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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界一 ...

  •   好家伙,底下那老头说书呢!
      “今儿秋分,岁和时丰,收货的日子,老头儿也凑个热闹,同大家说件喜事。”说书人笑眯眯的打了个揖,“且说半月前,陈左司谏大人家的小郎君与颐瑞东大街里某位游于翠微山,见桂枝竟落而销亡,那位不禁神色茕茕若有所失,倒似个害了相似的模样……”
      他故作神秘地一顿,底下吃酒的听客便不乐意了。
      颐瑞东大街,那可是都是住的龙子龙孙皇亲国戚啊!哪里是一般的贵气!
      时人甚少消遣,不乏有对这些大人物的事感兴趣的,零零碎碎扔了铜钱上去,说书人一一收了,喝了口茶,敲两下醒木再续。
      “陈小郎君不禁诧异呐,忙问那位可有扰心事。结果,嘿,您猜怎么着?”
      他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
      有熟客自然清楚这是老头的一贯作风,不如何着急,头一回来的自然心痒难耐,连声催促。
      “猜甚么。快说快说!”
      还有人起哄:“拿了钱还吊人胃口!再这样不听你了!”
      马多宝瞧着有趣,倚上栏杆,自己也琢磨上了。说起来颐瑞东大街住的人物不少,会害相思的青年才俊倒不多,一个两个三个,尚未婚配的有两个小王爷,成乡侯府的小公子也是个痴情种……
      冷不丁一只手伸进了他怀里。马多宝骤然受了惊吓,呆呆地没回过神,却见周进彰神色自若地掏出他的钱袋子,摸出一枚钱,在手心掂了掂。
      “借你的。”他道。
      然后手上使了巧劲,铜钱如箭矢般于空中模糊成一条青光,“叮”地一声脆响撞到说书人面前三尺远的茶壶上。晃了半圈,才静静停在桌面上。
      老头拈着那枚钱揣进袖里,还特地掀起眼皮往楼梯地方向瞅了瞅。
      周进彰颇为友善地对着他笑。
      老头咳了声,抖抖胡子继续讲。
      “陈小郎君问,可是遇见神女,故而神思不属?那位叹道,若只是神女,尚可梦中相会。”
      “陈小郎君又问,状何如也?”
      “对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说书人面色慨叹地吟完此赋,堂中一是一片寂静。
      许久,才有零零落落的一两声赞叹。
      “写得好!竟有如此华美天然之古风!”
      马多宝驰然神往,也欲鼓掌叫好,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咦,原是周进彰不知何时挑高了一侧眉毛,神色困惑。
      “这诗……”
      马多宝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同他搭话。
      底下说书人已经讲完了这一回,抡着羽扇悠然自得,只是难免有没听懂又实在好奇的,缠着问东问西。
      一会儿问写赋的是哪个贵人,一会儿又问这比神女还美的是哪家娘子。老头笑眯眯地,只说有好事将近,还留下首刘长卿的诗。
      说什么“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春归在客先……春归是木,在客先,莫不是去掉各,为宋?
      马多宝脑子倏地就清醒了,兜头倒了盆凉水似的。他战战兢兢地想,那句尾用典的长沙傅贾谊,曾写过《鵩鸟赋》,莫不是指得正是济王小字鵩?
      天下谁不知官家宠爱德妃,爱屋及乌,由着皇四子自己玩笑似的取了个不吉祥的鸟兽的小名儿?
      自觉把一切想的通透,马多宝暗叹一声红颜祸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周进彰也反应过来,抬腿就走,什么也没说,就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马多宝硬生生琢磨出那么点萧索的意味。
      这,这都什么事儿啊!
      马多宝想,他大概是分析错了,人家宋大人还真不是装矜持,说不定早就和济王议好了亲事,只是事情尚未落定,为了女儿家名节着想,所以才委婉推辞。
      惨啊,他咂摸着嘴,他上司太惨了。
      ……
      亲事谈定时,正是九月廿三,一天凉过一天。
      京城的冷和南方很不一样,是干燥,单调,又尤为凛冽的。触目所及,几乎所有曾繁盛过的花草枝木都在飞速地褪成灰白,它们孤零零地伸展着干柴似的四肢,尖峭地昂着头,自顾自地倔强,直至被北边刮来的大风裹挟进寒冬的洪流里,摧枯拉朽,颓倒一地。
      这个过程,在北方,可能只有几个昼夜。
      碧荔早起溜了一圈,回来时冻的打了个哆嗦。
      “这天阴着。”她摩挲着手掌自言自语:“莫不是要下雨?”
