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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离殇 ...

  •   床上的人奄奄一息,全然是将死之相。秦九安对着陈茵期盼的眼神轻轻摇头,声音模糊在面罩之下:“热邪深入肺腑,太晚了。”

      刘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挪进来,脚步虚浮。最后几个字恰好飘进她耳朵里,她急促地喘了一声,抱着最后一丝妄想问道:“大夫,你再看看?再看看好不好?”

      秦九安压下舌根处泛起的苦意,躲过刘夫人恳切的目光:“夫人,准备吧。”

      刘夫人泫然泪下,她趴在床边抚摸着刘富泉的脸,苍白的手指划过夫君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在探到那极其微缩的鼻息时颓然落下,“相公,你睁开眼,看看我……”

      她知道,人人都道她的夫君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人吝啬。可也只有她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是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卖花女。二人心意互通之前,他始终尊她敬她,没有半分逾矩。

      他们一起卖过花,卖过画,卖过菜,从路边吆喝的摊贩到小有积蓄的富商,种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世道薄凉,他说总有一天这泡沫般的安定会破灭,要攒下银两留条后路,到时候寻一处深幽山林,安度余生。

      那时她对这个回答颇为不满,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攒眉问道:“那还有呢?我们用不了这么多的钱。”

      她的夫君垂眸凝视着她,眼底盛着满溢出来的爱意,笑道:“剩下的修个学堂,修个医馆,再建一座花坊,好不好?”

      “医馆救人,学堂育人,花坊衬人。日子苦难,总要留点希望和支撑。”年轻的刘富泉读过一些书,从贫苦小子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向来不屑参加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之间的宴会,不花天酒地却也不轻易施舍打赏,因此成了众人口中的铁公鸡。

      她笑了,风扬起她的裙摆,少女清脆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是他们无趣生事。”

      后来,刘富泉两鬓生出白发,她也不再是豆蔻少女,而两人的感情越发深厚。相互依偎半生,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先一步离开,最后的日子里缠绵病榻,甚至很少能够清醒着与她说说话。

      陈茵受到触动,扭头抹去眼角的泪痕。刘夫人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哽咽破碎的气声更让人痛心,“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秦九安蹲身扶起刘夫人,握住她的肩膀劝慰道:“夫人,我有法子可令他清醒,不过,只是回光返照,您要有准备。”
      “师姐,我们先出去吧。夫人若是考虑好了,就唤我。”

      “当真没有法子了?”陈茵低喃道,拼尽全力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并不好受,她不甘心。

      在记忆里搜寻无果后,秦九安下定决心:“我会用一剂猛药,以毒攻毒抢来一日光景。但也意味着,刘富泉的身体会在药效作用下亏空,再无吊着一口气的可能。”

      “方才我趁机探了刘夫人的脉象,与刘富泉的十分相似。这让我确定,此病的确会传染,刘府上下可能需要封锁了。包括我们,师姐。”

      陈茵摆手,“左右给她们治病需要时间,也省的来回折腾了。我提前让林婼在门口守着了,需要什么你喊她扔到墙外就行。”

      “也幸好,你有办法。”陈茵叹息,来这之前,她拢共也没出过几次任务,自小养在派中,顶多也就跑去山下的集镇玩玩。民生疾苦于她而言,不过是书中的几行字,是叫嚷着要成为江湖侠客的自己挂在嘴上空洞的口号。

      现在,她终于懂了。

      身边的小师弟,不知不觉间,身量好像又拔了一截,轮廓也成熟了不少。秦九安坚毅的眼神,锋利的下颌线,挺直的背脊,都昭示着当初那个撒娇抱怨练功很累的少年成长了。

      “你长大了。”陈茵感慨地吐出与当前场景毫不相关的一句话,秦九安听了,唇角短暂上扬:“谢谢师姐的肯定。”
      陈茵佯装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师姐我需要这几味药,还有烧酒,最好多买几坛,劳烦林姑娘他们跑一趟了。”秦九安自动忽略,转而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和炭笔,匆匆写了几笔递给陈茵,让她交给门外的林婼。

      这时身后的房门被打开,小丫鬟轻唤了声:“大夫,夫人请你进去。”

      进了屋子,刘夫人早已整理好仪态,然而红肿的眼眶说明了一切。她坐在榻沿,紧握着刘富泉的手,哑声道:“大夫,你用药吧。我想同他说说话,也不想让他再疼了。”

