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命》长安有余

71、梦境，怪树。

　　浊流被清洗，恶意被荡平。
　　华县的百姓安全了，死气雾海亦被扶桑之力涤清。一场足以毁灭整座华县的阴谋，就这样中途崩断了。
　　此次动荡，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牺牲，按常理说来，这已是极好的结局了。
　　后世称其为——华县之围。
　　但此刻幸免于难的人们并不知道，在此后不久，人、鬼二族便彻底宣战。久历战火的中央大陆，彻底走上了决定其沉浮的战场。
　　杀戮、死亡；血腥、疯狂。
　　生命在前一刻诞生，或许，便会在下一刻消散；无数的哀嚎响彻天地，数不尽的狂欢渲染世间。
　　人、妖、鬼。
　　天地之间、万物生灵，每一个都杀红了眼，每一位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公道。
　　直到，真正的公道降临。
　　但这一切，眼下的巫轻云并未有丝毫察觉，她只记得看见囡囡朝自己欢欢喜喜地跑来，看见她哥哥习惯性地勾起一边唇角……
　　“轻云。”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唤。巫轻云微微转头，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个清隽俊逸的声影。
　　“阿……浔?”她晃了晃发胀的脑袋，不由向他的反向稍稍挪了几步。随即，眼前一黑。
　　“阿姑！”
　　“轻云！”
　　“公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一双温暖的结实臂膀环绕而来，将她搂紧了怀中：“轻云。”
　　华县城外，顿时乱作一团。
　　重礼慢吞吞地说道：“无妨。她只是脱……”
　　“都别挡道！”司十一挥手扫开挡住去路的人群，朝此刻正抱着自家妹妹的男人招乎道：“进城去。城里有医师！”
　　顾青识点点头：他何曾想到，紧赶慢赶地到了华县的第一眼，便是心上人倒下的身影。
　　他，又来晚了。
　　……
　　这是……哪里？
　　巫轻云睁着眼，试图看清周遭的一切，她只觉身体再次拥有了一种令她绝不会忘怀的抽离感。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正如同当年的峪山之战一样，神魂离体了。
　　是扶桑吗？
　　她摇摇头，心里第一时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在峪山呆得热闹，又怎么会来华县呢？
　　可又会是谁呢？
　　她试探性的，缓缓朝前走去。
　　雾。
　　很大的雾。
　　同她刚刚驱逐的死气雾海，如出一辙。
　　巫轻云心中微沉，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她放缓脚下步伐，双手捏出不同的术式，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脚下的地面已褪去坚硬，微微有了些泥土的松软。大概是适应了这份长时间的黑暗吧，巫轻云只觉前方能模糊看到一些影子了。
　　突然，她脚下一顿，缓缓伸出了手……
　　干硬、斑驳。
　　她明白过来，这个挡住去路的，是一棵……不，是一片树林子。
　　“她在做什么？”
　　“找路吧~”
　　……
　　“她会进来吗？”
　　“她会进来吧。”
　　……
　　“她进来做什么呢？”
　　“玩儿？”
　　……
　　寂静到落针可闻的空间里，突然传来孩童般稚嫩的吵闹声，就像是随意玩闹的小伙伴儿一般，平日随处可见，但此时此刻……巫轻云只觉周身一寒，一股子凉意从脚底直冲到脑门。
　　冷得她牙根发颤。
　　“咦？她怎么不动了？”
　　“是睡着了吗？”
　　巫轻云不知声音来自何方，她稳了稳心神，试探地放下了触摸树干的手。
　　顿时，方才还萦绕在耳边的交谈声，都消失了。
　　啧！
　　她自认从不是一个好奇心特别旺盛之人，若是换作平常，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但此刻……她将掌心，再次抵在了树干上。
　　她有极强的预感，她似乎必须，一探究竟了。
　　“咦？她又动了啊~”
　　“大概是……睡醒了吧~”
　　“骗树！大哥哥说过，人族睡觉是躺着的！”
　　巫轻云心下恍然：果然是树在说话！
　　若说树妖，她还是见过一些的。比如归安镇里的老榆树，一棵活了近万年的老树梆子。他曾经去过巫族，见过幼时的巫长安三兄妹。他在归安镇见到巫轻云的第一眼，便知道这医师姑娘，是巫长安家的人。
　　她还见过来看望老榆树的树崽子们，也见过老榆书的多年好友，但没有任何一棵，像现在这些似的：没有妖气，亦不见生气，却好似拥有智慧的活物一般，生活在这片……活物不活的死气中。
　　巫轻云放下手，默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她一个一个的、挨着树尝试，直到……
　　“诶呀！她摸到我了！”
　　“你干嘛摸我妹妹！”
　　妹妹?
