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蛮夏》鸡豚狗彘

30、坠落

　　今天，方一塘一早就出了门，方浅抽着课间时间去找方一塘，可方一塘又和几个老师开会去了。方浅只能告诉余沐，下午他们一下课就跟着他父亲出去。
　　下午最后一堂课是数学，老师发上次测试的卷子，要讲题目，拖堂了半个小时。
　　一下课，方浅和余沐就匆匆忙忙一起出去了，天阴得厉害，可能马上要下雨了，他们也顾不上拿伞。谢晓川本想来找方浅，不想遇到他们班拖堂，便在门口无聊的转悠，见课堂散了，他马上迎上去，却见方浅和余沐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下楼了，他心里犯上了嘀咕，便跟在两人后面。
　　方一塘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也有求人办事的一天，他几十年来所学所想就没有在饭桌上求人办事的章程，然而，总归还有这条路，不妨试试。
　　他和田翠河已经做了十八年的夫妻了，可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活在自责愧疚中。他和田翠河的结合是他一时冲动犯下的大错！
　　在他们要结束乡下生活的前夕，因为分别的痛苦让他喝了太多酒，他糊里糊涂对田翠河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天他本想对另一个姑娘表白的啊！一切都因为这个错误无法挽回了，田翠河以及那个他爱的姑娘，还有他自己，一夕之间所有都毁灭了。他痛苦自责悔恨，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度过一生，对他来说何其艰难，他曾经幻想的和爱人在一起的美好画面都被粉碎了。他想过悄悄离开江尾，想过去死，可是他怎么可以，他该对他犯下的错负起责任来。田翠河也是无辜的啊，在那件不堪的事情发生后，这个女孩比他承受的压力更大，可是她反而安慰他，对他说不用负责。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他也为田翠河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动，歉疚和感动还不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和她在一起吗？
　　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田翠河变得更丰满红润，笑容灿烂，在妻子的柔情中他也感受到一丝婚姻的满足。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的鸿沟越来越大，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把钱捐给不相干的人，还整天埋在书本里，他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遍遍用怒火焚烧他的内心，用尖锐的语言攻击他的痛楚。
　　内心深处的向往和失落与日俱增，终于如洪流般把他冲垮。
　　他只想逃离这样的生活，愧疚和悔恨从来没有离去，它现在又回来了，盘旋在他的灵魂中。可是他如十八年前一样无法逃避，他清楚的知道那不是爱，他只是不忍心，不管那心里面冒出来的柔情多么像爱情，他都知道那只是不忍心，不忍心伤害田翠河还有孩子。
　　因为不忍心，他开始了这段婚姻，因为不忍心他维持着这段婚姻，因为不忍心妻子整日沉郁，他今天坐在鑫豪酒店的包间里，和他最厌恶的人打交道。
　　张强昨日告诉他，下岗返聘的政策还没有铺开，但是政府那边在提供岗位，他可以做个介绍人，请税务的莫局，公安副局长黄局，还有政府办主任一起对接对接，因为接下来的岗位可能从几个部门中提供。
　　莫局一来就坐了中间主位，并招呼大家坐下。张强带了苏小姐在一旁伺候，几个领导都带了跟班，一个大圆桌满满坐了十个人。
　　“太客气了，方老师太客气了。”莫局长笑着说道，这显得他油光圆润的脸更饱满。
　　“一点薄酒，劳动几位领导。”
　　“不敢，”莫局马上接道，“谁不知道方老师的为人，今天居然有幸赴方老师的约，我们受宠若惊。”
　　张强笑道：“看莫局说的，我们方老师只是不善交际，也不敢唐突几位领导，今天几位肯赏光，方老师不知道多高兴。”
　　方一塘勉强笑了一下，拿起张厂长特意指定的林城特供，邀大家先喝一杯。
