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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县令 ...

  •   一场突然的冬雨从午间持续到三更,小小的雪粒混在雨幕中,风声呜咽,幽幽烛火照着桌案上泛黄发皱的书卷。

      双腿的骨头缝里似乎都浸了凉意,引起酸胀的疼。李智扯紧身上披着的裘衣,咳嗽了几声,已经有些花白的胡子跟着抖了抖,“老了,真是老了。”

      他扶着桌案缓缓直起腰身,一旁候着的小厮忙仔细扶好,“大人,夜深了,您该歇下了。”

      “呼。”烛火被吹灭,服侍的小厮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一室昏暗,只剩李智不平稳的呼吸声。

      又是那个熟悉的场景。

      火光漫天,李智惊恐地向后退去,后背却抵上一个硬邦邦的身体。来人声音粗粝,不怀好意地嘲讽道:“县太爷,怕什么?这救人治病的大好事,您往后躲什么?”

      李智慌张撤了两步,回头一看,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身上背着把双斧,络腮胡,眼窝深陷,不似中原人模样。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如鹰隼猎食,让人胆寒。

      “天下哪有这般救人治病的场面,本官眼界短浅,实在不能理解,人命岂可如此糟践!”李智强行敛去惧意,梗着脖子把话刺了回去。

      李智不敢再看,被绑在木桩上的人哀嚎不已,声声泣血,冲击着他的耳膜。可那些人分明烈火缠身,舌头被割,早已发不出什么声音,仅存微弱的一口气了。

      那壮汉无谓一笑,目光从李智身上移开,上前几步与那神医并肩,俯首低声交谈着什么。

      李智转过身,与木桩上的一人恰好四目相对。那人面目狰狞,神色极尽痛苦,在看到李智的一瞬挣扎起来,发出了不明的嗯啊声,双眼死死盯着李智,恨意迸射而出,粘连在他身上。

      熟悉的眉眼,李智呼吸一滞。

      他认得此人,定屏村村东头的屠户—徐猛。之前他偶然遇见给生病的老母抓药的徐猛,七尺男儿蹲在门口抹眼泪,一番询问后得知有一味吊命的药普通医馆难求,于是差人到县里最好的医馆回春堂买了来。

      一个月前他又在县城集市上碰到,徐猛特意追上来送了一两斤鲜肉,笑着同他说:“大人您是好人,这几块肉您收着,当是俺给您的谢礼。俺娘最近身子康健不少,还得多谢大人的恩惠。”

      环视一圈,李智这才看清,许多人他都见过,有的甚至说过几句话。李智手脚不受控地发软,那些人仿佛挣脱了枷锁,齐齐将他围困住,狞笑着,痛哭着,拽住他的衣角,仿佛要让自己一同堕入无间深渊。

      李智张口呼救,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他想跑,却也动不了身。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神医从壮汉手里接过火把,火势越发大了,浓烟升天,李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听见了那壮汉的冷笑声:“陈左使,干的不错!”

      呼!—

      李智唰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心脏怦怦直跳。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微亮,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他翻身下床,走到桌子前倒了一杯凉茶压惊。自打定屏村出事以后,他便夜夜遭噩梦惊扰,睡不安生。每次都是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对话,自己的灵魂好像永远被困在了那个火场,与一众冤魂纠缠在一处,无法脱逃。

      不多时,小厮过来了:“大人,小的来伺候您更衣了。”

      “进来吧,怀平。”李智答应了一声,搓了把脸,将梦里的画面逐出脑海。

      小厮依言推开门,端着铜盆进来了,却不出声。李智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闭眼活动着僵硬的颈椎,吩咐道:“怀平,今日再去趟医馆抓些安神的药来。”

      “还有,去把烛火点着。”怀平并未像往日一样利落执行,李智等了片刻,正要回头呵斥,一片冰凉骤然贴上了自己的后颈,低沉的声音落在耳侧:“嘘,别回头,别出声,外面可是躺了一堆人呢。”

      那道冰凉若有似无地剐蹭着他的皮肤,带来阵阵细微的战栗。“县令大人,我想与你谈一谈,不知可否坐下详说呢?”

      李智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敢问阁下是何人?”

      秦九安扣好面具,继续沉浸式扮演:“我是何人不重要,只是想问问大人,定屏村,您还记得吗?”

      定屏村三个字一出,李智跟触发了机关似的,浑身一震。秦九安也受到了惊吓,贴着颈皮的刀失了力道,浅浅地划出了一条血痕。

      一句“对不起”刚要脱口而出,秦九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拿的是刺客剧本,隔空双手合十抱歉后,他收回匕首,双手按住李智的肩:“大人,聊吗?”

      “好。”

      门外,云濯抱着剑靠在廊柱上,面无表情地扫过地上一堆七歪八扭,陷入昏迷的人。烦人,一个个敲过去真麻烦,下次出门得跟陈茵要点迷药,轻松些。

      一杯冷茶硬生生叫李智品出了几分味道,他瞄了一眼又一眼,对面的人戴着一副银质面具,也不喝茶,就用匕首托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是个,什么情况?

      “咳……”李智小心翼翼开口,揣测道:“是定屏村疫症的事吗?”