　　巫轻云无声地笑笑，指尖极轻柔地挠了挠：终于找到你们了。让她莫名神魂离体的、不同于寻常树妖的……树族。
　　大雾弥漫中……小树被挠舒服了。
　　“你叫什么？”巫轻云突然开口问道。
　　“倩倩……呀！”面前这棵小树，似乎是被突然惊住了。
　　另一个声音同样十分惊讶：“啊！她是在和我们说话吗！她能听到我们说话？”
　　巫轻云笑了，她放缓声调，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的确能听到你们说话。你叫倩倩，那你呢？”
　　小树：“哥哥叫……”
　　小树哥哥：“不准说！万一是坏人呢？”
　　小树似乎不高兴了：“坏人才听不到我们说话！”
　　小树哥哥：“你就没遇过几个人，你怎么知道坏人听不到咱们说话！”
　　小树：“反正遇到的人都听！不！到！”
　　小树哥哥好像明白了：“我知道了！”它高兴的大喊道，“她不是人！和那两个臭家伙一样，不是人！”
　　巫轻云抽了抽嘴角：……感觉被自己骂了是怎么回事？
　　“嗯，我是榆树族的小树妖。你们呢？是哪儿来的树妖？”
　　她在心里默默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对不住了老榆，借你族名一用啊！
　　小树哥哥得意道：“我果然没说错！她不是人！”
　　巫轻云：别骂了……真的。
　　曾经，在一片终年黑雾笼罩的树林里，生活着一群无法化形、只能扎根泥土生存的树妖一族。它们有意识、会思考、能相互聊天谈心，却不能同其它妖类一样，自由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间。
　　阿泉和倩倩，便是这一族中，最小的两个孩子。
　　从它们有意识的那一天起，生活的地方，便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抬头，是遮天蔽日的黑雾沉沉；垂目，是滋养群树的森冷河流。
　　它们日复一日的，无趣地等待着尚在沉睡的族中长辈。
　　在那里，没有鸟儿飞过、没有小兔子奔跑，没有鲜艳的花，不见绿茵茵的草。
　　那里，被它们称作“无地”。
　　阿泉说，无地之主，是一棵暴躁的丑东西。
　　“大哥哥才不丑呢！”小树倩倩不高兴了地反驳自家哥哥，“它说了只是旧伤而已！”
　　“可它就是浑身黑乎乎的啊！还特别爱生气！你忘了，它一生气就打树……”小树哥哥，也就是阿泉，它抱怨道。
　　倩倩不太赞同哥哥的话：“可是大哥哥打树不疼的！”
　　阿泉嘀咕道：“抽你是不疼……这么多年了，每次抽我都掉灰，还弄脏我的新树皮！”
　　听到这些，巫轻云心下好奇：掉灰？黑乎乎？
　　是烧伤吗？
　　这时，倩倩又说道：“那大哥哥还会讲故事呢！要不是他常给咱们讲外面的事，你会知道鸟儿是怎么飞，人族又长得什么模样吗？”
　　阿泉不满道：“可要不是他，那男人也不会带走咱们！”
　　“都出来好几日了，那把咱们撂在这就走，你不是也很想爷爷他们吗？”
　　说到这里，阿泉的尾音都带上了些哭腔：“我们……我们……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爷爷他们了！”
　　倩倩似乎也被戳到了伤心处，离家的孩子，总是会想家的。
　　倒是巫轻云闻言心头一跳：几日前？是……巧合吗？
　　正待她要细细往下问去时。
　　“你这个坏人！”方才还同她聊得开心的阿泉突然态度大变，它挥动着不甚粗壮的枝芽，向她头上抽打过来！
　　巫轻云伸手一挡！
　　阿泉怒道：“你竟敢放火烧我们！”
　　这时，胆小的倩倩大声哭了起来：“呜~呜~倩倩好疼！”
　　巫轻云看了眼自己仍旧光洁如初的小臂，不光没有被鞭打的伤痕，更是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很显然，它们伤不了她。
　　“为什么！”此刻，阿泉的怒吼声愈发激烈。
　　它口口声声地叫骂着巫轻云放火烧树的恶行，但偏偏，被声讨的人却丝毫感受不到温度的升高、以及一丝火星的存在。
　　他们，在巫轻云的面前，莫名地，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生机，最后，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再也骂不出来。
　　“你……去……”
　　话音未完，已成灰烬。
　　巫轻云冷着脸，缓缓抬手，向上的掌心处，飘进了一点既十分熟悉、又分外陌生的、属于两棵小树的……灵气。
　　隐含生机、却又隐隐向死。
　　它泛着莹绿色的光辉，却又无时无刻纠缠着怨气的墨黑。
　　若这是梦，那也太过于真实了。
　　她大概明白，他们为何能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的神魂唤来此处。
　　黑暗再次来袭，巫轻云在心中提醒自己：别忘记再去巫族遗地，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