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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同天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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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去东宫,身后只跟着漆如隽和暌澄道长。
宁兆步伐沉重地进了里间,两人驻足在殿外,一人立于门旁,另一人挽着拂尘站在屋檐下望天。
薄云覆穹,天光明澈,稀落落地从屋檐上滑下来,洒在暌澄肩膀处,将墨蓝的道袍镀上一圈淡光。
漆如隽双手交叉着拢于身前,拇指轻轻摩挲数下袖口暗纹,才开了口:“不知…道长可曾听说过天谴?”
‘天谴’两字递进暌澄耳中,引得他回了头。
“掌印居然也会信这无中生有随口捏造的说法吗?”
暌澄勾唇轻笑,玉面道长生就一副好皮囊,眉宇亲和,使人看之便无端有了信任心。
他是这些年来待在皇帝身边最年轻的道人,年纪太浅,又有一张好看面容,许多人都暗暗臆测,也许能留在御前侍奉并非靠的是道行,而是别的什么。
嫉妒催生恶念,见不得人好,更见不得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自己触不可及的东西。
暌澄早年摸爬滚打受过不少磋磨,如今宫里宫外这些人明着追捧实则暗贬的姿态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要是真有天谴,他定会想方设法去试上一试,也好将那些仇怨借着合理由头悉数讨回。
可惜,“天谴不过是一个幌子,谁都能扯出来用一用,要么是为掩盖卑劣手段,又或是搅浑那些险恶人心。”
暌澄手握拂尘木柄,指节骨感瘦长,轻叩两下,语气如常道:“掌印何故有此疑问?”
漆如隽垂着眼眸,他人站在廊下阴影中,脸上神情便有些晦暗难辨,“若没有天谴,为什么一个人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暌澄挑眉,“那就可能真的有。”
“如果有天谴,道长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吗?”
“化解之法?你既都说是天谴,那便是天道所为,人何以同天斗?”
话音落下,廊间陷入片刻静默。
直到漆如隽再次开口,“天为君,人为臣;天为父,人则为子……但若是人为主呢?”
“凡人百年寿数,生死无定,然心智无穷,人又什么不能同天斗?”
暌澄骤然听见这话,心底不免诧异。
他换了只手臂搭着拂尘,又走近两步,和漆如隽离得近了,才发现此人面上神色竟格外慎重,不似玩笑。
“掌印想同天斗,那便去斗,可小道命软,经不起摧残。”
“道长师出名门,此话过谦了。”
视线再次落在漆如隽的脸上,暌澄的端详多了两分意味深长,“师出名门,更要惜命,否则小道若死的不明不白,岂不堕了师门名声?”
“道长都还未出手,又怎知自己会失手?”
听着面前这人步步紧逼的话,暌澄少不得会皱起眉来,他语气不善,“等到失手,就晚了。”
拒绝之意太显著,漆如隽却根本不打算放过。
他从袖间摸出来一个物什,捻在双指间,举向暌澄,“道长前些时日派人出宫去搜寻的东西是这个吧?”
暌澄双眼微睁,眸光泛起涟漪,唇角含笑:“掌印还真是好手段,难怪不得我的人遍寻无果,原来早就落入您手中了。”
被漆如隽拿着的是一块残了一角的玉佩。
风雨磋磨下,玉佩所雕刻的图案早已经模糊,只依稀能看出是鱼啄菱角图。
“东西流入璠州,正好那边是我的故土,人情往来便宜,玉佩不俗,手底下的人从璃州搜罗过来,也费了一番功夫。”
暌澄缄默须臾,说:“小道并不在乎这身外之物,大人和它有缘,得到了便就是你的了。”
漆如隽收回玉佩,握在手心把玩着,“倘若真不在乎,何至于冒着风险派人出去找?”
东西很有价值,漆如隽暗中让人去调查,却也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只有一点,颇为瞩目。
这块玉佩的材料是羊脂白玉,此玉贵重,素来是上贡之物,不管是邑朝境内,还是小国进贡,都有专人点数记录在册。
那么再往前推,直接去查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内的玉石铸造手札,虽然很麻烦,也会浪费很多时间,但找到这块玉佩所属之人或家族源头不算难事。
“道长抛却前尘,又为什么入了这浮华俗世呢?”
“身外之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道长内心所想吧。”
漆如隽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想法子帮我化解天谴,我奉还玉佩,也闭口不言。”
暌澄被他胁迫,居然有些想笑。
自从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后,有些人虽私下不虞,但谁敢敞开脸面地轻视他?
谁又敢对他放肆?
