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最终 ...
-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又一年中秋。
北城四合院里。
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躺摇椅上,摇着蒲扇,摇摇晃晃,眯着眼,听着录音机里的曲子。
“单老!单老!!”
一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沓子资料冲了进来:“您看!这是什么!!”
单广睁开浑浊的眼:“什么?”
这中年男子正是北城革命纪念馆的馆长,人称肖馆长。
单广停了椅子,扶着扶手,坐起训斥:“什么东西啊?慌慌张张的,多大年纪的人了,给小辈看见笑话。”
肖馆长笑笑,忙上前扶着老人,拿起一旁茶几上的老花镜帮忙戴上:“我这不是急嘛,您说,您寻了五十几年的消息,现终于有了头绪,您说我不急么?她的学生只有您还在了,您看看,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话,那……”
说着递上牛皮纸袋。
单广听了这话,佝偻的身躯一抖,顾不得礼仪,急忙扯过资料,打开牛皮纸,掏出里面的东西。
两个本子。
一本古籍,《牡丹亭》石林居士刻本,纸张泛黄微脆。
一本日记,澄黄的纸,记载了那个革命岁月里的一段爱情。
单广猛然站起。
肖馆长吓得忙扶好老人,毕竟已耄耋之年。
单广一把抓住肖馆长的手:“小肖,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说着已是哭腔。
白发苍苍的佝偻老者,浑浊的眸里盈满热泪,嘴唇颤抖:“活着,活着,还活着啊……”
肖馆长忙道:“前些日子我们馆里进了个新人叫李继,他搬家时候在家里的一个小旧箱子里发现的,忙送来给我看,我这一看,想起您找了五十几年的消息,就急忙忙过来了。”
“走!带我去找那个人!”
肖馆长忙扶着这老人,递上拐杖。
单广佝偻着腰背,拄着拐不断杵地:“快走!快走!!”
说着脚底生风。
唬得肖馆长急急忙忙跟上。
生怕这位高龄老人再把自个儿摔了。
他们驱车找到李继。
单广一见到这后生,眼泪直流。
这年轻人气质平和,面容温润,穿着衬衫黑裤,抬头一笑,恍若易谨站他身前笑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单广一把握住李继的手,抖着声儿问。
“李继。”
声音也柔和。
“你父母亲呢?”
“父亲李承明,母亲何时玢。”
“你祖父母呢……”
李继扶住他:“不清楚,素来村里人只喊祖父李二哥,喊祖母二嫂。”
“走走走!带我去你老家。”
李继一愣,看向肖馆长。
肖馆长忙道:“单老,地方挺远,要半天功夫,到了那儿也晚了,说不了什么话。您看这快日上中天,要不咱们先回家休息,等明早一大早再去?”
单广虽知他说得在理,可他已在茫茫然中寻寻觅觅了五十几年,好容易有点子消息,如何坐得住?!
“这有什么要紧!随便车上凑合凑合,我等不了,一刻都等不了!!你们不去,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
肖馆长知他固执起来无人能劝,又知他定也真能自己跑过去。
这路途遥远的,又这么大的年纪,一个人,如何能成?
叹了口气,对李继道:“麻烦打个电话给家里吧。”
李继嗯了一声。
借馆里的座机打了个电话给村头小卖部,交代晚上会有客人到家,是祖父母的老朋友,请小卖部老板代为转达。
一行人上了车。
直到日暮西山。
开了八九个小时。
到了西城。
坎坎坷坷,盘盘旋旋又上了山。
近夜半,才到了李继的家。
家里门灯开着。
听到声响,李继的父亲,李承明打着手电筒出了来。
“来了?”
李继哎了一声,转身扶单广下车。
颠簸了八九个小时,单广的老骨头快散架了。
“还没吃饭吧?”
李继的姑姑也出了来,手上端着热腾腾的面条。
单广拄着拐下来,一见这女子,眼眶又发热,泪眼花花。
一身青布衣裳,短发,端着碗,笑看着他,静谧祥和。
好似五十多年前,每一次他去钟晴家里,钟老师抬头见他来了,手里捧着书,笑着问他:“吃了吗?留下吃点再走。”
“打扰了!”
