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包庞八）贤王冢》凉九

2、朔风紧

　　作为出使大辽的大宋招讨使，八贤王这次出使大辽，威名更胜，荣耀一时无二。
　　这次契丹南下用兵，双方皆未占到丝毫便宜，仁宗急于求和，遂派八贤王出使大辽谈判，所以他这次的任务，可不只是稳定人心，纳岁币那么简单，一则质问大辽背信弃义，二则寻求进一步的太平保障。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公元1033年，刘太后薨，被压抑管制了十年的仁宗皇帝赵祯，终于全权握紧了朝柄，刘太后当政时，大肆起用刘家宗族，仁宗仁慈，在未曾动摇这些人地位的同时，开始一步步擢封赵氏宗族，第一位便是贤德闻名于朝野的八贤王，八贤王本来在太祖朝已封秦王，太宗朝封兴元尹，秦康惠王，迁岐王，同平章事，真宗时授检校太保、左卫上将军，仁宗初时加封太尉，这时候，仁宗又擢为尚书令兼中书令，节镇安、忠武，若说这些华贵虚名，八贤王已经到了顶峰极致了，可喜的是，他终于开始有能力接触到真正的实权，一步步踏成与太师庞籍两分朝政，对峙而立的局面。
　　说来这一年，大宋祸不单行，太后薨逝未久，一场几十年难遇的蝗灾扑向了广大中原淮南，蝗灾未定，寒秋中一场更大的灾难，一股严霜从北方席卷而来，大江南北一时间，几乎颗粒无收，全国灾情严重，灾民遍布全国，大批的涌进京城，同时，契丹趁朝政不稳，民心混乱之际，发兵南下。
　　八贤王第一件差事便是出京，代天安抚灾民，抑制灾情，稳定民心，这差事虽然辛苦，却是个收获民心的大好时机，他八贤王之名早已经闻名遐迩，而今，更深一步稳定巩固了他的地位。灾情初定，八贤王满身疲惫回到京师，尚未捂热那把王爷椅子，又被遣派至边境例行和谈事宜，其实这个差事本来底定了太师前往，太师为了利用自己这把刀排除异己，以及其他某些缘故，称病坚辞，但不论如何，他八贤王如果这一次和谈也干得非常漂亮的话，他在朝中的地位就基本奠定了。
　　赵德芳很高兴，志得意满，虽然面对大辽和谈使是一副水火不侵的凛然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是多么的兴奋，这次和谈也争取非常圆满的结束，那么他大展拳脚的时代就真正来临了。
　　今天是十月十五，月亮很圆很明亮，但和谈没有丝毫进展，晚上大辽起了篝火行宴，众人皆自为乐，他闲坐一会，有些坐不住了，便悄悄牵了匹马，闲散往荒野驰去。
　　最近一直忙的脚不点地，他甚至没有机会来仔细想一想他现在实现了什么，下一步要怎么走，他的抱负要怎么实现，他的隐忍该怎么弥补，他现在已经基本可以控制那股子兴奋劲头，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一向也不是混沌性子，任由感性冲昏了头的人，并且，即便是过去的两个月在他极度兴奋的日子里，他也处事非常小心翼翼，谨慎入微，他知道，他的行为，目前来说，连一点都没有值得人指摘的地方，他对自己很满意，喜怒不行于色，让人摸不着头脑，连那个最大的敌人，庞太师都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敢拿他来对付其他人，哈哈，他甚至为此而感到自豪，骄傲。
　　他不由得回想起过去的三十年里，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少年时代自然不必说了，太祖虽然忙于征战，对他们兄弟少有管教，但他的日子是很幸福的，没有可以忧虑的，可戒惧的，他的劫难开始于太宗即位，那时候他才十六岁，但已经开始非常深刻的体会到死亡是多么让人惧怕的事情，他亲眼看着同胞哥哥拿着一纸传位诏书四处求人伸张公道，他做的，却是和这个哥哥渐离。当时的情况，赵匡义已经握紧了全国所有的势力，而他们兄弟手中，只有一纸诏书，和先帝留下的一些肱股老臣，此时赵匡义稳坐皇位，已成定局，仅凭一纸诏书，想拉下皇帝，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侥幸成功，谋得了帝位，他这帝位如何得来的？老臣拼死抢来的，他坐的稳吗？他对这位胞兄的才干了如指掌，不想也知道，即便他登了位，这江山会不会易主还未可知，所以，他明哲保身，亲眼看着亲哥哥自刎。也是从那一刻起，他便明白，他头上那光辉无限的贤王二字，不过是个笑话，空谈。