倒是没想到,素来温和,又不显山不露水的漆如隽居然开了这个口子……
“陛下重视掌印,小道即便能力微薄,也勉力一试。”
暌澄微笑,唇角拉出的笑弧略显僵硬。
漆如隽抬眸看了他一眼,正欲张嘴说什么,院门从外推开,有人迈着步子不急不徐地走了进来。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院子,瞧见来人后,漆如隽率先有了反应。
他把玉佩揣进袖带中,提步迎了过去,动作间不显急切,只见庄重,“给四殿下请安。”
目光下移,瞧见她吊在胸口处的胳膊,漆如隽瞬间哑声,后续的话堵在舌尖,吐不出来了。
宁浮蒻没看他,神情寡淡,因在病中,气色很不好,她踱步上了回廊,盯着睽澄:“久仰道长大名,却一直未曾有亲近之机。”
睽澄目光偏移,落在台阶下站着不靠近的漆如隽身上。
他兀地一笑,轻声道:“能得殿下抬爱,睽澄当不得一句久仰。”
宁浮蒻盯着他,瞳孔是深幽的玄色,意味不明的情绪敛在其中,语气如常地寒暄:“说起来本宫与道长还真该找时间好好说会子话,毕竟本宫的嫡亲兄长也在闲云观修行。”
睽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之意,今日出门前该算一卦的,唉,不该偷懒。
他应声:“小道并不能算闲云的关门弟子,早年也始终游历在外,鲜少会回观中,对于殿下口中之人,小道恐怕知之甚少。”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是本宫分外思念哥哥,遇到跟闲云观有干系的人或事,就免不了会多过问两句,如果唐突了道长,乃浮蒻之过。”
“殿下折煞小道了。”睽澄躬身冲宁浮蒻行臣礼,又说:“殿下挂念兄长,可派人遣送信笺,想来这情理之中的举动也无人过多置喙。”
宁浮蒻扶了扶吊在胸前的胳膊,站着跟人兜圈子可真累,特别是这种软硬不吃的茬子……
她抿唇,神情泄出几分烦躁,“本宫倒是想,可兄长与我多年未见,生疏得很。”
睽澄眉间微动,有点捉摸不透宁浮蒻的想法。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说:“再生疏都无法剔除彼此间的血脉亲缘,或许殿下该对自己多些信心。”
宁浮蒻抬眼去睨着睽澄,心中盘算的全是上辈子此人留给她的记忆和印象。
无信仰之人总会下意识避免和这些信奉道教或佛教的人接触,并非畏惧,而是实打实地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世的宁兆修道修得疯魔,会死在这上头也毫无意外,宁浮蒻见了,心有忌惮,加之宁唯安还在闲云观,她对于皇帝身边的这些道人向来是敬而远之。
睽澄算哪一方的人呢?
那时候她难以断言,只知道他似乎很不喜谢家,但睽澄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宁浮蒻都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由谢鸣章或宁唯唯安插入宫?
立场漂浮不定的人最难掌控,但幸好死过一次的宁浮蒻获得些许内幕。
思绪收拢,宁浮蒻也笑了笑,指尖贴着包裹住手臂的软绸轻轻摩挲两下,“本宫打量着道长,突然觉得你的容貌与我某位熟人竟有些相像。”
“漆如隽,你可看出来了?”
她偏头,总算肯把注意力施舍给漆如隽。
漆如隽闻言,当真掀着眼睑去细细端详睽澄的长相。
睽澄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捏住拂尘木柄的指节都紧了两分,“能与贵人相似,倒是小道高攀了。”
宁浮蒻哼笑,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回廊中无人言语,但刚静下来,殿内就传出一声分外悲怆的嘶吼。
“芝儿——你怎么了?!来人,传太医!”
候在外头的人皆耳聪目明,一听皇帝这声吼叫,便齐齐心道不妙。
宁浮蒻最先反应过来,她径直推门入内,睽澄紧随其后,漆如隽赶紧吩咐宫人去将偏殿的太医叫过来。
进了内室,宁浮蒻视线掠过,入目便瞧见侧坐在榻边的宁兆,以及被他抱在怀中抽搐不止的宁堇芝。
失去意识的太子整个人都在抖,双目紧闭,但能看出眼皮下的眼珠子正毫无秩序地急促转动着。
他半张着嘴,涎水顺着下颌滴在雪白里衣上,晕出大片湿痕,难以控制地抽搐让宁堇芝开始慢慢蜷缩起来,四肢都勾着,延展不开。
宁兆满脸仓皇,一刹那仿佛老了十岁。
他双臂紧紧箍着怀中的宁堇芝,手背青筋暴起,却根本没法彻底压制住抽搐的太子,被连带着往床下跌坠,摔得头晕目眩,手一松,宁堇芝就滚在了地上。
抽搐间,宁堇芝嘴角流出嫣红的血,不知是牙齿咬在了何处,瞧着极其可怖。
“芝儿芝儿……”
宁兆慌了,顾不得身上疼痛和狼狈模样,跪伏在宁堇芝身边,想把人再次给抱起来。
宁浮蒻和睽澄仅怔愣几息,就疾步过去想要帮宁兆把人给扶起来。
但根本不行,一怕伤着宁堇芝,二顾虑着皇帝在旁边,手上施力都落不到实处。
“父皇,您先让开,睽澄道长在此,让他来看看太子皇兄是什么情况。”
宁浮蒻思维活络,转手去钳住皇帝的胳膊,把人带着远离了两步。
睽澄这才得以将宁堇芝重新放倒在榻上,可面对浑身抽搐不歇、四肢逐渐僵硬弯折的太子,他能又什么办法?
“对,对!你修为高,快想法子救救朕的芝儿。”
皇帝脱了力,全靠宁浮蒻搀着才没有站立不稳。
但宁浮蒻本就伤了一只手,还久病未愈,扶了一会儿就顿感吃力。
朝旁边歪倒的前一刻,她大惊,喉咙中的尖叫险些脱口而出。
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她,顺带拉过一张椅子让皇帝坐下来。
“殿下,小心。”
漆如隽没有立刻放手,掌心熨帖着宁浮蒻的腕子,隔了单薄衣料,温热且柔软。
所有人都关注着太子,无人将视线倾斜,也就无人窥见他们之间涌动着无形的默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