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瑜州》完颜彻

70、铡庸才

　　“从今往后，冉昕鹤便是莉汀医馆的二把手了。”
　　兽皮座椅上的西域妖医莉汀妖娆妩媚，红眸如火。阶下，云朝神医冉昕鹤抬起头来，金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身边，是一具满眼恐惧的尸体。那是莉汀曾经的二把手，胸前插着莉汀的宝剑。
　　他微微一笑。
　　“多谢盟主。”

　　“小贺混入莉汀医馆不过十日，便做成了二把手。”洛云川瞧着贺辛然自西域秘密寄来的信，“这速度，着实快了些。”
　　云曳摇头笑道：“莉汀很是好色，又不轻易信任他人。前几任二把手，一是不如新来的长得好看，二是有人进谗言，便被轻易地杀了。”
　　叶倾瑜笑道：“这么说来，我们得赶在贺大哥被抛弃之前，到莉汀医馆护着他了。”
　　洛云川点头道：“没错。有你们在他身边，我总是放心。”
　　“好，知道了。”凌羽渡摸着下巴，“贺辛然也有分寸。他既然敢孤身入险境，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不出意外，绝不可能轻易被抛弃。”
　　云曳笑道：“如今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有他这个胆量了。以防万一，”她拿出了两张人皮面具递给凌羽渡与叶倾瑜，“带好，随机应变。”
　　洛云川道：“明日辰时，总堂口有一趟出西域的商队，你们跟着他们一同过边关——我会给你们每人一个普通腰牌。这群商队，是我们派去暗中围剿莉汀医馆的最后一群人，由南宫领头前往。再加上洛阳堂口派去的人，共有一万人。他们在外，你们在内。”
　　“是，师兄。”

　　“阿鹤，”莉汀从高位上蹭到冉昕鹤身边，勾了勾他的下巴，“我请了十余个商都舞姬来跳舞，听说你的故乡在商都，来了这儿，便常年不能回家，你可愿意看看么？”
　　冉昕鹤微微往后偏了偏头，摸了摸莉汀的脸，微笑道：“既然是盟主的好意，那在下求之不得。”
　　——好险，差点摸到□□的边。
　　坐在旁边的手下恨得牙根痒痒。这刚来的臭小子也太上道了。
　　“好，”莉汀倒是爽快地起了身，“来人，将姑娘们带进来。”
　　进来了十二个舞女。冉昕鹤默默一个个扫视过去，记住了她们的脸。
　　——等等。
　　冉昕鹤凝神看着其中一个舞女。她右侧的肩头有一个鸟儿一样的痕迹，该是胎记。她的眼睛，颇为熟悉。而旁边另外一个舞女，深绿色的头发，小臂上有一道欲盖弥彰的疤痕。
　　“她们两个……”冉昕鹤微微一笑。
　　莉汀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伸手撩了撩他的耳坠道：“阿鹤也喜欢她们吗？让她们开始跳吧。”
　　冉昕鹤点点头，莉汀便示意乐工们开始演奏。

　　凌羽渡与叶倾瑜一进门来，就看见了坐在二把手位置的贺辛然。非是靠脸认出，而是凭气质。然而来不及细看，便要列队奏乐了。
　　这首西域曲子倒是能满场地跳。临行时，金陵堂口的舞女姐姐特地教她俩跳了许多西域舞与中原舞，今日恰巧派上了用场。
　　今日进来的，许多都是洛阳堂口的盟友。
　　不多时，曲子进入了高潮。凌羽渡抢先一步，舞到了贺辛然面前，伶俐地抄起酒壶，为贺辛然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端起酒杯，放到贺辛然面前。直到此时，她的舞步也没有停。
　　凌羽渡从未见过贺辛然如此穿着。他易容后的面孔也颇为俊朗，头上戴着西域人的白帽，耳上是一个繁复的星月图纹的大耳坠。黑白相间的大袍掩盖不了他的身段，甚至特意将领口大敞，健实的胸口在衣领下方若隐若现。
　　冉昕鹤——贺辛然，很给面子地接过了酒杯，又为凌羽渡也斟了一杯递给她，与她碰杯，与她同时一饮而尽。
　　隔着酒杯，二人相视一笑。
　　“阿鹤喜欢她吗？”莉汀在高位之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贺辛然笑着行礼道：“在下想求两个舞姬，盟主不会怪罪吧？”
　　莉汀一挥手，笑道：“阿鹤随意选择。”
　　“多谢盟主。那，我要她，还有——”贺辛然便回过头来，指了指凌羽渡，又在人群中精准地点了叶倾瑜，“她。就这两个，多谢盟主。至于其余的舞女——还请盟主好好照顾，将她们好生送回商都去。”
　　“好，好。我答应你。”