      “碧荔姑娘怕不是昏了头。”院门外几个护卫闻言笑道:“要下,也该是下雪罢!”
      碧荔瞪圆了一双眼睛,吃惊道:“这,这才几月?”她生这么大,还没见过几回雪呢!
      那几个侍卫倒是觉得可惜,交头接耳半晌,不时叹口气。
      碧荔瞧着一头雾水。
      “碧荔姑娘,我问你。”个子最高,眼眸晶亮的一个护卫忽然扭过头扬声道:“娘子起没起?”
      碧荔道:“没呢。”
      那侍卫“唔”了声,有些沮丧地低着头。
      “怎么?”碧荔觉得他古里古怪,好奇道:“你寻娘子可有事?”
      那护卫还没答,旁边有人哄笑出声,拍着他肩膀大笑:“他有什么事!还不是要换岗了,嘿,舍不得……”
      “你怎么这么烦!”那护卫恼羞成怒,一巴掌拍下他的手,“能不能闭嘴!”
      “欸兄弟这不是跟你说实话嘛,这么冷的天,就算小娘子醒了,肯定也不会出来了……”
      碧荔瞧着无语,朝他们翻了个白眼,正欲说点什么,就听见内屋传出来的,轻微的碰撞声。
      她赶忙拎起裙角往里走。
      “碧荔——”
      生了一双杏眼的姑娘小心掀起门帘细细一条缝儿,催促道:“去把我放在箱底的那件紫色毛领的披风拿来,动作快些!”
      碧荔便也顾不得冷了,急匆匆进了侧厢,手脚麻利地翻出来了压箱底的那件披风——料子自是极好的,托在胳膊上是柔软的,暖烘烘的一团,份量还轻飘飘的,碧荔没忍住,递出去时悄悄摩挲了个来回。
      环佩接过披风,见她小脸儿通红,直愣愣地站在门外打哆嗦,不禁恻隐道:“进来罢,靠门边站着,别乱动,也别说话。”
      碧荔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方一进屋,温度就升上来了。碧荔左看右看,原是屋子角落里燃着碳,却没什么烧燎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淡好闻的木质暖香。
      有点像松树脂的香气,又没那么浓。
      隔着宽大的巨幅屏风,她只能看见环佩姐姐走来走去的淡蓝的裙摆,间或听见几句轻声细语的交谈。
      “今儿怎么不开窗?”
      “天气不好,太冷……”
      “我听见外头下雪了,开窗看看。”
      “这回娘子可猜错了……”窗户打开的吱呀声,紧接着是小小的惊叫,“雪,下雪了!”
      这不刚才还没下吗?
      碧荔心痒的很,下意识踮着脚往前走了几步,扒着屏风扭头去看。
      窗户外飘进来几朵白絮,确实下雪了,不过许是因为只有寥寥几片的缘故,存在感反而不高,至少,远没有梳妆镜前的那个人影显眼。
      腰如约素,指若削葱,于镜中端详的半张面孔精致的难描难画,低垂的脖颈则修长婉转如同鹤形,似乎每一处曲线,每一丝细节都是优美的。
      碧荔还从没有见过生的这么漂亮的人。
      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口鼻,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秒,似有察觉,那张浓丽生动的面孔忽的转了过来。
      长长的,微微卷起的,浓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一般轻颤了颤,倏忽飞走,露出底下遮遮掩掩的清澈眸子。
      眼黑很大,黑的彻底,巩膜又是泛蓝的白,既有水墨画一般淋漓尽致的美感,又极具冲击力,尤其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此时此刻还无比认真的,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你。
      碧荔想缩回脑袋也晚了,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被环佩气极地敲了回脑壳,这才反应过来,捧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小心脏跪下告罪。
      “我……奴婢……”
      她尚还记得管事婆子教过的称呼,只是越慌越出错,脑袋里一片空白。
      环佩叉腰看她,恨不得亲自替她说。
      “起来说话罢。”
      乔之梧见不惯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跪来跪去,直接让她起来,侧过头问环佩:“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哪儿找来的?”
