”
　　“翠河，是你人太善了，单纯。要是我，把东西摔他们脸上！”
　　“老李你别马后炮，老张慰问你的时候，我可看见你还送出门来呢。”
　　“那就是做做样子嘛。”
　　“我就看不惯苏主任那狗仗人势的轻狂样子。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私底下是那样，我告诉你们我家孩子的表叔在检察院，有内幕，说姓苏的还和好些……”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鼓着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还不知道牵扯出多少呢。”
　　“啧啧啧，真不要脸。”
　　方浅一起床就听见廊上一群女人叽叽喳喳，那些恶毒不屑的语言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杀伤力格外强，好像女人因为天生体格的上劣势而铸就了她们嘴巴上的锋利。特别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人女人的评价，比对一个男人的评价要恶毒数倍，当然方浅想也许这些都是她那个厉害老妈让他产生的对女人的错误认知。
　　这样一座小城，没有什么事情比桃色花边更能刺激这些乡民的耳朵，调动她们的嘴巴，好像奇诡的桃色必须要用更加不堪的语言来攻击才能显得评价者与污秽划清界限而彰显道德的崇高。
　　方浅草草洗漱便要出门，几个妇女看见他，都直夸赞他生得好。
　　“浅浅，你吃了早点再去，你让老师多指导你，别随便做决定。”
　　“知道了，我拿个饼就行了。”方浅又对几个妇女招呼了一声就出门了。
　　“你孩子学习很好，这次高考估分也有六百来分吧，打算报哪里的学校？”
　　“还不知道呢，这不是，今天去填志愿呢。”
　　“翠河，我可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孩子，我看我那个能老实读完高中毕业就不错了。”
　　“哈哈哈这孩子确实没让我操心过。”田翠河笑得合不拢嘴，又觉得自己太过得意，便收敛道：“我们家方浅老实得很，不会转弯，只会读死书的，哪里像你孩子聪明啊，以后搞不好做大老板，我们孩子还要给你们打工呢。”
　　这话说的那叫老李的妇女心花怒放，说道：“我们做父母的，不管孩子读书好坏，只要以后他能成家立业让我们抱孙子，也就圆满了！”
　　“李妹，我特别认同你说的，我们一辈子辛苦养儿育女不就是为了看他们成家立业，我们老来抱孙子享清福嘛！”田翠河道。
　　谢晓川这几天有些焦虑，等方浅来了学校便神秘兮兮告诉他：“方浅，你说我爸是怎么了？”
　　“你说谢老师？”方浅回想起什么说道：“谢老师好像这几个月请了好几次假了，他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要哪里有毛病我应该察觉啊，他这几个月就神神秘秘，我一直以为他有了相好的，才总往外跑，我问他他又不说。”谢晓川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他要辞职。”
　　“什么？”方浅惊讶道：“谢老师告诉你的？”
　　“我不小心看见他写的辞职信，时间就是前几天，可能他是等我高考结束，你说我爸是怎么了？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你问过他了吗？”
　　“那倒没有。”
　　“我看你们还是好好谈一下。”方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想就算谢老师有自己的打算，也是把你考虑在里面的。”
　　谢晓川只是摇头叹气。
　　“别想这么多了，”方浅转移话题道，“你志愿填了哪里？”
　　“我估分才估了五百二十来分，可能报林城民族大学文学系。”谢晓川道，“你呢？”
　　“没想好，一会去教室看看。”
　　方浅一进教室就瞥了一眼余沐，正好余沐也抬头看见他，两人目光交会，方浅便忍不住脸颊发烫，心跳加快。