　　凌羽渡与叶倾瑜被送去沐浴更衣。
　　浴房轻薄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二人回头，见是莉汀站在身后。
　　两人匆忙要裹起衣服出浴盆，被莉汀一手一个摁了回去，摸着二人的脸，笑说：“你们很漂亮。”她虽然笑着，眼神却极为冷冽。
　　二人沉静地异口同声道：“多谢盟主。”
　　“被阿鹤选中，且高兴去吧。”莉汀松开了她们。她确乎是个美丽女子，媚眼如丝，气势凌厉。然而凌羽渡与叶倾瑜见过的比她更加凌厉的人数不胜数，此时也没有被她吓住。然而为了不引起怀疑，二人还是装作害怕的样子，浑身抖了起来。
　　莉汀感觉到了，此时气势收敛了些，笑容也更加灿烂了些。
　　“你们也忒胆小了些。”她说，“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们，去了他那儿，只能为他跳舞，不能委身于他，明白了吗？他——是我的。若是违背……”
　　她手中出现了两根银针，横在了两人脖子上。
　　两人颤抖着应声：“是，盟主。”心中却忍不住要笑。
　　贺辛然啊，你实在太招人喜欢了……
　　莉汀却又掏出了两枚丹药，迅雷不及掩耳地塞进了两人嘴里，又一拍她们的背，丹药便下了肚。
　　“这是我特制的毒药。”莉汀得意洋洋地笑着，“若你们与他有什么纠葛，便会当场毒发身亡。”
　　“……是。”

　　是夜，贺辛然让从洛阳带来的心腹之人秘密将二人迎进了门内。
　　凌羽渡最后进门，进门前四处张望了，叶倾瑜往窗外瞧了瞧，贺辛然将所有门窗都关上了，才撕下了面皮，笑道：“你们来得倒是快。”
　　凌羽渡哼笑道：“为了护你，怎能不快马加鞭。倒是我们，为了见你，被莉汀喂了丹药。”
　　“什么药？”
　　“她说，若我们跟你发生纠葛，就能让我们当场毒发身亡。”
　　贺辛然即刻明白了那是什么药，回身自壁柜中的小匣子里翻出了两枚药丸递给她们，道：“解药。吃了吧。”
　　两人即刻吃下了，叶倾瑜笑道：“贺大哥早知道她有这丹药？”
　　贺辛然苦笑道：“西域暗中的传闻，说莉汀最出名的药便是这个，因此我特地准备以备不测，没想到是真的。前些日子我用这丹药救活了一名胡姬，故而知道有效。你们放心就是。”
　　凌羽渡点点头，哼笑道：“这倒是小事。只是，我头一次见你穿得如此——妖媚。”
　　贺辛然朗声笑道：“多谢夸赞，看来我扮得确实好。不这样做，还不足以让她全信我呢。”
　　“话说回来，”叶倾瑜四下瞧着房间，“前头那位二把手是怎么回事？”
　　贺辛然为两人倒了杯水，又戴上了面具。
　　“他不得莉汀欢心，我又暗中传播了些流言，他自然活不成了。而我是因为用药救了莉汀一命，所以才得她信任。”
　　突然，房顶上传来细微的瓦片移动之声。像是有人突然上了房顶。
　　凌羽渡看着他。
　　“什么时候？”
　　贺辛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十日前。”
　　——十日后，刺杀莉汀。
　　叶倾瑜找补道：“冉大夫真厉害……”
　　贺辛然道：“你的同伴们都安排好了吗？”
　　——风华盟的人来了吗？
　　凌羽渡道：“听送我们来的姐姐说，已经送出门了，只是还在附近，没有走远。约摸着很快就能回去了。”
　　——已经准备好了。
　　贺辛然点点头。
　　“天色已晚，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再相见。”
　　两人便起身告退。