      “浙北秋涝,发了大水,她们是一路往北避难来的。”环佩道:“金婆子说她们看着还算干净机灵,留给娘子做个使唤丫头。”
      她边说着,边卷起袖口,细细为她家娘子兑上金粉朱砂描画花钿。光滑如玉的肌理上,一点煞红的海棠花样便在她灵巧的右手间诞生,自眉梢顺势延伸,巧妙地遮掩过微红的伤痕,于鬓边静然盛放。
      胜雪的肤,乌黑盘桓的发,再添上一点惊丽的红,还是同一张面孔,陡然就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莫名感觉……好像没那么良家了。
      “不要这样画。”乔之梧对着镜子端详一会儿,蹙眉摇头,“感觉怪怪的,擦掉。”
      环佩自己瞧着喜欢的不得了,很是舍不得,“这可是新近最流行的式样……”
      “那你给自己画。”乔之梧瞥她一眼。
      环佩顿时不敢再说话了,蘸水轻轻擦掉了那小小的海棠图案。
      乔之梧嫌弃古代的脂粉质量不好,气味也怪,向来不让敷粉上妆,环佩一双巧手毫无用武之地,只得每日为她变着花样地梳各式各样华丽精致的发髻。
      只是发髻再繁丽,那也用不了半个时辰。日头走上东边半个天空时,乔之梧便一切收拾齐整。
      “娘子今日可还要去国公府?”环佩问。
      乔之梧望了望天色,其实不怎么乐意出门,可她已答应了杨潼儿要去试香——她叹气,“备车罢。”
      一刻钟后,宋府的青帐马车缓缓驶到街上,压在铺了一层薄薄新雪的地面上,留下两道醒目车辙。
      乔之梧掀开车帘不经意掠过一眼,目光就顿住了,“怎么有这么些露宿街头的百姓?”
      “听说是流民呢。”环佩被卷进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今年南边秋涝的太厉害了,来不及收成,好多百姓都是没饭吃这才北上……”
      乔之梧放下车帘,蹙眉道:“官府就没有赈灾?”
      “赈灾倒是有,可听碧荔说,那粥清汤寡水,老弱妇孺都顶不了饿,别说青年劳壮了。”环佩絮絮叨叨,“噢,听说那边受灾最严重的两个县还有闹逆反的……”

      消息都传到了这里,说明事态确实很严重,只是与自己实在谈不上什么关系。乔之梧默默想着,待马车停稳,她挥退了国公府跪着供她垫脚的小厮,提着裙角轻盈地跳了下来,四处一望。
      杨潼儿没在,张氏却派了个婆子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让秋娘子去榴华厅见一见。
      乔之梧心头一跳,连忙问那客人是什么来历。
      婆子只说是姨表亲,卫家来的。
      乔之梧当时就明白了,有种终于到来的宿命感。
      她随婆子进到前厅,只见张氏身边陪坐的,是另一位穿戴奢华,姿容秀丽的中年女子,五官瞧着与宋予秋有两分相似,眉目长挑愈加凌厉。
      这便是剧情里着重描写过的,女主的娘亲,心里手段样样不缺的卫侯夫人。
      宋予秋娘亲杨萦与卫侯夫人是表姊妹,论起这层关系,宋予秋该唤她一声姨母。只是偏也是这个统共见过一面的姨母,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祸害了宋予秋半生。
      乔之梧曲腿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眨巴着纯良湿润的大眼睛,敏锐地在卫侯夫人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阴翳。
      “可是萦姐姐的孩子,我那宋家表外甥来了?”卫侯夫人把玩着通体光洁的一只兔毫黑釉盏,含笑打量着她:“我于宫中为太后娘娘侍疾,数日都忙的不可开交,竟连侄女定亲都不晓得,看我这当姨母的,半点也不称职。”
      “一月前,随她父亲进京上任来的。”杨张氏接道:“不知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康健?”