　　才端起酒杯，办公室主任金昌顺说道：“这个酒不是这样喝的。”他扬着头道：“方老师是文化人，小弟呢对文学也略有专研，毕竟工作需要也逼迫着会写点文章，我一直佩服方老师写的诗词，这样方老师先喝这一杯，给我们露一手，让小弟也拜读拜读。”金昌顺说话时，眼镜后的小眼睛微微眯着，尽力表现出奉承的和蔼，但只是透出了投机的精明。
　　方一塘皱起眉头说：“金主任错爱了，没有什么诗才。”
　　“那不行，你就别藏着了，给我们也开开眼！”金昌顺继续说道。
　　方一塘一再推辞，张厂长终于说：“大家就别为难方老师了，他先喝了这一杯。”说着给方一塘递了眼色。
　　方一塘把酒一饮而尽。
　　大家开始喝酒吃菜，张强故意提起下岗再就业的事。
　　莫局长说：“好像方老师的爱人刚下岗吧。”他慢慢说道，“我们局倒是想找个人，只是要是方夫人来了我们那地方，方老师一定要怪罪我们把方夫人带坏了。”
　　“这话怎么说？”几人疑惑道。
　　“方老师品行高洁，哪里看得起我们这吃人衙门呀。”说着冷哼了一声，放下了筷子，自己喝了一口水。
　　方一塘一惊，疑惑地看向莫局长，猛然想起，几年前看见个税务的同志在街边征收一个买菜老人的税钱，老人家破衣烂衫，哭着求征税的工作人员免一下他的税，实在是没有钱，方一塘便过去说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老的老人，卖点小东西还要被收税，那个小姑娘说这是规定，方一塘便说是什么的规定，1994年后的税法还是1994年之前的税法的规定。小姑娘被一说就哭起来，随后来的副局长莫德志见了便说：“我们正常征税，你妨碍国家征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方一塘也不示弱说道：“你们这样乱收费，不知道谁该负法律责任，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这样把好政策变成吃人的工具了，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旁边已经聚集了很多群众，大家拍手叫好，莫德志恼羞成怒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找你们领导说。”
　　“我是中学的老师，你们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找我的领导做什么，今天这个老人家的税你们收不收？”
　　“收！”莫德志道，“没有钱就把菜收了，一个两个都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到底是谁没有王法？谁家的王法，公家的王法还是你一家的王法？”方一塘道。四周的群众也开始起哄，眼看就要变成骚乱，有人找了政府的领导，把莫德志批评了一顿才完事。
　　但是方一塘并不开心，他觉得本来很多政策都非常好，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领导开起一言堂，欺压老百姓，不知道这样的风气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好转。
　　方一塘回忆着这件事，脸色渐渐转白。
　　“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老师比我们更懂呢，所以怎么敢劳动尊夫人到我们小部门来。”莫德志道。
　　“那都是误会。”张强故意打圆场道，“方老师先敬莫局一杯，把误会解除。”方一塘没有动，张强就推他悄声说其他部门没有名额了，他们那里还有，你就先把莫局稳住。
　　方一塘咬了牙，举起酒杯对莫德志道：“莫局长，我敬您。”莫德志轻轻敲着桌面道：“这杯酒我可不敢受方老师的，我理亏着呢。”他看了看表，旁边跟班马上提醒说一会还有个会议。
　　张强又道：“方老师是诚心邀酒，这样方老师你先自罚三杯，再跟莫局解释。”他满面红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方一塘只好一连再喝三杯，酒意上来，他强忍着反胃感说道：“莫局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前是我冲动了，向您赔罪。”
　　莫德志终于开了脸，举了酒杯和方一塘一碰说：“陈年旧事提他做什么，大家都为公家做事，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我也邀大家一杯！”然后转头对跟班说：“一会通知一下，会议推迟到明天。”