      “好。”秦九安应下了。

      秦九安要的东西多又杂,林婼带着几个小弟子在城里跑了半天,才赶在太阳落山前集齐。隔着一堵墙,秦九安含笑感谢她,林婼臭着脸回道:“晚上别找我,我要回去睡觉。”

      说完就要走,走到一半回首看见模糊在夜色中的宅邸时却顿住了脚步,搓搓脸又折回去,钻进停在门口的马车里守着了。

      秦九安听林婼要走也不生气,姑娘家这么冷的天一直呆在外面也不合适,回去也好。他估摸着怀里的药包,足够三日的量了。

      再次拾起这些熟悉的药材,工具,秦九安恍如隔世。可不就是隔世,想到这,他莫名其妙地乐了一下,心想:许是老院长庇佑,得以让我如今不误人性命。善行结善果,他老人家说得有理。

      时间飞逝,待秦九安将药熬好,已是天明。陈茵紧张地睡不着,在门外转悠不停,又怕进去打扰到小师弟干活。

      “怎么样了?”

      秦九安刚端着药碗出来,就撞上了陈茵的肩膀。他迅速扣稳药碗,小心避过,沉稳回道:“完成了。师姐,你戴好面罩,将剩下的药给那些生病的仆从服用,另外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我去看看刘夫人。”

      刘富泉依旧处于昏迷之中,秦九安强迫他服下药汤,给刘夫人交予陈茵研制的药丸:“夫人,你症状较轻,我师姐的药足够。”

      刘夫人面不改色地吞下,视线牢牢锁定在刘富泉身上,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小栀……”一声虚弱的喃喃,刘夫人立马反应过来,颤抖着把手放进夫君的手心,“我在,相公,我在。”

      刘富泉极力蜷起手指回握,他望着夫人的眼,勉强挤出一抹不那么难看的笑:“别哭,我这会很好,一点也不疼。”

      “咳咳,小栀,咳,你又瘦了。”刘富泉断断续续地说道,眼神里尽是留恋,他清楚,自己时日无多,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明日,又或许命好点,多活几日。

      命数天定,他只是,舍不得。

      刘夫人忍着泪意,笑得一如初见,“你也是。”她紧紧抓着刘富泉,好像借此抓住了他的灵魂。

      刘富泉缓慢转动眼珠,后知后觉地发现秦九安的存在,他警惕地瞄了一眼,刘夫人会意,解释道:“这是秦大夫,他帮了我们。”

      “好。小栀,我书房的暗格夹层里有几份地契,一摞银票,你拿着,咳由你做主。无,无论是开医馆还,咳是花坊,我都会陪着你。”刘富泉挣扎着靠近夫人耳语道,末了脱力倒在刘夫人怀中,“还有,我在青屏山……重新修葺了以前的院子,若,若日后离乱,你就去那里。”

      “好,好,我都答应你,我们一起,一起去。”

      秦九安别过脸,将涌上喉腔的酸涩咽了下去。他好像看见了当初在老院长床前埋头痛哭的自己,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只能哀怨命运不公,待他们过于刻薄。

      陈茵安顿好染病的仆从,谨记秦九安的提醒,同几个丫鬟仔细清扫了一番府邸,以免再次感染。

      她注意到秦九安拎着烧酒出来,二话不说泼了一圈。陈茵过去有样学样,泼在下人房附近,还不忘打听道:“怎么样?”

      “清醒了,让两个人多待一会吧。师姐,学得挺快。”秦九安想活跃下气氛,随意调侃了一句。

      “这酒,让我猜猜……是你用来消毒的吧。”陈茵懂医,她猜想,这同疗伤前用火炙烤刀刃应是一个道理,“你怎么会这么多新奇的法子?”

      “曾经有人教过我。”秦九安忽悠过去,沉沉望着墙角堆叠一片的落梅。偌大的宅院只有几个戴着面罩的丫鬟匆匆走过,曾经被人精心打理的碧池花草变得灰扑扑,仿佛与这座宅院,与主人一同衰败了。

      街上撒过一把纸钱,也不知是谁又离去了,身披丧衣的妇人头发散乱,悲恸大哭,跌跌撞撞地扒着一口自制的简易棺材。路边的人远远躲开,生怕沾上晦气,嘴里还要念叨几句:“可怜呐,孩子那么小,就没了。”

      “别再说了,这世道,哪敢由我们说,走了走了。”

      闲言碎语混着哭声钻进云濯的耳里,齐濂碰了碰他的手肘,叹道:“都是可怜人呐。”

      云濯低眸,纤长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也许,该去见见这里的县令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要确定陈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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