　　他记得前几天让万里传的纸条上问余沐想读什么大学，余沐回答他，有你的大学。为此，方浅整夜难以入眠，想着余沐那话是什么意思。两人靠着万里鸿雁传书，相互调侃，可今天见了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眼神一交会便不约而同的撇开了，方浅径直走到了王汐的座位上，问她关于分数和学校的事。
　　他们分数差不多。
　　后来班主任来了，指导大家填报志愿，这天，同学们都很兴奋，带着一种脱枷的洒脱与雀跃，不知道哪个同学起的头，把书本抛了起来，大家纷纷效仿，最后变成把书撕下，从阳台抛下去，这场狂欢逐渐蔓延，所有班级和楼道的同学都奔向阳台，把书本抛下楼，好似要在这一刻释放这些年寒窗苦读的苦闷。
　　方浅也趁着兴头，扯了几本无关紧要的小本子，扔下天井，纸片的碎屑纷纷扰扰从阳台外瓢下，方浅偏头正好见余沐在阳台的另一端正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穿过纷飞的纸片，落入对方眼底，触碰对方的灵魂。这些声音和画面让人兴奋迷醉，心潮澎湃。然而这些都在这目光交会中静默了，方浅不自觉地走向余沐，在这狂躁的热情中，羞耻胆怯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眼底那个人捶打着心的律动，翻搅着血液的沸腾。
　　有胆大的同学开始吟些邪傲狷狂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们听不见，他们挤开走廊上的人群，要走向对方。
　　手被牵住，方浅猛然惊醒，牵住他的是王汐，他抬头看向余沐，余沐的身边也多了个姑娘，是奴宝——正挽着他的手臂仰着脸说着什么。
　　方浅泄了气，羞耻后怕涌上他的心，他厌厌地退到教室里，教室里空空荡荡，很是落寂。
　　谢晓川伙同着余沐还有奴宝也进了教室，方浅偷眼看了看余沐，余沐只看着奴宝，这使方浅更加羞愧和难受。
　　谢晓川说晚上有活动，你们都来，在大嘴家新开的冷饮店。
　　明天大家都各回各家了，这样的聚会当然要参加。
　　江尾夏天的傍晚，三三两两带着孩子的男女在街道上散步，街边的梧桐树下，三五个老人穿着宽松的棉布常服歪着扇子聊天，而河边的柳树下是情侣们的圣地，晚风吹来，丝丝缕缕的柳条有别样的浪漫。
　　方浅和王汐漫步从低垂的柳条下穿过，惊扰了几对如胶似漆的情侣，有一对还来不及分开的嘴唇，就这样撞进两人眼里，让四个人都面红耳赤。
　　方浅喉咙发干，干咳了一声加快了脚步，那些情侣的亲昵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黑暗中被夺走的初吻，柔软的触感，强硬的掠夺，交融的气息……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桥头，方浅一眼就看见余沐和奴宝正从上街的阶梯上走下来，他不自觉得注意到余沐的嘴唇，他的嘴唇很薄，但形状姣好，线条清晰。方浅心跳如鼓，立马别过头，让河风吹拂他发烫的脸颊。
　　大嘴家的冷饮店就开在桥头，店很小，一个门面里只有小小几个平方，但是桌椅都摆在在桥边的空地上，为了烘托氛围还在一旁支起架子挂上五彩斑斓的灯。
　　这算是个新奇玩意，大嘴说他老爸去广东考察市场带回来的专业技术，这小县城哪里见过这个，一经推出大受欢迎，特别是年轻人，为了赶时髦那是不计成本的，所以总是座无虚席。
　　大嘴早就预留了桌子，谢晓川和他两人已经在里面忙着端吃的了，陆陆续续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来了，十几个人，三张桌子一拼，刚好坐下。
　　开始大家只是喝些饮料，后来大嘴说今晚庆祝大家顺利毕业，也预祝我们考到好的大学，必须整点啤的呀。
　　于是他老爸二话没说，就端了两提上桌。
　　王汐不会喝酒，可大家都没有和女神一起喝过酒，便怂恿她今天多少喝一点，方浅看王汐确实不想喝便说，她喝不了，我帮她。
　　大家都一起起哄，大嘴和谢晓川笑着喊道：“英雄救美！”说得王汐不好意思，立马喝了一口水掩饰。
　　谢晓川提议大家玩游戏，他在电视上学了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今天可以试试水。