      “尚好吧。”卫侯夫人回道:“太后娘娘也是老毛病了,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身子不爽利……托我翎儿尚郡主的好的福气,太后也勉强看得上我卫家,连番几次传我进宫说说话。”
      她说着,那精心描绘过的眼角眉梢犹如蝴蝶般,翩翩扬扬地起落着。
      “能得太后青眼,可是天大的好事。”张氏不由羡慕道:“你一贯是个有福气的,翎儿接了郡主这一门好亲,霓儿也教养的优秀,不像我那潼儿,天天使我操心。”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担心。”卫侯夫人一笑,没再说什么,只把视线移回乔之梧身上。
      “好外甥,原也没什么拘礼的,快坐。”
      早不说晚不说的,感情之前一直装看不见啊。乔之梧在厅中杵了半天,闻言十分想送给卫侯夫人一枚白眼——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短短一秒之中,她把自己半吊子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迈着小碎步坐到椅子上,低眉垂首,姿态楚楚可怜,温驯无辜地宛如一只小鹿。
      “喊姨母便好。”张氏道:“她是你娘亲的亲表妹。”
      乔之梧便乖乖喊了声,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怯生生地扫过卫侯夫人一眼,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
      “秋儿生的好啊。”卫侯夫人感慨,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全容,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我瞧着,竟是颇像六姨母。”
      “就是太容易害羞了。”张氏无奈道:“你萦姊姊那么个娇惯的性子,也不知随的谁。”
      “性子内敛些,也不是坏事。”卫侯夫人慢慢饮完一杯凉透的茶,眸色愈深。
      张氏道:“话是这说,可是出嫁后为人主母,性子太软可不行……”
      她也只是叫来宋予秋认认亲,略说过几句话,便又把人打发了出去。
      “叫你听我们说这些闲话也是无聊,让婆子带你去香橼,潼儿和你卫霓表妹都在那里……自去玩耍罢。”
      念及要去见卫霓,乔之梧难免还是紧张。
      她一路上悄悄理了几番鬓发,见到卫霓本人时,却是啼笑皆非——剧本中明明一点没提,这女主还是穿越的!
      什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什么“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旁人听了皆是抚掌赞叹,乔之梧听了只是想笑。
      她想自己要是穿越了,一定不能剽窃各位文豪大佬的诗词,万一身边还有其他未暴露的穿越者,那得多尴尬。
      卫霓洋洋洒洒地写完,一撂笔,迎着众人惊叹炙热的目光,满足自得之余也有一丢丢心虚。
      哎呀自己这个理科女从来缺乏文艺细胞,做做古早肥皂什么的手到擒来,可让她写个诗词歌赋就太为难自己了,只好借一下别人的知识产权成果……
      她才发觉自己身边默默站着的,垂首欣赏自己“大作”的皮肤雪白的少女,羞赧道:“都是胡写的……”
      “秋姊姊!”
      杨潼儿兴奋道,欢快地走过来,乔之梧应声转头,撞进卫霓陡然停滞的视线里。
      “我才刚来,看见这位妹妹写诗,写的真好。”乔之梧微笑了笑,眼神温柔又真诚,盈盈如水波荡漾,一叠叠的轻轻拍打到卫霓心尖上,让她一颗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一霎时仿佛听见了万千花开的声音。
      天呐天呐,卫霓心里默念,这才是仙女啊。
      乔之梧走后,卫侯夫人拒绝了侍女斟茶,端详着空荡荡的杯壁,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记得秋儿父亲是闽地人士?”
      “泉州人。”张氏道。
      “都说闽地富庶,怪不得。”卫侯夫人赞道:“这等品相的兔毫盏,我在宫中也鲜少见到——贤妃爱吃茶,也不过得了官家赏赐的两套而已。”
      “这么珍贵?”张氏确是吃了一惊。
      宋楷此次进京,的确往国公府送了不少礼,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瓷器。不过张氏一则不爱茶,二则出身小家,见识不够,看不出瓷器品级,把那几套茶盏当做寻常物件堆进了库房。
      “万宗曾说过的,‘盏以青绿为上,兔毫为上。’”卫侯夫人指着那只茶盏道:“这不正是难得一只品相完美的兔毫盏?”
