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不见月》公小凝

3、第 3 章

　　夜色朦胧，檐下的大红灯笼落着一层灰，几可忽略的微光与路灯一同照亮小巷。

　　钟迟顺路将谭映月送回家中，正欲离开，却被热情的老人留下做客。

　　三人围坐在桌前，暖色灯光映在身上，钟迟不觉放松下来。桌上是些家常菜，香味掠过鼻尖引人垂涎。

　　钟迟听不懂外婆口中的方言，大多依靠谭映月的翻译，才得以与老人顺畅交流。

　　外婆姓吴，今年七十有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辈子不曾离开过三河镇，生活平淡而闲适。两个女儿都有各自的家庭，如今在城市里生活。

　　他放下碗筷，随口问道：“吴奶奶，平时只有外孙女和您生活在这里吗？”

　　谭映月顿了顿，将钟迟的话转述给老人。

　　“家里人都忙，只有小月每年放假都来陪我。”

　　说着，老太太拍了拍身边女孩的手。松弛下垂的眼角遮住了大半目光，老人面上的笑意掩盖不住。

　　“她们不回来也没关系，在外面过得好就行。谁不希望孩子过得好呢。”

　　钟迟目光一滞，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离开家之前的那一幕。

　　吴奶奶说的道理他当然懂，父母的所有劝说都是“为他好”。明明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可他与父母的交流总会在一言一语中转变为争吵，最后以失败告终。

　　这两年他本就很少回家，更不用说像这样和父母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此刻望着相视而笑的祖孙二人，钟迟忽然感受到了人们口中的岁月静好，也第一次浮现出类似思乡的情绪。

　　谭映月笑着听老人说话，无意间抬眼，与对面的钟迟对上了视线。下一秒女孩不知想起了什么，扬起的唇角忽然僵住，逃避似地移开了目光。

　　钟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那股不安再度涌现。她好像一切如常，却又总在细微处逃避着什么。

　　但莫名的情绪没有来得及得到解答。

　　-

　　钟迟原本打算在三河镇多停留几天，次日夜里的一通电话让他瞬间打消了念头。

　　远在北城的父亲突发意外住进医院，他必须立刻赶回去。

　　回想起之前的那次争吵，钟迟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一次次下定决心好好说话，却又一次次与父亲吵起来。

　　但他不后悔这一趟旅行。

　　于他而言，此行最大的收获并不是作为数据留下的一张张照片，而是这一场与谭映月的相遇。他有些不太一样了。

　　钟迟在窗边坐了许久。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微凉的雨滴乘着夜风飘进屋内，让他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许多。

　　要想搭乘明天上午唯一的一班飞机回到北城，他必须早早出发赶往隔壁城市。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与谭映月道别。

　　思来想去，钟迟在夜色中离开了民宿，冒雨朝着吴奶奶家的方向赶去。

　　不过晚上九点多，从外面看过去楼上已经暗了，只有门口的屋中点了一盏灯，昏暗的灯光隐约透过门缝。

　　钟迟轻轻叩门，很快便听见门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钟迟怔忪一瞬，又想到昨晚吴奶奶的话，顿时了然。

　　他弯下腰扬起唇角，朝着男孩轻声道：“你好啊。你是吴奶奶的家人吗？”

　　小男孩点点头，清澈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全然没有初见生人的警惕。

　　“家里人都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吗？”

　　钟迟沉默了片刻。他本想同谭映月当面道别。

　　他找小男孩借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钟迟笔尖顿了顿，又在那串数字之下添上了一行字。

　　“若你愿意与我看遍山与月。”

　　望着那行字，他轻叹一口气，才将手中的纸笔递给男孩，轻轻笑了笑。

　　“麻烦帮我把这个交给你姐姐，谢谢你。”

　　同男孩道了别，钟迟匆匆踏进雨中。

　　他挂念着父亲的情况，只顾低着头向前走。雨水顺着发丝滴下，落入砖缝消失不见。

　　男孩站在屋檐下，认真辨认着手中的字条，忽然朝着夜色中高声呼喊：“可是我没有姐姐——”