　　当然，这些话不是他自己揣摩出来的，毕竟他才只有十六岁，就算他理智上认同这些，感情这一关，他也绝对过不去，也幸好有人在这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他能安稳活于现在，那人功不可没。
　　太宗赐黄金锏，殿前免跪，可这个荣耀加身的同时，他心里明明白白，一把剑也同时悬在了脑袋上，只要他有丝毫不轨动向，立马便会身首异处，他潜心修身，隐忍多年闭门谢客，终于太宗崩，真宗即位，这个小皇帝心地宽厚仁慈，却体弱多病，在朝不到一年，手中权势便被皇后也便是刘太后攫取，刘太后一方面防范八贤王夺位，一方面大肆重用刘氏宗族，八贤王明哲保身，多隐少出，及至真宗崩，刘太后彻底掌权，他更是称病不朝，完全不理朝政，他多次出使大辽，也是为躲避朝廷纷争之故，出使大辽，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朝廷纷纷自然扰不到他。表面看来，他这种隐忍，多受人不弃，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苟且性命，而是把大宋基业，大宋江山扛在了肩上，所以，他留意朝堂多时，所以，仁宗命令一指派，他便可以从容上位，连缓冲都不必，他估计的没错，从这位仁慈宽和的仁宗赵祯掌权之后，他的机遇就真的来了。
　　他信马由缰，思绪转来转去，不期然又想到了昨天的一幕。
　　都指挥使丁干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次抗辽的功臣，其中就有庞统，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竟然在两年内由小兵升到了都头，又因为这次抗辽英勇，擢升马兵都虞侯，现在闭上眼睛都可以感觉到，那年轻人浓眉大眼中闪烁的让人人心振奋的豪情壮志，英气冲天，明明虎背熊腰，一名武将，可能因为早年熟读诗书的关系，举手投足间竟然也透着一股雅气，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啊，闭上眼睛，细细的思索，这人该如何处置，因为他是太师独子，所以自然不能任由他这般野火燎原般的发展……
　　这里其实离篝火宴会处不远，依稀还听得到呼喊高笑之声，当一阵马蹄踏上草地的急速声音传来时，他甚至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清楚是谁，便被这明亮月光下急速奔来的一团黑影罩住。
　　近了才看清，那是两队人马，前面一对约莫六七十人，作宋兵打扮，后面一二百人却是大辽士兵，彼此追赶呼喝，转瞬间便到了他面前。
　　他所站之处是一处小丘，高于其他地方，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后面那些大辽士兵伸臂拉弓，一撮儿劲道十足的弓箭急射至前方宋兵，有一只箭竟然笔直往他射来。
　　也幸而那箭距离远的关系，他迅速扯马，狼狈之间竟也避开，几声马儿悲鸣，看来这宋兵有几匹马已经被射中，这些人也当真了得，在马儿倒地的同时，竟然踏上马身，越到同伴马上，马速不停疾驰。
　　而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便看一人大鹏展翅般往他飞扑而来，他直觉的扯马便退，那人势头不减，依旧在两手不空的情况下稳稳落在他马后，近了才看清，那人左手提了一杆银晃晃的长枪，右手提了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而他没有再扯马而退的缘故，却是看清了这人的脸，英气勃勃，庞统。