单广拄拐,在李继的搀扶下进了屋子。
甫一进屋,抬眼看到正堂中间挂着的全家福,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呜呜直哭。
肖馆长扶着他,陪着跪在地上。
按理说,他的老师是单广的关门弟子,单广又是钟晴的关门弟子,他须跪。
李家人面面相觑。
还是李承明看了眼李继,李继点了点头,和李承明一起,将老人搀扶起来。
“老人家,您先坐,劳累一天了,吃点东西歇会儿,有话,咱们明天说。”
单广此刻乖得很,顺势起身坐一旁擦眼泪。
他见到了老师,见到了将军。
没死。
都活着!
子孙满堂。
想到此,眼泪又要流下。
李继姑姑,李承善开了口:“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单广抖着手接过面条。
“你的声音,很像老师。”
李承善一笑,温声道:“您说的是我母亲么?他们都说,我和我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单广不住点头。
“像!像!”
他泪眼朦胧,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囫囵往嘴里塞。
肖馆长心疼他,不住替他轻轻拍背:“您慢点,慢点……”
李继也端上一碗来递给肖馆长:“您也吃。”
肖馆长哎了一声。
接过面条。
“你去吧,也累了一天了,这里你长辈都在,放心。”
李继哎了一声,去厨房,他妈妈正在厨房煮面,见他来了,忙挑面给他吃。
一碗面吃完,单广叹了口气。
笑了笑:“对不住了,连累大家大晚上没觉睡。”
李承明笑道:“老人家言重了,小继说是我们父母的故人想要来看望,我们自然高兴。他们二老在世时,从不提以前的事,除了村子里,也并无什么亲朋故友,现如今,您还想着他们,我们真的高兴的。”
单广拿帕子抹了泪。
抖着声:“我找了他们五十几年啊,当年一场大火,个个都以为他们死了,还替他们立了衣冠冢,只我不信!我不相信他们就这么死了!!”
李承善笑问:“老人家,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委屈您,今晚在这儿歇一宿,明儿还请您给我们讲讲,我们这些后辈们啊,都不知道长辈的经历生平。”
单广点头:“要知道的,要知道的!”
“他们葬在哪儿了?我能去看看么?”
李承明道:“明天带您去吧,现在黑灯瞎火的,又在深山里。”
单广一劲儿点头:“好!好!好!!”
说着,却不肯走,只愣愣瞧着照片。
照片里,钟晴和易谨都已白发苍苍,面容却慈祥和蔼,穿着簇新的灰布衣裳,怀里抱着小婴儿,身后站着二男二女,看样子,是女儿结婚时拍的全家福。
钟晴怀里抱的,应该就是李继了。
“好!好!好……”
肖馆长见他又红了眼眶,忙道:“单老,可不能再哭了!明日眼睛肿了不能视物就不能上山扫墓了!!”
单广忙擦了泪,在李承明的搀扶下,进了院子里的西厢房。
心里惦记着事儿,故虽夜里一两点才睡下,一早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自打理好,又站大堂上,愣愣看着照片。
照片里的钟晴,笑得温柔而满足。
易谨坐她身旁,一只手覆在钟晴的另一只手上,唇微挑,眼眸笑得眯起,身上褪去了西城军区总司令的血气凛然,更像一个农民,眼神质朴纯真。
用罢饭,李承明带着他们往山后走。
肖馆长和李继搀扶着单广。
一面走,李承明一面说。
“我们自小的印象里,父母亲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母亲一手好女红,家里的衣裳鞋子,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偶尔,村里谁家女儿出嫁,请母亲帮忙,母亲也会去帮着绣些鸳鸯百合之类的图样,也有妇人来请母亲画图样,母亲也总笑呵呵的。”
“父亲总杵着锄头,站门口,笑呵呵看母亲绣花儿,偶尔提醒我们几句玩闹别跑远了,您现在看到的房子是在老房子的基础上翻盖的,以前只三间小屋,后来要给我娶媳妇儿,父亲自己拾掇砖块和水泥,村里人帮忙,盖的现在的两层小楼。”
“小继出生后,概一岁多,妹妹也结婚了。不知道是不是儿女大事已了,二老终于放下心来,妹妹结婚第二年,母亲就走了,睡梦里走的,很安详。早上父亲醒了,摸到她的手,已凉了。叫我们过来,交代了几句,只说要回去陪陪母亲,叫我们不要打扰,等过了会儿,我们再去看时,父亲也走了,躺在母亲身旁,牵着母亲的手。”
李承明叹了口气。
单广气喘。
站一旁歇了一会儿。
“您看。”
单广向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高湖城的位置。
他听老师提起过,那是他们相遇相许的地方。
那是老师第一次感受到,心里拥有了阳光。
那是老师第一次和她先生接触时,感受到的怦然心动。
“父亲特意交代,要将他们葬在这里,这样,他和母亲就能够时时刻刻回念往事,肆意畅聊。”
歇了会儿。
一行人又往前走。
又走了概十几分钟。
李承明道:“到了。”
单广看着面前的土堆。
放下拐杖,跪下。
磕了三个头。
肖馆长陪跪一旁。
李继也跪了。
李承明跪下磕了头。
“父亲交代,不许立碑。我们虽不知为何,还是照做了。”
单广淌下泪来。
那些年里,若真立了碑,被某些心术不正的人知道了,这坟如何得存?这些孩子们,如何得存?