　　但夜幕之下的男人早已走远，稚嫩的声音没能透过夜雨传到他的耳中。

　　-

　　晨光熹微时，钟迟离开了三河镇。

　　父亲情况稳定下来，所幸没有生命危险，钟迟赶到医院时仍一阵后怕。后续各种事情还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三天后，钟迟才真正得以放松下来，也终于想起近在咫尺的截止日期。

　　他将古镇的照片整理到电脑里，一眼便望见了最初的那张相片。

　　藏蓝色衣裙的姑娘从桥上走过，融进古镇中，原本静止的画面隐隐流淌着生气。

　　北城下着雨，此刻的三河应当也处于雨幕中。

　　可他始终没有收到谭映月的消息。

　　现在想来，二人的相处只有短短五天，钟迟没有谭映月的联系方式，说好的照片也无法送到她的手上。或许谭映月没有看到那张纸条，又或许是她用这样沉默的方式给了他答案。

　　他早该知道，那天谭映月躲闪的目光便说明了一切。

　　就这样吧，钟迟想。或许二人之间的缘分便只存在于那五天里。

　　可心头总是莫名怅然，久久挥之不去。

　　-

　　古镇的相遇不过是一场意外，却为钟迟点亮了一片天空。

　　钟迟的事业很快步入正规，开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父母察觉儿子身上有事发生，没有多问，也逐渐默许了他的坚持。

　　当初他的三河镇摄影作品在比赛中拿了个小奖，虽说不上就此声名鹊起，但也给他带来了信心和底气。

　　他联系不到谭映月，没有将她出镜的那几张放进去。他也不希望将那个清澈的女孩作为自己谋取名与利的工具。

　　四季轮回，暑气再次降临北城。

　　新来的助手无意中翻出了钟迟在三河镇拍的那组照片，向钟迟问起。他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遇见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

　　这一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拍过许多人，每个人的眼中都有谭映月所说的“故事感”。但他唯独没有再去过三河，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姑娘。

　　谭映月杳无音讯，而那日桥上的少女身影，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中，叫他念念不忘。

　　她拥有他对世间期许的一切美好。

　　钟迟坐在窗边，将照片背后的相遇说给助手听，也回味着那些日子的一点一滴。

　　“只可惜我至今没能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摄影展，也没能将许诺过的照片交到她的手上。”

　　助理见他目光寞落，犹豫着开口：“小钟哥，你不只是遗憾没有将照片交给人家吧……

　　“照片不过是借口，其实是你想见她。”

　　钟迟微微一顿，目光盯着虚空中某处，许久没有说话。

　　助手的话仿佛点燃了灯芯，照亮他心中某处，也让他看清了自己至今不肯触及的心思。

　　“你说得对。”

　　“是我想见她。”

　　-

　　当钟迟再次站在吴奶奶家门口时，他甚至有些想要退缩，但女人的那句话却让他愣在原地。

　　周围的景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倒是没有找错。钟迟不禁眉头微蹙。

　　“可我去年来这里时，曾见到吴奶奶与她的外孙女同住。女孩叫谭映月，您不认识吗？”

　　“啊，你是说小月。”女人恍然大悟，但看上去又有些为难。

　　“小月确实在这里住过，但她不是我们家里人，也不是我母亲的外孙女。”

　　钟迟一时间定在原地，似乎不太能理解女人的话。

　　他分明听见谭映月喊那位老人“外婆”，两人之间又格外亲昵，怎么又不是家人？

　　女人没有过多解释，打量了钟迟几眼之后，试探着开口：“请问您是‘钟迟’吗？”

　　“您知道我？”钟迟有些诧异。

　　女人点点头，眼神有些复杂。

　　“请等一下。小月有东西要我转交给您。”

　　钟迟候在门口，一分一秒都分外心焦，仿佛等了许久听见屋内再次传来声响。

　　“这是小月留给你的信。她去年就托我转交给你，没想到你现在才出现。”

　　钟迟从女人手中接过一枚白色信封。信封边缘有些皱，正中央写着“钟迟”二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谭映月的字迹，却与他记忆中女孩的温和清丽截然不同，每一笔都透露出让他意想不到的气势。

　　女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钟迟始终没有抬头，眼中只有手中的信封。就好像盯着那字看上许久，就能将写信之人看出来。

　　直到离开老宅在河边站定，钟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