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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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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州难得下了场大雪。
夜里听见雪花压断花园里的松柏的声音,一声脆响,惊醒了浅眠的人。
林昀礼抽过床头充电的手机,夜里三点多。他下了床,拉开露台的遮光帘,上天以白雪下聘,万物一夜白头。雪下得正旺,花园的照明灯下,不断坠落白色的剪影。
他怔愣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到露台拍视频。
很想发给她,但是犹豫半晌,想起白天她说起年末的忙碌,还是打开了微博,上传那条视频。他的微博可谓“门庭冷落”,除了上次的Vlog,跨年时的祝福,便是现在时隔将近一个月的视频。
他什么都没说,简简单单放了个视频上去,尽管深夜,仍旧有粉丝立马便评论。
粉丝甲:这么晚还没睡吗?
粉丝乙:夜里起来看雪?你好浪漫啊宝!
粉丝丙:这是我熬夜党的福利!
粉丝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百。
粉丝戊:楼上你好有文化,我只会卧槽好美老公好会拍【哭脸】。
......
他浅看了两眼评论,灭了手机躺回床上。遮光帘敞着,一道玻璃隔绝了窗外细簌的雪声。
自然而然,脑子里全是他与云岁的第一个冬天。
他们在夏季开学前分别,云岁先走的。
林昀礼和奶奶出门取挂号信的功夫,回来时云家院子外停了辆小轿车,车门上被踹了两个脚印,他猜测是云岁的。心没由来地发慌,他跑到院门前往里看,两个大人和云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喝荞麦茶,堂屋的大门紧闭着,往常只有夜里才会锁上,但是门环上并没有挂锁。
云奶奶先看到他,朝他招手,“墩墩回来了?过来过来。”
她身旁的两个大人顺着看过来,目光满是惊讶。他钉在原地,双手搅着衣角,踌躇不前。
“林屿?”女人试探着开口。
他吓了一跳,已经很久没人叫他的大名了。林屿松鼠似的瞟两眼女人,确认他不认识后垂下目光。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你哦。”女人见他不动,走过来,蹲在他面前。
“你也这么大了.....”她扬手,又放下,只是轻轻拍拍他的头,“我是云岁的妈妈,”她侧身,指了指几步之外的男人,“那是云岁的爸爸。”
男人满面笑容,朝他摇摇手,“你好呀林屿。”
女人站起来,俯身,笑着,拉住他的手,“我们来接云岁回家,她快开学了。”
一句话,一道雷般劈在林屿的脑袋上,他惊愕抬头,两手僵在身侧。
女人好似没察觉他的情绪,看向紧闭的大门,温柔道:“你帮阿姨劝劝她好不好,她就是不出来,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
女人再次目光温柔地望着他,“你把她叫出来好不好?”
忘记了自己怎么走到门边,在三个大人的注视下,如何开口叫了云岁的名字。
他只叫了一声,门内响起云岁怒不可遏且带哭腔的声音:“墩墩!你个大叛徒!”
被同伴定罪的小孩被这声指控吓得不清。
下一秒,大门豁然打开,云岁哭花的脸露出来,她先看到门边的林屿,再看向院子里云淡风轻的三个大人,嘴巴一撇,对着林屿哭诉:“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舍得我走吗你就叫我出来?你不想和我一起玩了吗?”
看着她哭得悲怆,林屿立马红了眼眶,眼泪滚滚滚,霎时满脸泪痕。
三个大人束手无策,看着两个小孩在门边抱在一起痛哭。
“我不要走!”
“我舍不得你走,呜呜呜。”
一番煽情过后,该走的人还是得走,云岁被他妈拖着上车了。
她隔着车窗喊墩墩的名字,呜咽不清说着:“墩墩呐,我不想走,我不想开学,呜呜呜,我不回去那个破学校。”
他被奶奶禁锢在怀里,看着云岁家的小轿车驶过麦田边的土路,扬起一路的灰,驶过村口河沟的桥,拐个弯,彻底不见了。
那晚他哭着睡着的,枕边是云岁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他这里的没写完的暑假作业,
云岁走后没几天,林其深也来将他接走了。
那个学期,他在学校仍旧没什么朋友,格外想念远在他省的云岁,格外期待冬天。
几乎是寒假一开始,林昀礼便要求林其深送他去老水村。
云岁还没来,云奶奶只是笑呵呵说:过几天就来啦!