      秦九安乜了李智一眼,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道:“李大人觉得我是想听这个吗?既如此,我便把话摊开了说。”

      “神医,定屏村里大人亲自请来的神医,您没忘吧?”刻意压低的问话让李智产生了毒蛇嘶嘶作响的错觉,“记得。”

      “那便把神医之事如实细说一遍吧。大人,请讲。”

      面前的男子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匕首,匕刃上面还有一点未擦净的血迹。

      李智从怀中抖出一张手帕,垂眸双手递了过去:“血迹脏污,您且擦一下。”

      秦九安略感意外,“大人真是心细。”他随意回了一句,便不说话了,静等着李智开口。

      “那位神医我只知姓陈,身边的人都唤他陈公子。定屏村突发疫症,不少村民不治身亡,眼看局势失控,我不得已封了整个村子,命人严加看守,以免多生事端。”

      李智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有一天,定屏村逃出来了几个人。我下令抓捕,没几天他们回了县衙,带着一个人,告诉我,这个人可以治好他们。”

      从村子里逃出来的几人浑身是伤,衣服破破烂烂,见到李智的时候纷纷跪下,布满冻疮的手拉住他的衣角,恳求道:“大人,求求您,放过我们,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

      跟随他们而来的神医遥遥站在门口,一言不发。那天太阳出奇地晃眼,逆光下李智眯起浑浊的眸子,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几个村民疯狂磕头,眼里满是希冀,“大人,村里的人真的有救了,大家都能活了,大人!”

      李智不是无情之人,见状也不忍苛责什么,“你们先下去吧,让我同这位神医聊聊。”

      “那你最后看清他什么样子了吗?”秦九安突然问道。

      “没有……”李智摇摇头,欲言又止。

      村民们觉察到希望,怕多纠缠惹得李智反悔,忙退了出去,留下了神医。李智一步步走近,怪不得看不清楚脸,原来这所谓神医戴着墨色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

      “神医为何不取下这面具啊?”李智打量着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一身装扮与其说是医者,不如说家境富贵的公子哥儿来的贴切。

      “本人面目鄙陋,不堪入眼,怕惊扰到大人,望大人见谅。”话虽如此,男子的行为举止却是不卑不亢,真有几分世外游医的气度。

      秦九安擦拭着匕首,闻言不由得想笑:原来大家隐藏身份都喜欢戴个面具,还真的一个师门出来的。

      李智回忆着谈话:“他说,我的做法没有错,而他会帮我,帮百姓,治好这个病。起初我并不相信,可他表现出的医理学识又不似作假,疫病耽搁不得,我还是答应了。”

      “我带他去了定屏村,安排好一切后先行离开了。最初几日衙差报告,说那神医真的治好了不少人,村民们一个个赶来,甚至传出了神医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谣言。可后来,派去的衙差没了消息,定屏村如同销声匿迹一般,我深感不安,亲自去了一趟定屏村。”

      马车轱辘辘驶进了村子,李智掀起车帘,望着防卫空虚的村口皱眉:“今日是谁当差,村口怎么没人看着?”

      “回大人,应是轮到武石了。”

      “找到他后,罚杖二十!”李智忽略掉心口萦绕的一点不安,“陈公子呢?”

      衙役面露难色,嗫嚅道:“陈公子不让我们监视他……但陈公子是一直待在营地的!”

      李智不耐地摆手:“罢了罢了,进去看看。”

      这一看,便是他噩梦的开端。

      鸡鸣声起,秦九安看了一眼天色,想到还在外面站岗的师兄,不禁有些心急,催促道:“然后呢?”

      “原本热闹的村子少了很多人,活着的大多身染疫病,卧床不起。而神医那边,更是惨不忍睹。”李智叹道,“几十条人命,说没就没。我让陈公子尽全力施救,能救回几人算几人,他让我放心,我信了。”

      “可等我再去,竟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没了,连一具尸体都不曾有。”

      李智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秦九安了然:“所以,你们放火,然后处理了现场,对吗?”

      李智震惊抬头,像是疑惑秦九安为什么会知道,反应过来后连连否认:“不是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除了神医,那日还有一个人在场,他带的人拦住了我的官差。而且,不知为何,他唤神医‘陈左使’。”

      陈左使。

      同样的三个字在不同的人嘴里听到,秦九安心中大致有了判断:李智与林婼的说辞不谋而合,想来陈师兄多半已经是明月教的人了,且地位不低。可明月教又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处理好一切,无声无息地离开并让人无法察觉的呢?

      秦九安沉思片刻,猛地想到什么,厉色道:“所以你一个县令就看着百姓被烧死毫无作为?!”

      李智苦笑一声,“怎么会,本官读圣贤书多年,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

      当日他其实没有昏倒,受到刺激后说出的话不过脑子:“陈公子,这便是你同本官的承诺吗!这十几条性命,对你们而言,算得了什么?!不怕落下生杀罪孽吗!”

      神医默不作声,倒是那壮汉脸色沉了下来:“生杀罪孽?县太爷,您说笑了,这可是助人解脱的好事啊。”

      “你!”李智气得发抖,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壮汉。

      “大人,个中缘由一言难尽,我不得已而为之。至于生死因果,由我一人来担着。”一直沉默的神医终于开口,淡淡瞟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智,转身就走。

      升腾的火焰带来强烈的灼烧感,李智一惊一怒之下说不出话来,呆呆站在原地,亲眼看着十几条人命灰飞烟灭。

      “咚咚!”敲门声响,顿时惊醒了沉浸在梦魇场景中的李智,他不知所措地看向秦九安,也不敢出声。

      “进来吧。”秦九安敞亮地喊了声,丝毫不惧,颇有闲心地给李智又推过去一杯凉茶:“大人,多喝点,嘴干。”

      屋门被打开,来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秦九安动作不显,面具下裸露出的嘴唇唇角微微上扬。

      李智回头,那人马尾高束,怀抱长剑踏着晨曦而来,他刚要质问何人来犯,却被秦九安抢了先,只听得一句欢喜的问候。

      “哥!抱歉,让你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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