　　大家都有了酒意，几乎不说话的黄局长酒兴起来了，开始催苏小姐快喝。他说：“女人天生半斤酒，我们男人都要死在女人身上。”说完哈哈大笑。
　　苏小姐脸颊浮上红晕，更觉风情万种，她举着酒杯说，“黄局，您慢点，这酒啊……搞得快，不如搞得久。”说完抬起眼睛看着黄局长，黄局长半边身子都酥了，心领神会。
　　方一塘脑袋昏昏沉沉，酒桌上的低俗玩笑让他更觉反胃，眼前人影重重叠叠，突然闪过很多往夕的面孔，他像害了病，头疼得厉害。以前发烧头疼，总是谢浪在一边粗手粗脚的照顾他，大手在他额头上试了又试。
　　他依稀记得在病中，听到谢浪说：“你永远别再生病了，你总生病我就只能永远照顾你。”因为感冒，身体的疼痛，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渗出，也被笨拙而小心的擦去，而此时此刻他的泪水也不自觉从眼里流了出来，可悲啊！可气啊！他竟与这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在此上演群魔乱舞的景象，怒上心头，自己终究怎么会和这些人为伍？到底他的人生又是怎样来到了今天？他想抓住些过去的如水如歌，想看清谢浪在帮他拭去泪水后的脸庞，可一切都太晚了，时至今日，人生的过往覆水难收，他依旧看不清……他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桌上。
　　方浅和余沐赶到的时候，就见一个包厢里的人慌慌张张涌出来，两人被吸引过去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倒在桌上的人正是方一塘，张强拍着他的脸说醒醒。方浅怒火中烧，过去叫自己父亲，旁边莫德志慌忙退开要走出包间去，方浅回手拉住他，一拳就招呼上去，莫德志被打懵了几秒，后面跟班立马怒吼着扑上来：“你知道你打的谁吗？！”余沐见状一脚把那人踢倒在地。莫德志捂着脸忍痛喊道：“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这是哪里来的小杂毛！”眼睛四处找着黄局长，但那黄局长早就溜出去了。
　　方浅还想招呼他几拳，一旁查看方一塘的余沐脸色灰白喊道：“方浅不好了，快叫救护车！”
　　悄悄跟来的谢晓川看见这情景也吓得白了脸，和他们一起把方一塘扶出去。
　　雨终究在云层的压迫下，被逼了下来。
　　救护车太慢，他们只能一路冒着雨把方一塘抬到了医院，方一塘被推进抢救室，谢晓川就跑回去通知田翠河和谢浪。
　　有时候人总觉得自己会没完没了的活到天荒地老，为这难熬的日子不知如何打发而苦闷不已，从未想过有一天生命之火会突然熄灭，而自己来不及回首往事，弥补遗憾……
　　一道闪电后的惊雷把坐在椅子上，紧绷着神经的方浅吓了一哆嗦，余沐一直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颤抖又重重捏了他一下，两人的手上都是冰冷的汗。
　　当医生走出来，对着方浅摇了摇头说了句节哀时，他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旋转，耳朵里尖锐的鸣响让他觉得这不是在真实的世界。
　　他腿发软，踉跄着退后，脸上的血色全部退尽了，嘴里喃喃着：“我爸怎么了……他怎么了……”惊疑不定又挣扎着抓住医生的手，“你再给他看看……”余沐也白着脸，他抓住方浅的手，好像需要从什么地方得到些力量。
　　医生是之前给方一塘开药的那个女青年，她眼睛微红，声音也有些哽咽，她说：“方老师一直有高血压，不能喝酒，他……走了。”
　　走了？！什么是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去哪里了？！方浅听不懂，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太魔幻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走了？他恍恍惚惚看着父亲被推出来，他甚至不敢去揭开那张白布。
　　母亲的哭声穿透了厅廊，田翠河一头一身的雨水扑进来跪倒在床边，嘶哑着声音好似要断了气。等她缓过一口气来，推搡着方一塘的身体，嚎嚎道：“你这挨万刀的——你怎么丢下我们！你要我们两娘崽怎么办——”
　　谢浪紧跟在后面，可他一走近床边立马又往后退去了。他转了身，神经质地在一旁转着踱步，他的肩膀急剧颤抖着，嘴里喃喃着这是个什么梦，是个什么梦，醒来，快醒来。