      张氏仔细看去,那兔毫黑釉盏色泽绀黑如漆,温润晶莹,其上更密布如兔子毫毛一般细腻的纹饰,对着日光观赏时,毫毛漫散柔光,有一种光华熠熠微光闪烁的奇异美感,不由暗暗称奇。
      然而兔毫黑釉盏最为精妙绝伦之处,尚不在此。今朝斗茶多爱黑釉,归根结底是为了更好的欣赏茶的汤色。一两千金的龙凤团茶制法精湛奢侈铺张冠绝古今,注入沸水冲泡时泛起的白沫也尤为细腻丰富。文人斗茶,以纯白汤色为上佳。而也只有在黑釉盏中,才能最好的观察茶汤品相。故建窑的黑釉盏兴盛一时。
      说起来,宋楷正是出身闽地世家。怪不得随手便能送出几套建窑茶器。
      知晓了这茶盏珍贵的张氏不禁咋舌,然而惊讶之余,却也有隐隐埋怨之处,只怪杨萦往日口风太紧不曾露富,也不曾多补贴国公府一些。
      卫侯夫人将她面上细微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更有把握了。
      待到合适的一日,她又至杨国公府,邀请张氏年后一同去请香。
      “带上姑娘们吧。”她道:“我同慈礼大师有些交情,可为姑娘们求一卦。”
      ……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虽是冬日,可前朝樊川居士的诗句,隔了数十年,竟是出奇符合当下情景。
      当朝时兴戴花,无论男女,平时里便随处可见头顶各色鲜花,当街招摇而过的行人。掀开车帘望去,拥挤的人潮里不乏戴着硕大冬菊,胡子拉碴的大叔——乔之梧初时只觉辣眼睛,然而看多了,她,她还是觉得辣眼睛!
      审美这个东西,颇为顽固,一时半会儿是扭转不来的。
      默默放下帘子,乔之梧转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杨潼儿,以及她鬓上手掌大的金色菊花,十分百分千分的庆幸出发之前,自己曾坚定拒绝了杨潼儿邀她一起戴花的邀请。
      好看不好看另说,若是戴上了,她这个高冷闺秀的气质,算是完了。
      晃晃悠悠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日上正中时,国公府的马车总算是到了翠微寺。
      翠微寺乃是国寺,便是皇家也常来祭拜香火,在达官贵人的家眷中很是流行,张氏和卫侯夫人都是常客。一早就有约好的讲经大师,拜过主殿后,由小沙弥领着一路去了侧殿。
      剩下两个姑娘,俱都无所事事地待在厢房,不多时,张婆子回来拿香,说后山上那一片梅林很漂亮,还有栽的山茶,香的很,替张氏和卫侯夫人传话,说是两位小娘子无聊的话可以去后山逛逛,不过要带着丫头。
      长辈都松了口,杨潼儿哪里还能待的住?急急忙忙扯着乔之梧袖子往外走。环佩和杨潼儿的丫头良钏紧跟在后头,给两人递上帷帽。
      杨潼儿不怎么乐意,她一贯是嫌弃帽子碍事的,嘟嘴抱怨道:“戴上戴上,戴上了还要怎么看嘛。”
      她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一甩手把帷帽扔了回去,良钏手忙脚乱地接住,懊丧的跺脚。
      “小娘子您又——”
      乔之梧本也不想戴,有学有样,也把帽子扔给了环佩,两人相视一笑,不等她们追上来,便拉手钻进了梅林里。
      7
      “明明也没人,戴什么帽子?良钏真烦人,就知道听娘亲的……”杨潼儿抱怨着,她难得摆脱良钏,不由起了性,拉着乔之梧越走越里。
      梅林里头走的人少,积雪厚,乔之梧穿着厚重的披风行走不快,没留神踩进了雪坑里,踉跄了一下。
      杨潼儿赶忙扶起她,“没事吧?”
      “没事。脚没崴,就是鞋湿了。”乔之梧倚靠着树干想歇一会儿,结果被冷气一激,没忍住,猛地打了个阿嚏,震得枝上积雪簌簌而下。
      她蓦地不好意思了,颊上微红,掩饰性哈了口气,“我觉得有点冷……”
      张越一路穿枝拂叶来到这里时,一眼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旖旎景色。
      白雪茫茫,红梅烈火,更瞩目的却是白肤红唇的少女。
      他耳边蒙蒙的,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兄,陈兄方才说什么?”