　　庞统哪里看他发呆？回枪以枪尾甩向马臀，马儿受惊疾驰，庞统一手把那团黑乎乎的物事塞进八王手里，一手自他手里夺过了马缰，低声道：“抓紧。”
　　他说的抓紧肯定是指他塞进八王手里的物事，八王直觉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七魂吓出六魄来，那竟然是一颗还在滴着血的人头，而这颗人头，不，这个人，刚才还跟他连喝了三杯酒，这竟是大辽的征南大将军耶律进，惊叫一声，手直觉便松了。
　　他惊叫还没有开口，庞统就叫道：“不准仍。”可人心里一骇，手头一松，哪里是他大喝一声就可以安抚的，相反那人头落得更快。
　　庞统急速俯下腰去，伸手一捞，抓住那从头发，重新塞回八王手里，重声道：“这是宝贝，不准仍。”
　　八王惊魂甫定，当然一时惊吓之后也回了神，握是握紧了，可心里一团火呼呼的燃了上来，大怒，“你怎么敢去砍了大辽将军？你知道这对和谈……”
　　庞统哪里有空理他，“嘘”了一声，快速道：“先不说这个。”
　　眼神四处看着，不时或俯身或侧扬或挥银枪的躲过身后不时射来的弓箭。就这样约莫奔出二里多地，队伍停在一处土丘上，庞统勒马转身，一扬手里银枪，呼道：“弟兄们，杀回去。”
　　一呼百应，这些宋家男儿个个皆是好身手，好胆量，回身杀去，所向披靡。
　　可怜八王瞪大了眼，也只是看到人头落地，鲜血横飞，还有一丛血从他脸颊横到胸前。那些辽人初时轻敌深入，待得宋兵回身杀去，一时未反应，落得个被动，虽然大辽个个都是矫健身手，可这些大宋子兵看来更是身经百战，身手了得，不过一刻工夫，那一百多辽兵皆已丧命枪下，做了冤死鬼。
　　看左右除了他们一队，再无他人，庞统轻巧矫健的跃下马来，向八王一伸手，轻巧笑道：“和谈使大人，八贤王陛下，下马否？”
　　八王狠狠的瞪了他一会，然后像甩瘟神般急速扔开手里的头颅，不理庞统伸长的手，狼狈滑下马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了角落好生呕吐了一番。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想他八贤王就算一生命运坎坷，多于人下，他手里哪碰触过哪怕一样恶心肮脏的东西？更别说活生生的人头？现在回想着，都恨不得把右手泡进水里泡个三天三夜，再加上刚才庞统先是驰马狂奔，后又周旋杀敌，直把他转的晕头转向，他是学过骑马，学过用枪，可那几个把式哪里能拿得到台面上来看？更何况是真正的厮杀战场。
　　好容易稳定下翻腾的胃，另一股无名火又灼烧起来，这人，这人，真的是胆大妄为，竟给他添麻烦，看我不整你。
　　回头去寻庞统，却见这些宋兵已经燃起篝火，庞统坐在火前，上身盔甲取了下来，一兵卒正拿了一柄烧得火红的短刀在他背后。
　　近处去看才见他背后肩胛处是中了一箭，箭尾想必被他折断，现在露出来的只有寸许，血还在淌。
　　到口边的恶意话语自觉缩了回去，八王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很不幸的发现他前肩也有伤口，是刀伤，从大臂处一直划到腰腹，虽然看起来是涂了什么药粉，可整个胸膛依旧都是鲜血淋漓，伤成这样，这人竟然还笑嘻嘻的没有丝毫反应般的跟他打趣，“吐完了？是契丹狗的羊肉奶茶吃得太多，还是这契丹狗的狗头佐味太丰盛，欲罢不能？”
　　八王不理他嘲讽，只板了脸道：“为什么要去杀耶鲁进？”
　　庞统颇不以为然，睨眼道：“宋辽世代为仇，砍了他一个头领算什么？”
　　八王气结，狠狠的吸了口气，温声道：“宋辽现在在和谈，求的是百姓安定，世道太平，这个时候你逞匹夫之勇，除了增加和谈难度，还有什么用处？”
　　庞统哈哈一笑，“那可就是你和谈使的事儿了。我就是在边关，也听闻八贤王最近春风得意啊，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我这点小佐料，想来也浇不灭王爷的熊熊烈火。”