　　田翠河呜咽着悲伤又变成恐惧和怨恨，好像命运的不公只对她下手，他锤打着方一塘的身体喊道：“你这短命鬼——你好狠的心——你一天天不挨家——你是要报应我还是报应你自己——”
　　“田翠河！”谢浪突然走过来，把田翠河拉开，他红着眼睛，表情甚至有些狰狞的怒吼道：“你还要他怎么样！他曾经欠过你什么，也算偿还得过了！”说完他回首看向病床上躺着的方一塘，泪水汹涌着从眼睛里滚出来，他没有哭，他只是无声的流泪，泪水和着他头上的雨水落在方一塘再也没有生气的脸上。
　　田翠河颓然坐在地上，她觉得一切都完了，这次才是真正的落入了深渊。她觉得这十多年来得到的一切都好像没有真正得到过。
　　方浅惨白着脸，他没有流一滴泪，经过刚刚的眩晕后，他反而很冷静。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母亲穿了孝袍跪在父亲的灵前。谷溪也来了很多亲戚，余沐作为晚辈也在头上围了一块白色孝巾在灵前忙忙前忙后，余老爹和田阿婆悲戚的在灵前烧着香纸，不时抹着眼泪相对而泣。
　　进客那天，吴老头带着吴浩来了，耗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吴老头近前上香，烧纸。老人佝偻着背把香插进香炉，声音嘶哑的低喃着：“为什么好人偏偏不长命，为什么我这种老骨头却还活在世上……”他悲切的低着头，“人见白头嗔，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时……”
　　之后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医院的那个女青年，他擦着眼泪告诉田翠河，小时候自己走丢了，是方老师在码头一直陪着她等她的父母来，那天天很冷，方老师买了一件小棉衣和小棉鞋给她，那时候她只有五岁，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是方老师给她的温暖她却记得一辈子。
　　后来又来了个佝偻的阿婆，她拉着一个小孩，阿婆掬着一把泪说：自己卖的菜后面总是会被方一塘全部买走，她实在没有什么能感激方老师。他流着泪，带着孙子在灵前磕头。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来了，带了挽联，上书沉痛哀悼方一塘老师千古，江尾中学师生拭泪叩挽。
　　王汐作为学生代表上前鞠躬，她红着眼睛到方浅母子面前道：“阿姨，节哀。”她又看着方浅憔悴的脸，自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方浅你不要太难过。”方浅俯身跪客，脸上没有表情。
　　客人们坐在灵堂中，满满当当，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方老师的为人——“那年我们在村里考察，掉进山里的陷阱，方老师让我踩着他肩膀上去……”“我孩子掉进漩水涡，方老师给救起来……”“我们开的民间故事刊，要请方老师做编辑……”“可惜，可惜……好人就这样走了。”
　　有些人走了，但是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很多年后，方浅还是能听到别人提起方一塘，在这些故事里，他似乎永远活着。
　　下午铅笔厂张厂长和苏小姐带着花圈挽联来了，田翠河见了他们二话没说，抢过花圈扔在他们身上，叫他们滚出去。张强觉得没有面子，又不好发作，苏小姐好言劝慰道：“田姐，节哀，知道你受了很大打击，但是厂长也特意来慰问了呀。”
　　“谁要你们慰问！”田翠河厉声道，“你们就是杀人凶手，还来慰问什么！”说着让他们滚。一边的人说你们就先走吧，两人见田翠河态度蛮横，自觉没趣，只能灰溜溜出去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出殡那天早上还起了大雾。方一塘被安葬在谷溪家族的坟山上，雨水把山路淋得又软又滑，十几个年轻人几个扯着绳子，几个用肩膀撑着棺底，还是爬得异常艰难。余沐负责后方棺底，前面拉绳子的一打滑，他的肩膀就被棺底狠狠压住，几乎碾压出了血痕。雨打在他的脸上，也许是肩膀上的疼痛让他红了眼，不知是泪还是汗和着雨水洒在泥土上。
　　方浅麻木的神经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最后一捧土将父亲掩埋，天地间回荡着那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