　　谢晓川拿了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说道：“我现在转瓶子了，瓶子嘴指到谁，他就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真心话指的是我问一个问题，他必须回答，要是选择大冒险，我就让他做一件事，他必须做到，如果都不选那就喝酒。下一轮由上一轮被指到的人做令官。”说完谢晓川就转动了桌上的瓶子。
　　大家屏住呼吸，瓶子指到了奴宝的面前，大家一阵欢呼。谢晓川立马问道：“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真心话。”奴宝立马笑着说道。
　　“你觉得你们班上最帅的男生是谁？”这个问题一问，在桌的男同学都起哄。
　　“我们班没好看的，我觉得全世界最帅就是我家碟余。”奴宝说完冲余沐笑了笑。
　　“哎呀！”蛙声一片，做出没眼看的表情。
　　奴宝转瓶子，正好转到余沐的面前，奴宝抢着说：“你快选真心话。”
　　余沐说：“那真心话吧。”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奴宝热情大方的样子惹得一干同学拍手叫好。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余沐抬眼看向对面的方浅，两人四目相对，方浅觉得余沐那深沉的眼神是要看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他不由身体一阵战栗，立马回避那道目光，心里面又有点悲凉的嘲笑自己生出非分之想，可笑。
　　大家都哄笑起来，奴宝不由得红了脸。
　　余沐转的瓶子正好落到方浅，方浅选了大冒险，余沐认真看了方浅的脸几秒钟道：“你揪着自己的耳朵唱一首小兔子乖乖。”
　　大家纷纷笑着说余沐这招太狠了。
　　方浅窘迫得脸都红了，狠狠瞪了余沐一眼便唱起来，唱完余沐笑着给出评价：“很可爱。”
　　后来酒喝到了第三件，大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的同学醉得东倒西歪了。
　　酒瓶子又指到方浅的时候，方浅已经感到醉意很浓了，头有些昏昏沉沉，在酒精的催化下开心和悲伤的感觉都被放大了，奴宝挽着余沐亲密的靠在他的肩头，方浅无法控制自己直勾勾盯着他们，他觉得异常刺眼，心里也堵得受不了。
　　谢晓川扯着他的衣服，第二遍问他，他才听清那个问题：“你说一说你和汐汐女神的恋爱过程，大家都好奇一晚上了。”谢晓川已经大舌头了，但高涨的兴致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我喝酒吧。”方浅现在实在没有心情说他和王汐的事。
　　“方浅，你就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嘛。”说着扒拉着方浅的衣服道，“你们藏着掖着这么久，当个宝贝似的，现在可以公开了……哪里呢？”谢晓川扯着方浅的衣领在找什么。
　　方浅也醉了，不知道他在干嘛，还帮他搭把手一起找，直到谢晓川拉住他脖子上挂着那根绳子一扯出来，展现在大家面前得意的道：“你们看，这是方少爷和汐女神爱情的信物，他藏得和宝贝一样。”谢晓川笑着说，“你们不知道，上回他弄掉了，为了找这个没把我家给掀了……”谢晓川哈哈哈笑起来。
　　方浅意识到谢晓川拿了什么的时候，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脑袋轰然一炸，立马看向余沐，余沐沉着脸盯着那个月亮吊坠，眼里似乎射出火，薄唇紧紧抿着。
　　方浅脸色惨白，又去看王汐，王汐一脸错愕。
　　方浅脑海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一把抢过吊坠，狠推了一下谢晓川，谢晓川猝不及防摔到地上，一脸震惊看着方浅道：“方浅你这是激动什么？！”。
　　方浅不说话，飞快的转身就走。余沐怔了几秒，猛然立起来，追着方浅后面去了，一会两人就消失在河岸的灯火阑珊处。
　　谢晓川被他这样一整，酒也醒了，但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向王汐投去询问的目光，王汐看着方浅和余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