      “我说杨氏女果然美貌惊人……”陈姓公子恍然道:“啊,我忘了,你回京不久,大概没见过你杨家的表妹。”
      表妹……张越心头火热。
      “是呢,她是杨潼儿……”
      张越本就不是什么端方君子,此刻更是难忍轻薄之意,后背被同伴轻轻一推,就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鼻尖嗅到一阵浮动的浓烈的香气。
      他整个人都被点燃了,被蛊惑了一般,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了女子衣袖。
      ……
      周进彰不知怎么的,总是心神不定。
      今日他随济王办案至翠微寺,看见杨府马车的那一瞬间,眸光便是一晃。
      作为协同济王办案的侍卫,周进彰本该去寻踪捉拿盗贼的,可他脑子里却像进了猫儿似的,抓挠着催促他往国公府女眷那辆马车边走。
      眼见着她下了马车,眼见着她进了正殿,弓着细柳枝儿似的柔软腰身烧香跪拜,眼见着她去了后山……
      他还从未有过如此魂不守舍的时候,甚至连济王唤他那几声,他都没听见。
      “訾仁,訾仁?”
      周进彰蓦然回神,一时郝然:“我方才走神了,请殿下降罪。”
      “无碍。”赵昌阳待他十分宽厚,不曾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倒是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国公府的车架。
      “该是国公府的女眷来上香,冲撞了倒是不好。”赵昌阳斟酌道:“我不好出面,就麻烦訾仁你走一趟,与主持说个清楚,请她们回避些。”
      周进彰应诺,难以忽视心里那剧烈跳动着的惊喜。
      他自然去寻了主持说明,可在之后,半点犹豫没有,他悄悄去了后山。
      就当做玩忽职守吧,周进彰想,兴许再也没有下次。他只是想见她。
      后来周进彰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
      若是再晚上一时片刻,恐怕他便会后悔终生。
      远远便听见女子挣扎呼救的声音,周进彰眸光一利,远远扔出剑鞘击中了追逐其后的男子。
      “姑娘可无事?”周进彰问道,隐约觉得眼前人有几分眼熟。
      杨潼儿大悲大喜之下,泪水夺眶而出,边哽咽着边断断续续道:“求,求你,去救我姊姊……”
      电光石火之间,一点灵犀闪过心头,周进彰倏地记起了这两分熟悉感来自哪里。
      他的心脏霎时被抓揉成了一团,甚至来不及多问一句,提剑便向杨潼儿来路纵身飞奔。
      快一点,再快一点——
      尽管心里早有预料,可当周进彰看见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少女被人肆意轻薄时,理智的弦还是倏地崩断了。
      他眼眶通红,睚眦欲裂,五指迅捷如鹰爪般死死扣住那人脖颈,将他轻而易举地甩到粗糙树干上,而后凶戾地收紧。
      张越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哪里挣脱得开,窒息之感如海水般没顶,他徒劳地微弱挣扎,只换来对方杀意愈盛。
      如果周进彰不停手,张越决计撑不过两息。
      救他一命的,是越来越近的杂乱的脚步声。
      “在这里,有脚印……”
      “秋娘子定然在这里!”
      周进彰突然意识到什么,扔下吓得四肢瘫软涕泗横流的张越,匆匆转过身,“有人寻来了……”
      又是急怒又是惊惧,周进彰被一腔沸腾翻滚的复杂心绪揪扯着,未敢看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在哭。
      蜷缩在树下一团,悄无声息地,压抑又瑟缩地哭。
      周进彰心疼的要碎开了。
      他半跪下来,想为她穿好衣服,可扭断敌人手脚都不曾犹疑的双手,此刻却在发抖。
      由爱故生怖。
      周进彰再傻,也知道自己这是动了心思。
      活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爱之事的婉转纠结之处。周进彰对戏本里黏黏腻腻的儿女情长向来嗤之以鼻,以他往常的性格,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一个女子的安危而两股战战冷汗如雨甚至握不住剑……
      “别怕,别怕……”他笨拙地安慰,心头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疼,“我们先起来,去其他地方。”
      张越还倒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一看便知,周进彰不想宋予秋承受这些无端非议,伸手欲要带她离开。
      然而他动作还是晚了一步,卫侯夫人带着吵吵嚷嚷一众人寻了过来,其中除了女眷,竟还有一队士兵,铁甲陌刀,俱是南郊营制式。
      应该是帮国公府寻人的。周进彰转瞬明白过来,心却是一提,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柔弱的少女,凌厉的目光直直射过去。
      “不去缉凶,在这里做什么!”
