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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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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痕坐在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对着一页白纸发呆。最近一段时日,无痕乖乖地听喜鹊的话,再也没有逃课。虽然已是四月的桃花时节,后山上有野花早已开得烂漫,荷花池里水暖鸭先知,一对野鸭子,终日在阳光下慢吞吞地徜徉散步谈心诉衷肠。
无痕的心事,大约没人能知,她把它们一字一字写在纸上,一笔一笔画在画里。她每日在喜鹊的陪伴下,早早地来到书院,或者是要避开郭公子等人到来之后的哄乱,又或者,只是为了院子里,那可能会遭遇的一次相见。
是的,自从上次江先生课堂上叫她起来介绍自己,她慌乱至极,无力抵抗。江先生放过她,从此再也没有让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但是她仍然感受到院子里那偶尔的穿透力目光的追随,那让人欣喜,又慌乱的追随。
是的,她没有和这个先生讲过一句话。和这样年轻的先生说话,是一件太恐怖的事,她会无力掩藏,自己那不规则的心跳。
可是,这并没有改变她在上交的作业里写进几首大胆的诗。比如,昨天交上去的那首: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江先生会让他们交各种书面作业。最初的是介绍自己,然后是描写自己童年时的一段生活,前几天更加奇怪,突然让每个人都讲一下自己名字的来历,包括乳名。这先生奇怪又大胆,女孩子的闺名,岂是随意对外说的呢?这件事若然给爹知道,你还想在书院呆下去吗?可是他却大胆得让人无法抗拒。无痕在上交的作业里羞涩地写上了自己的乳名:痴儿。又配上一幅画,画里是一女子,独倚窗前,目光痴痴,画中有月空悬,有风欲起。那女子自是无痕自己无疑,女子目光望向空渺的未知之处,那未知之处是她的忧愁,画最下方的空白处,无痕清秀的小楷写着: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无痕与江先生之间,果真是咫尺天涯,山长水阔。
正当无痕陷入在咫尺天涯、山长水阔的绵绵情丝之中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新鲜的哄乱。无痕抬头望去,原来,已经休学三个月有余的唐蝶儿在唐子健的陪伴下出现在教室门口。
只见蝶儿一脸轻松的浅笑,正歪头问子健哥哥她的座位在哪里?唐子健走进教室也并未放开蝶儿的手,一路牵着她送到蝶儿的位置上。郭公子等人见他二人这般缠绵,自是哄笑不已。唐子健并不在意,帮蝶儿放下文具,又嘱咐她坐好。蝶儿好奇地四处打量,看自己右侧正望向她看的无痕,抬头问子健:“她是无痕吗?”,唐子健点头,又看了她一阵,见并没有任何不再放心的地方,于是在江先生走进教室的同一时间,唐子健离开蝶儿,回到自己的座位。
江亦枫走到讲台上,全场尽收眼底,那个今天多出来的蝶儿,并没有让他表现得有任何异样。蝶儿依旧满面浅笑,四处张望,观察着这间教室。前面的先生,自是她的旧日相识,只是今天换了场地见面,坐在最后一排,遥远地望过去,他依旧带给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前几日,他是医生,说她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十足一副扁鹊华佗模样,想到这儿,蝶儿的嘴角闪过一丝当日顽皮的笑意。
今天他又俨然师者模样,依旧在讲《南华经》,此刻,江亦枫正讲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不知怎么,见他嘴里说出这样文邹邹的句子,蝶儿又是想笑。这笑容被江亦枫捕捉,但他并未理会,指着唐子健身边的刘二公子,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蝶儿看着那站起来的刘二公子的背影,是个稍显矮胖粗壮的背影。蝶儿把目光从他那里收回来,观察起前面几排的男生。第二排中间坐着一个似乎坐不住板凳的人,应该是郭公子无疑。蝶儿不认识他们,但是子健哥哥讲给她的“从前”里有着他们每个人的存在。对他们,蝶儿兴趣索然,于是左右观察起和自己坐在同一排的女同学。说到女同学,其实就是两个。坐在她左手边的,是那个天天沮丧着脸和石头较劲的菲儿,和自己向来并不和睦,少有言语,她应该不能算是同学。菲儿的左侧是个清瘦的女孩,面色干净,虽然穿一身鲜艳的红衣,却显得并没有太多颜色。蝶儿的右手边是自己刚一进来就盯着自己看的那个无痕。
此时,蝶儿把目光锁定在这个无痕身上。此时的无痕并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自己,此刻,她似乎被一种黑魔法定格,目光一直望着讲台上的江亦枫,没有半点挪动。
蝶儿钻研无痕那几乎静止的目光,也顺着那道红外线望过去。江亦枫正提问到不知道第几个同学,脸侧向右侧,教室最里边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那男生吞吞吐吐的回答,显然并不让他满意,于是他示意他坐下。从始至终,江亦枫竟然无视无痕那静止缄默爱的告白。
见江亦枫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忍不住,蝶儿再次笑了出来,这次不好,竟然无意间乐出了声。江亦枫把眼光郑重地落在蝶儿脸上,想说什么,却又没开口,这时,蝶儿自己站起来,轻声道:
“江先生,不好意思,我好久没来上课,有些不习惯,对不起!”语调卑微,规里规矩,老实得很。
江亦枫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说话,蝶儿的起身道歉,让他意外,竟然措手不及,半晌,他冲她点了一下头,让她坐下。前面几排回头看过来的男生亦无趣地转过头。蝶儿看见子健哥哥似乎不解又有点担忧的脸,于是对他温柔地笑笑,坐了下来。
这回,无痕那道红外线被中断,她关切地看了一眼蝶儿,蝶儿也对她温暖地笑了笑。
下课之后,蝶儿不听子健哥哥的劝阻,说是去找江先生道歉,跟随江亦枫去了教师的休憩室。
休憩室不大,有几张桌椅,摆放得甚是随意,此刻,里面有周老先生和另外一个老先生——是另外两间教室的教书先生,下课比江亦枫早了些,所以此时已经在休憩室喝茶聊天。
江亦枫见蝶儿跟在身后走了进来,并没感到意外,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抬头看她。
蝶儿走到他面前,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打量着这间房,最后把目光落在江亦枫身边这张桌子上的一沓写满字的纸张上。那应该是无痕他们交上来的作业。
蝶儿拿起上面的第一张,看起来,正巧是无痕画的那张《痴女图》。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儿轻声读了出来,然后看着江亦枫。
“原来无痕的小名叫痴儿,”她笑对江亦枫,“果然准确!”
江亦枫见她进来半天,闲逛一样,最后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自蝶儿进来之后,周老先生二人喝茶喝得就不再专心,只一味意图偷听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于是江亦枫正色道:
“我以为你是来道歉的。”
蝶儿见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脸,会意地接口说:“嗯,我病了太长时间,已经记不得书院的事了,如有冒犯,希望先生原谅。”
然后抬起头,又看了那两个先生一眼,满脸困惑的样子,“我以前的老师是你吗?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那两位老先生,我竟然也忘记了。”
说完,好像心中有极大的歉意似的,向三个人鞠了一躬,转身打算离开,临走前又回转身,低头,在江亦枫脸边轻声问:
“你还会不会去给我看病?我的药可是快吃完了!”
然后,如一只蝴蝶一般飞出了休憩室。
江亦枫一脸假装的平静,凌乱的感觉似蚂蚁,轻巧地爬上心间。
两位老先生继续平静地喝起茶来。
下一节课,学生们去棋屋、画室娱乐。在此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