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命》长安有余

74、审讯，栽赃。

　　华县县衙地牢。
　　大概是平日里只关过些鸡鸣狗盗、争执闹事之辈，怕是杀人犯，这里都未曾处刑过几个。因此，比起奉京阴戮司中那座阴暗潮湿的巨大牢房，这里，显得既狭小，也更加潦草。
　　墙壁上燃着十几盏油灯，顺着窄长的甬道，缓缓延伸至尽头。
　　地牢的门打开，司十一一进来：啧！瞧他发现了什么？
　　守在一侧的狱卒一早便用衣袖牢牢捂住了口鼻，却依然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浑身冒着冷汗，极不舒坦。
　　司十一侧首，对身后的阴戮卫吩咐道：“这里不适合他们呆着，速速带出去。”
　　这时，另一个高个儿阴戮卫走了过来，对司十一说道：“掌士，相里泽言不太对劲。”
　　司十一点点头：他看得到。
　　相里分家族长，相里泽言，满身血污，双手双足大张着被吊在半空中。他涨红着脸，双拳紧握，好似正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浑身止不住地抽搐着，殷红的血液自上而下，一点一滴地滴落在地。
　　高个儿阴戮卫说道：“我们只对他用了两种酷刑，眼看他就要承受不住、招出些什么来。却又突然变成了这样。”
　　司十一说道：“井宿，放他下来。”
　　星官井宿依言将相里泽言放下，司十一走上前，就见这人痛苦地睁开眼，又被血气蒙蔽了视线，双眸似乎没有焦距了一般。
　　但他知道，司十一来了。
　　他对司十一咬牙道：“大人是要这屈打成招吗!”
　　司十一闻言蹲下身：“屈？”他伸出指尖，沾着猩红在相里泽言眉心画下一笔，一字一句地说道，“臭味都快熏出地牢了，你一只鬼也配叫屈？”
　　一只……胆大包天、罪恶滔天的，半鬼。
　　相里泽言闻言浑身一震，神色看上去又恐慌、又焦急：“大、大人！小得冤枉，小得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司十一慢吞吞地站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俯望着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讥诮：“你要不要看一眼，自己现在的样子。”
　　血污满身、腥臭弥漫。
　　若是仔细些看，不难发现他被血色遮掩的双目中，隐隐藏着一丝极微弱的红光。
　　司十一环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堕鬼了。”
　　堕鬼……了。
　　相里泽言的思绪瞬间一片空白。
　　他只觉脑子里空空洞洞的，唯有胸口那颗尚且还能跳动的心脏……孤独，而又大无畏。
　　“大、大人！什么……鬼什么的！小的、小的真的是人啊！”他把头深深埋下，不住地往地面用力磕着，“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突然，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得……相里泽言倏地仰起头，血泪横流的脸上全是惊恐。
　　：“是相里淮！一定是相里淮!”
　　他高声道，“大人！万年前不就有人被引诱堕鬼了吗！”
　　“是他！是他杀了族兄和阿澔还不够，还要陷害我！”
　　相里泽言战战兢兢地爬起身，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司十一的裤腿。
　　“陷害你？”
　　这简直是司十一最近听过的、最好笑的……异想天开了。
　　他一脚将人踹开，微微俯下身，幽深的眸光紧紧摄住相里泽言的双眼，“那你告诉我，他能利落地了结了相里君清父子，若真要杀你，又何必啰里啰嗦地多此一举？你不过是一个世代服侍主家的分家家主罢了。”
　　而以相里淮如今的实力和地位，他根本无需如此拖沓。
　　司十一又问：“你再告诉我，就算是一时兴起，他又是如何隔空，便能将你浑身血脉都换掉的？你当我的阴戮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我……我这不知道。”相里泽言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能蜷缩在地上，看上去竟是十分的无辜和茫然。
　　好似，真是一场冤案。
　　司十一轻掸衣袖：“蠢货。”
　　还真当自己遮掩得天衣无缝，当他们都是傻子呢~
　　这时，一直默默跟随在上司身边的井宿……已然悄声退开了半步：这鬼要完。
　　他家掌士，可是一个刚刚被妹妹拒绝了关怀的哥哥啊！
　　果然。
　　司十一冷笑着抬起脚，一点、一点地，狠狠碾磨着脚下这只嘴硬的鬼：“相里君清没教过你……所谓惑人堕鬼，只不过是万年前的一场谎言罢了。”
　　人族修者被女魅迷惑，背叛师门，而当时正值三族大战的生死存亡之际，一个将矛头指向敌方的谎言，足以掩盖真相。