      他积威深重,一句话就训得十几个士卒瑟瑟垂首,不敢有半句反驳。
      “周大人。”卫侯夫人却是上前一步,和善地为士兵们求情:“是我求了王爷,王爷才调出一小队来帮忙寻人的,说来也正是他们立下功劳……”
      她走近几步,正看见伏在周进彰胸口的乔之梧苍白的脸色。
      “这是——”卫侯夫人眼睛猛地睁大,用帕子捂着嘴,压下喉中一声尖叫:“我可怜的秋儿……”
      她动作太快,周进彰竟是没拦住,让她突然掀开了乔之梧的半边衣襟。
      破碎的布料飘飘扬扬落在雪地上,少女比初雪更洁白的臂膀彻底袒露于人前,烙印着星星点点暧昧红痕。
      众人的视线倏地凝住了。
      “都,都退下!”张氏眼前一黑,一口气没喘上来,死死压住胸口,声音直发抖:“环佩呢?快,快给娘子披上衣裳。今日这事,是秋娘子发热,赏梅的时候病倒了。哪个嘴碎要是敢乱说半句,看我不拔了她舌头——”
      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事是瞒不过去的。
      张氏整个人都慌了,一时六神无主,还是卫侯夫人一把挽住她,引她朝雪里伏着的那人看去。
      “自家丫头不会乱说话,可这还一个要命的呢。”
      张氏看清楚那是个衣冠散乱的昏迷男子,恨得直咬牙:“我倒要看看是那个不要脸的畜生!”
      令小厮将那人踢踢打打的抬起来,张氏看了一眼,脸色腾的惨白。
      张,张越……
      乔之梧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周进彰温暖的胸口,裸露的细致肌肤被冷风刮的刺疼。
      “冷?”周进彰声线低哑,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
      乔之梧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被遮住了,她顿了顿,突然伸手揽上男子肩膀。
      “我不冷。”她听见耳边陡然急促起来的心跳,莫名想笑,柔声道:“你这般抱着我,我就不冷。”
      周进彰觉得自己像座火山,岩浆激荡,表面却顽固地沉寂着,说不出话,只是把她抱的更紧。
      可火山终有爆发的一天,周进彰想,他能忍着么?
      他将宋予秋送到了山下,国公府众人好一阵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把小娘子扶起来。送进马车。
      周进彰按剑立在树下,没有错过车帘掀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眸光。
      初见那日,被彤云霞彩染上一层薄光,尤为璨美的容颜上,这是这样一双眸子。
      有几时不曾见过了?
      周进彰细细数来不过两月有余,然而相思情苦,恐怕就在于情难自已。
      他转身往回走时,才发现济王不知何时站在了车边,遥遥递来一眼。
      他这是看见了?又看见了多少?
      周进彰一步一步走去,抬脚仿佛千斤重。
      赵昌阳似乎只是在等他,目光在他落了一层雪的肩膀上打转,“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棘手事?”
      “无事。听闻有女眷走失,也去寻人了。”周进彰道,同赵昌阳登上马车,温暖的熏香气乍然扑面而来,令人不禁松弛下来。
      赵昌阳“唔”了声,解开披风,靠在软垫上,随口问了一句:“刚才你抱着的,就是那个走丢的杨家小娘?情况怎么样?”
      周进彰垂眸,慢慢摇头。
      赵昌阳纳闷道:“不是晕倒了?”
      “不……”周进彰半张着嘴,喉咙像被塞了棉花,“不是杨家娘子。”
      赵昌阳皱眉,见他面色融雪一般白,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咕噜一口咽下杯中凉透的茶水,“那是谁?”
      “她姓宋。”周进彰一字一顿道,胸中奇异而罪恶地涌上三分期冀三分快意:“她不是晕倒,是被人轻薄,受了惊。”
      赵昌阳眉心一跳,杯子险些没握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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