　　八王眉脚一扬，冷笑一声，却又把冲口的话压了下去，看着庞统面部表情猛然一抽，豆大的汗珠雨般滑落下来，脸色在篝火映射下也苍白的怕人，心下一时转过许多念头，怒意也迅速淡了，看了庞统胸前伤口，道：“这是耶律进划的？”
　　庞统满不在乎道：“我要取他项上人头，他自然不会白白让我拿去，一刀换来一条命，值得。”
　　八王道：“为什么要杀他？”
　　这话刚才他已经问过一遍，庞统拿眼上上下下瞅了他一遍，道：“这厮不地道，趁着我不在营中我部下不备之际偷袭，竟然害死我三百多名好兄弟，我怎能饶他？”
　　八王想起来了，那还是开战之初的事，本来嘛，两军对垒，严阵以待，纷杀征战都正常，而这大辽大将军也很有意思，竟然在大军未动之时事先派了一千精卒袭击了宋朝一支哨岗小队，这小队总共五百人，被这一千人一击其不备，损失大半，大宋群雄愤慨，由此鼎盛。其实说起来，用兵之事，本就诡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虽然耶鲁进不够光明正大，可也不是什么死罪，不幸就不幸在他袭击的那支队伍，竟然是庞统的人。
　　这事八王早已得知，只是没想到庞统会这么冲动。
　　庞统道：“当年和我一起入军的几十位弟兄，跟着我好容易一步步高升，竟然会这么不明不白的身死，而且是我不在队伍的时候卑鄙偷袭，我绝对不能容忍。”
　　八王沉默一会，叹息，“你也太鲁莽。”
　　庞统扬眉，眉飞色舞起来，嬉笑道：“我是看八王爷你能耐超人呐，正好让我观赏下王爷超凡脱俗高人一等的能力啊。”
　　八王冷哼一声，眯了眼看着篝火一长一低，眼珠转来转去，又瞟了几瞟那颗伏在草丛中可怜的人头，计上心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这是后话，且不说他。
　　八王眉眼严肃起来，沉声道：“庞统，你可知罪？”
　　庞统的伤已经处理妥当，接过小卒递来的马酒，仰头咕咚咕咚喝下去小半斛酒，才要笑不笑的开口，“末将何罪？”
　　八王肃声道：“匹夫之勇，破坏合议，是不是罪？不虑大军，寻求私仇，是不是罪？擅斩他国首领，造成两国不和，是不是罪？身为都虞侯，不思保护属下，反而带属下犯险于敌阵前，是不是罪？擅携和谈使，另有他谋，是不是罪？”
　　庞统漫不经心的听他说，一边收拾好衣物，手里把玩了一柄短刀，看上面的血，当然是他自己的血，看血在火光映照下的美好栩栩如生的颜色，勾唇笑而不语。
　　待八王义正词严的说完，才骇笑一声，咋了咂舌，“这么多罪名呀？原来报效祖国，为国为民杀敌，还是要治罪的呀？为难，为难也。”
　　八王冷笑一声，“你不服？”
　　庞统摆手，“岂敢岂敢？我不过小卒，王爷你可是一人之下的高人了，我哪儿敢违抗？”
　　八王冷声道：“有罪过，军法自不容欺，任你巧舌，亦无用。”
　　庞统笑笑，不再言语，起身来，这会儿弟兄们有伤的也都裹好，这次损失了三名弟兄，自是厚葬不提。
　　庞统领了众人，从另一条道悄然回到宋营，未惊动一人，可怜那一百多名辽兵，身死异国，连是谁杀的都查不出来。
　　这次偷袭，没有声张，庞统依律撤去都虞侯头衔，都指挥一向偏爱与他，竟也没有重罚。
　　且说大辽无端损失一员大将，自然大怒，可丝毫抓不到证据，反被宋人反咬一口（八王功劳），和谈历时半月，虽是多有挫折，到底圆满成功，八王凯旋归朝。
　　庞统在军中听闻，大笑，偕同几名兄弟喝了个烂醉如泥。
　　这一年，八王32岁，庞统20岁。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有两个主旨，一是八王心情描述，一是庞统性格翻案，人物或许稍有变动，并且因为初次尝试的关系，我啰嗦的本领正好大肆发挥，所以，像这个第二章，前面一大段，完全可以不看，那只是对八王心态的一种摸索，本身也是虚构而为之的~~
另外，此文甚短，没有大虐，连小虐都没有，不过，奸情也同样没有，别太失望，囧，捂脸 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