　　待二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房顶上的人才翻了下来。是莉汀。
　　贺辛然不动声色地行了礼。
　　莉汀倒是醉醺醺的，刚喝了许多的酒，身上全是酒气。一进门，就挂在了贺辛然身上。
　　“啊呀，阿鹤——抱紧我……”
　　贺辛然不得不扶稳了她，让她坐在桌前。莉汀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喝。
　　“盟主，你醉了。”
　　莉汀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挥手让他坐在桌前，自己伸手摸上了他的脸。
　　“阿鹤，你真好看……”
　　贺辛然无法避开她的手，只说：“这话，盟主迄今为止说了第三十次了。”
　　“你……”莉汀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指着他，“你是嫌我烦吗？”
　　贺辛然摇摇头道：“盟主一片赤心，在下很是感动。”
　　莉汀咯咯地笑着，道：“既然你如此感动，那不如——你从了我吧……嘻嘻……”
　　“盟主，你醉了。”
　　莉汀却没听见似的，拉着他便要往床边走。喝醉的莉汀力气出奇地大，贺辛然一下子挣不开，也不敢挣开，只得任由她拉着自己，等到了床上再想办法脱身。
　　莉汀刚走了几步，便猛地一倒，就要栽在地上。贺辛然一把扶住她，定睛一看，原是睡着了。
　　“唉……省了我一番功夫。”
　　贺辛然大大松了口气，顺势抱起莉汀，带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安置好她，贺辛然正要离开，莉汀忽然在背后小声呢喃：“阿鹤，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做黑心郎中么……”
　　贺辛然停下脚步，想要听着，却也没有应声。
　　莉汀继续喃喃着：“十五年前，我兄长被庸医治死……我……我一刀……砍了那人……从那时起我便决心要杀遍天下庸医……”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贺辛然默然。替她盖好了被子，出了门去。
　　“可这也不是你往云朝大量偷运伪装成药品的毒的原因。庸医该杀，但不该以如此方式。而普通百姓，终是无辜。”
　　当然，这话，他现下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舞女们被送至城外。
　　“老大只说把她们送到这儿吗？”
　　“嗯。老大可不喜欢她们了，任她们在这儿自生自灭也罢。”
　　车内的舞女们面不改色，却装腔作势地开口求饶：“大哥们，求你们行行好，把我们送回云朝去吧。”
　　“哼，行行好？我们若行行好，就丢了小命啦！小婊子们，在此自生自灭吧！”
　　马蹄声渐渐远了。车里的一人微微掀起了车帘，观察了外头的情况，立刻摘下了人皮面具。剩下的十名舞女也纷纷摘下了面具。
　　“惊月姐，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就回去吧。”
　　南宫惊月点点头道：“好。我来驾车，你们可得坐稳了。”

　　十日期限很快到了。
　　房中，贺辛然在袖中暗藏了数百发毒针，以备不测。凌羽渡跟在他身边，叶倾瑜潜出了营寨，往寨外隐藏着的风华盟人士报信。
　　午时。
　　“报——盟主！”一个莉汀医馆的盟友浑身是血地跑进来，“我们被云朝风华盟的人围住了，盟友们全部……全部身亡了！”
　　莉汀嚯地自座位上起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谁带的头？”
　　“不知道，他们、他们来了一万人，领头的是，是风华盟副盟主贺辛然，和金陵总堂口的三把手南宫惊月……但是，我从始至终都只见着南宫惊月，没看见贺辛然……”
　　莉汀紧了紧拳头。
　　“巡查的人蠢笨如猪，竟然连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来人，随我出战！”
　　突然，自四面八方射来了羽箭。猝不及防，在场所有的盟友都被射杀而死。风华盟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莉汀的脖子上被架上了两把剑。
　　贺辛然、凌羽渡与阶下执剑而立的叶倾瑜皆摘下了人皮面具。
　　莉汀怒声道：“你们是……！狗东西，竟然敢骗我！”
　　贺辛然冷然笑道：“莉汀大夫，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云朝风华盟副盟主，贺辛然。”
　　“呵……竟然是你！”莉汀冷笑着，“我一开始就不该信你！！”
　　贺辛然冷声道：“轻信来路不明的外乡人，轻易杀戮，这就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
　　莉汀默然，忽而大声笑了起来。笑声极为尖厉，惊飞了停在大寨顶上的寒鸦。
　　“好……好啊！”莉汀断断续续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贺辛然看着她，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悲悯。
　　“……莉汀。”
　　莉汀抬起头来，狠狠瞪着他。
　　“你知道吗，对于你，我其实很可惜。”他看着她的眼睛，“只是你要知道，庸医固然该杀，百姓却总是无辜。幸好你的药被朝廷与风华盟截断，没造成任何人的死亡……”
　　“无辜？呵呵呵……”莉汀悲悯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才不无辜！你是郎中，你也该知道！治好了便罢，治不好，他们恨不得把你全家杀光！所以，哈哈哈……愚民而已，没什么可惜的……我兄长，也曾经被他们言语伤害……”
　　贺辛然蹙眉看着她。而她只是大笑，再也不愿意说任何话。
　　但他还是说了。
　　“身为郎中，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只要问心无愧，拼尽全力即可。总有些人觉得是你医治不力，但是，你自己不可以真的医治不力。你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怕他们的指责。”
　　这是蒋慈声经常对他说的话。
　　“这或许，也是你的兄长想对你说的。”
　　莉汀此时却落下泪来，但仍是笑着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也不说话了。
　　贺辛然盯着她，默然良久，才吩咐凌羽渡道：“阿渡，你与小叶押她下去吧，叫他们准备离开，我扫了尾之后就过来，明日出发回去，我等一同将她送到洛阳官府。”
　　凌羽渡点点头，同叶倾瑜一起押着莉汀离开。莉汀此时却回过头来问：“你为何不杀我？”
　　贺辛然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莉汀被带走了。贺辛然长舒一口气，坐倒在了后头的椅子上。
　　——看见她，他总是会想起蒋兰韵。
　　他终究是可怜她。所以，还是把她交给官府处理吧。

　　十日之后，洛阳副都官府传来消息，西域妖医莉汀将会在洛阳的牢狱里度过余生。

　　爱看一些风骚老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