单广起身,颤巍巍上前,抚着坟堆。
目露怀念。
“你母亲,是我的老师。”
李承明和李继相视,眸里具是惊讶。
单广叹了口气:“你母亲原名钟晴,笔名秦卿。”
李继忽道:“就是写《致最爱的你》的秦卿?剧本四部短剧反复排演的秦卿?戏剧史开山之作的作者秦卿?”
单广点点头。
李承明皱眉李继。
李继对他父亲道:“父亲!我们祖母是文学大家!!安城大学戏剧学院就是她创设的,任第一届院长!”
李承明还有些糊里糊涂。
母亲虽一向温柔娴静,和村里其他妇人有所不同,但家里从未出现过戏剧相关物品,母亲也从不阅读写作,每日里和父亲一起,种地拔草做饭洗衣。
怎么就是文学家了?
单广又叹道:“你父亲,原庆城中央的高级将领,后暗中为安城做事,安庆打仗时,率全军归服,后又称为西城军区总司令。”
李承明浑身一震。
父亲……
“后来发生了什么?!”李继忽问。
“后来……”单广又道:“后来你父亲位高,被小人诬陷,正在山里实地访学的你母亲听闻后,自焚了。”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们……真以为她死了……”
“你们在,真好,有生之年能看到你们,死而无憾!”
单广握紧李承明的手。
又站了会儿,单广体力不支,扶着李继的手下山。
到了李家,李承善已将老支书给请了来。
两位老人见了面,畅谈了许久。
单广才知道后续的原委。
原当年易谨被梅先生等人营救出来,由木媛女士从中转圜送至当年钟晴暂住的李家村,因易谨当年已被拷问得半死不活,虽修养半月,也无力再去找钟晴,故写了封手信,交由当年的二娃,也就是李承德,送至山上。
在那第三日的夜半时分,二娃找到钟晴,递了手信。
又听说来人已到山下,索性出了个主意,连夜做了个木头人,套上吉服,贴身的一切都扔火场里。
钟晴跟着二娃回到李家村,和易谨团聚,在李家村众村民的帮助下,置了家。
当时的村支书正是二娃的丈夫,那会儿失踪人口又多,二娃家里除一老一幼死的死,失踪了的失踪,便在人口清查时,将钟晴和易谨挂在小脚老太名下,做了小脚老太的儿子儿媳,二娃算他们侄女。
村里人统一了口径。
钟晴和易谨这便改了名字活了下来。
待易谨身子好了,村里人便发现,这男人无所不会。
木工、种田、建房……
也不知为何,易谨种的菜总比其他人大些肥些。
他也不藏私,但凡村里人来问,倾囊相授。
钟晴做些女工补贴家用,偶也教一教村里的妇人。
老支书印象最深的便是,菜花盛开时节。
春日煦和,黄花繁盛。
菜花香气里。
易谨一身军绿色衬衫裤子,正在门口刨木头,钟晴穿着湖蓝夹袄,坐门槛上纳鞋底,底下那会儿还是幼崽的李承明捡木花儿送给钟晴,钟晴停下针线,接了后,和易谨相视而笑。
老支书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只觉,天地万物。
他们眼里,唯有彼此。
参考书目:
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余秋雨《借我一生》
张泉《荒野上的大师》
张幼仪《小脚与西服》
西德尼?戴维?甘博《中国文化史迹?甘博摄影集》
林杉 李婍《民国女先生》
传奇人物编辑部《民国大师列传?陈寅恪传》
徐百柯《民国风度》
巴金《巴金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