　　甚至，还能激发同族同仇敌忾的气势。
　　“不过你们鬼族向来野蛮无知，又做了数万年的缩头乌龟，传承断绝……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魅，早就灭绝了。
　　“但你不一样。”
　　司十一墨眸幽深，隐含戾色，“相里泽言，你堕鬼的时机……可真是极好呢~”
　　好到令他豁然开朗。
　　为什么相里淮是鬼？
　　为什么巫轻云幼时与他同处一室，却没有发觉丝毫异常？
　　为什么他在天道院入门试炼时没有被查出鬼身？
　　甚至，是两百年前的相里君清，为何能通晓鬼族禁术阵法却身无鬼气。
　　这一切，当司十一踏进牢房的那一刻，当他嗅到那抹独属于鬼族的、令人厌恶、恶心至极的恶臭开始，他便什么都想通了。
　　“人鬼无法孕育后嗣，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即便华县被困，我也只是猜测，或许是你相里分家里……通外鬼罢了。”
　　但谁知，及时救援的巫轻云带来了一则至关重要的旧事：两万多年前，鬼王曾有一心爱之人。是的，他爱上了一位艳绝天下的人族小姐。
　　可惜，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小姐另有竹马相伴，数年后二人喜结连理。
　　而鬼□□亓，却在小姐身死后，取了她腹中胎儿，再以自己的心脏为引子，将婴孩制成了一个半人半鬼、却身无红珠的失败品……鬼婴。
　　一半是人族之子，却藏着鬼的传承；一半是鬼王血脉，却像人一般长成，然后在不可预测的未来某一刻，鬼血重燃，堕身为半鬼。
　　这个婴孩，便是曾经大义灭亲的那位鬼族叛徒……公主魑姜。
　　此后数年，魑姜也与一人族相爱，并在彻底堕鬼之前、有幸以半人之身诞下一子。后魑姜与其夫婿接连身死，此子，便也下落不明，渐渐变成了时间长河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砂砾，直至销声匿迹。
　　“你们相里家，便是魑姜的后代。”
　　所以，他们子息单薄，是因为此血脉、本就有违天道伦常、极难繁衍；
　　他们一直默默无闻地呆在华县，是为了这里偏僻的地势、和见识浅薄的百姓；
　　“可我就不明白了，魑姜背弃鬼族，你们这些后人，怎么就舔着脸又贴上去了呢？”司十一抬起脚，随即，又重重地碾了上去：“说！你们藏在南疆，到底想干什么！”
　　……
　　“站住！”
　　另一边，姜与乐正追着蓝色身影到了城外。这里刚刚经历过战火，昔日郁郁葱葱的林子只剩潦倒，随处可见的断木横在泥土地上，大片大片干掉的血液浸染土壤，成了暗沉的黑痕。
　　那个蓝色的身影，正巧停在了一棵粗壮的断枝上。
　　“喂！”姜与乐跟着停下脚步，“我追你到此，可不是想看你的背。”她捏紧拳头，冷声道，“转过来！”
　　蓝色身影闻言，没有一丝反抗地转过身，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姜与乐神色一怔：孟……九安。
　　不，不对。
　　她心下微微摇头：孟九安，是绝不会对着她……这般轻浮的笑的。
　　她敛起惊色，问道：“你是谁？”
　　为何同九安长着一张脸。就连那双格外潋滟的眼睛，也是一模一样。
　　蓝衣身影眼珠子一转，说道：“我是傀儡。主人说，只要姑娘见了我，便一定知道我是谁。”
　　姜与乐定定地看着他：“主人？傀儡？”
　　蓝衣身影点点头：“主人交代过，故人相见，在下不必同姑娘说谎。”其实，若是仔细些看，不难发现同常人想比，他的举止行为，或多或少都会稍显一丝僵硬。
　　“我从前的确是人，重伤濒死时得主人相救，被制成傀儡，前尘尽忘。”他抬起手，好叫姜与乐能更清楚地看清缠在他四肢上的、极细微的丝芒。
　　姜与乐冷哼一声：“哦？是吗？”
　　话音刚落，姜与乐整个身体已似离铉的箭一般飞射而出！
　　“那便让我瞧个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孟九安！”
　　……
　　“说！”
　　县衙地牢的刑法内，司十一优哉游哉地坐在门边，而素日里英勇无比的阴戮卫们，此刻也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刑房四周，任凭刺耳的痛呼声打击耳膜，却连眼神都不敢游移一下。
　　“相里君清假死是逃去哪儿了？”
　　井宿星官一边用力地挥舞着嵌上倒刺的铁鞭，一边忍不住心下腹诽。
　　他觉得吧……相里泽言此人……不，此鬼。
　　此鬼极为不上道。
　　如今鬼命都握在他们手上，也没见他效忠的主家来个鬼救一救。又何苦再死撑着浪费他家掌士的耐心呢？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相里泽言：……“我......不知道。”
　　井宿鞭子一收，苦口婆心地劝了句：“何必呢？为了他一人，让全族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