可是过几天是多久呢?他每天做一篇快乐寒假,快做一周了,云岁都还没来。
老水村下了第一场雪,浩浩荡荡的白色压满了山头山尾,像一场白色战役,雪花是洒满大地的胜利。
他坐在堂屋的火炉前,奶奶在厨房煮水饺,院外传来村里小孩成群结队的欢呼,奶奶叫他出去和他们一起玩。
愿望落空的小孩垂头,默默红了眼角。
他唯一的小伙伴还没来。
那天下午,他独自在院门口扫雪,在墙角堆了个迷你雪人,从厨房偷了一节胡萝卜做鼻子,低头在地上找树枝做手臂。
猛然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墩——墩!”荡气回肠的叫法,除了她没别人。
一抬头,裹着军绿色棉衣的女孩站在田野的另一头朝他挥手,身后是冒着气的黑色轿车,远处是盖了白被的连绵群山。
雪停了,茫茫的白铺天盖地,给人天亮的错觉。
林昀礼翻了个身,背对花园的雪,闭眼试图再次入眠。
那个冬天,被雪花和云岁的欢笑填满。
云岁抵达老水村的下午,拉着他往后山跑,原本苍绿的竹林被埋了个严实,雪堆从细弱的竹枝上坠下来,正中云岁脑袋。她站在坑里,顶着满头的雪花哈哈大笑,脸被冻得得通红,像朵石榴花。
他们在雪地里发现被冻死的鸟,在结冰的河沟边挖坑做它的新坟。
河沟水浅,岸边结了层薄冰。云岁扯着他的胳膊,伸出脚尖凿破冰面,鞋面湿了一团,她不在意,笑着跑开。
她总有玩不完的花样,脑子就像机器猫的口袋。
两人村头村尾,河东河西疯了一整天,拖着疲惫的步伐回了家。云奶奶熬了大骨汤,林奶奶煮了饺子,两家人聚在一起吃初雪的饭。
他俩的鞋袜在火炉边烤着,冻得僵硬的脚丫塞在老人新做的棉拖鞋里,过不了多久就能暖和起来。
晚上洗漱过后,他们窝在同一张被子里,假装睡着,等老人关灯离开便立马睁眼,在黑暗里看着彼此嘿嘿笑。
“墩墩,我们明天去刨白菜和萝卜好不好?”
“奶奶好像说过,萝卜已经吃完了,地里没有了。”
云岁敲他的脑袋,啧一声,“村长家地里有,我今天来的时候看见了。”
“那不好吧......”
“没关系,我们之后和村长说就好了,他那么大度,会同意的。”
“好。”
她安静一瞬,呼吸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两人拉着的手在棉被下发热,出汗。
她翻身,又开口:“墩墩。”
“嗯?”
“我这个学期可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真的。
“明天你想吃什么?”
......话题的转变猝不及防。
“炸鱼。”他想了很久。
二月,林其深终于从尼泊尔赶了回来,一家人在林奶奶的催促下驱车前往老水村。
林昀礼开车,林其深在副驾偶尔指路。
开上高速,沿途的山上还有斑驳的雪痕,在朦胧的日光下逐渐融化。
林奶奶精神很好,望着窗外,遇见眼熟的建筑或景色,絮絮叨叨拉着彭樱讲很旧很旧的过往。
“那座桥,之前高速没修的时候,就要过那座桥。墩墩你还记得不?”
他分心看了眼窗外,回答:“记得。”
林其深笑,扭头看自家老太,“还叫墩墩啊?”
“这有什么不能叫的?这么多年都叫过来了。”
彭樱也笑,“要是他粉丝知道了,怕是要笑话。”
几人霎时笑开,话题扯到司机身上,停不下来,从他儿时闹的笑话讲到他的青春期,说了一路。
林奶奶:“那时候就半年多没见,一回来人瘦了那么多,可吓死人了,当时想带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去。”
彭樱:“妈你不知道,他减肥真的挺狠,早上六点多起来去晨跑,白天控制饮食,有空就往健身房钻,那股劲儿我真佩服。”
林奶奶从后视镜看林屿,年轻人眉眼俊朗,线条利落,丝毫不见曾经那个小胖子的影子。
“现在去演戏了,也是一点都不能胖,吃饭还得控制,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妈,要上镜呐,他都还算好的啦,我之前去探班,剧组里的女演员哦,那才叫一个瘦嘞,风一吹,打摆子。”
老人顿时皱起眉心,啧啧开口:“那怎么行哦,搞不好身体是会出问题的。”
“没办法嘛,行业要求。”
林昀礼没搭腔,看了眼后视镜,打方向盘,几人这才意识到要下高速了。
林奶奶反倒安静下来,双唇紧抿,目不转睛,眼神随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滑动着,双手搭在大腿上,手指搓着衣角。
彭樱看在眼里,伸手揽住她。
车里就此安静下来。
开出县城,路上车辆越来越少,两旁的树越来越高。
林昀礼莫名紧张,听着林其深低声指路,双眼打量这条曲折不见尽头的大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找不到一点熟悉的影子。两道旁是欲要遮天的老树,秋收后留茬的稻田在道路两侧延伸出去,直至山脚。零星的几座老房子在远处的山腰上,拐个弯就不见了。出了山林间的大道,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腰上,谷底弯弯绕绕缠着条碧绿的河。
一股熟悉感猛然袭击过来,林昀礼降下速度,身后的人叫他停车。
时至傍晚,太阳早不见了,天将昏沉,谷底绿意浓重,常绿的松柏漫山遍野挺着腰,破碎的耕地像山体的疤。
老人开了车门,走到路边。余下三人也下去,站在路边往远处看。
早些年离开时这里还是土路,碎石卡车轱辘,一路颠簸,老人跟着摇晃的车离开了生活一辈子的村子,现在人将入土,终于回来了。
近乡情怯,离乡的人总忍不住流泪。
林昀礼扶住老人的肩,弯腰给她擦眼泪。老人双手握在胸前,双唇嚅嗫,说不出一句话。
他轻抱住林奶奶,温声道:“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