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沙》渊郁

3、第三章

　　碧凌君本以为此事容易得很，他开口一声，把人送回去也罢了。
　　但乌夜远抬出玄希山庄，他后知后觉想起来玄希山庄那位大嗓门的庄主，正是师父替他找的铭义师。没有这一层关系，玄希山庄不会来送礼，有了这层关系，礼物便是扔了也不能退回去。
　　“明白了？”乌夜远把桌上的卷轴卷起来：“拿回去，定好了再来。”

　　碧凌君住在望天崖崖顶的凤徊阁，说是个阁楼，其实亭台楼宇一应具备，花园假山九曲回廊，一派大户人家的精致做派。不出凤徊阁，当是大户人家的后院也使得。
　　傀儡侍者引着霜行云一路蜿蜒而至，这亭台楼阁里暗藏术数阵法，先天八卦，唯独没有人声笑语，霜行云一路安静跟着侍者，直到小半个时辰才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早有人等着，闻到人气，霜行云暗暗松了口气，只见前后四人，两男两女，分立两处，具是年轻修士。霜行云一进来，四人目光已然掠过又移开，只肃穆而立，并不出声说话。

　　碧凌君许久没有来，过了一炷香时间，一个垂髫小童从侧门而入，仰着头道：“仙君令各位暂归原处，来日再拜见，这位哥哥，还请留步。”
　　一时间人人看着霜行云，屋子里光线不足，仍然映照得他白发如银，五官端秀，小童瞧着他时候，别人也在瞧着他，突然间一人道：“煞情多？”
　　霜行云微一抬头，咬了咬唇，似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那人眉眼忽然松开，转身向外去了，后面三人如梦初醒，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年纪最小的紫衣少女却是一头雾水，左看又看，疑惑不已，转身去追离开的其他人。
　　小童道：“煞情多是天生的功夫，你练了多久啦？”
　　霜行云微微一怔，又低下头去，柔声道：“自出生就在练了。”

　　小童走在长长的溪流边，须弥纳芥子，这亭台楼阁里不知怎的藏了一座山，流水潺潺，溪流通向不远处的深幽之地。碧衣身影就在不远处的瀑布旁，霜行云目光一触，便觉对方似要转过身来。

　　他下意识收回了视线，以免冒犯，却又觉得那道身影实在年轻、漂亮，五官纵然未见也定是个美人胚子，这下可坏了，他忍不住想起合欢宫，想起宫主说得那些话来。
　　“在本座面前，也敢神游。”
　　霜行云连忙抬起头，唔了一声，又恭敬道：“霜行云失礼，实是惶恐，怕仙君责罚。”

　　碧凌君冷笑，转过目光望着瀑布，千丈激流，如烟似雾的水汽弥漫了山谷，淡淡道：“听说你出身极北之地，是玄希山庄强行送你来的。本座不欲强人所难，你欲往何处，可以自去。”
　　霜行云微微有些惊讶，原来碧凌君找他来，是不想要他。
　　好吧，霜行云叹了口气，这一路他见了许多人，本不该为此诧异。但若是留在这里一年半载，情况定会不同，他要求的就是这一年半载。
　　“仙君大恩，霜行云感激不尽，只是极北之地难行……”
　　“本尊派人送你！”
　　这话接的太快了，霜行云露出微微受伤的表情，又黯然的垂下头道：“若是此时回去，宫主定然以为行云犯下了大错……”
　　碧凌君不吃这一套；“这就是你们合欢宫的内务了。本座本可以逐你出山门之外，特别送你，已是麻烦！”

　　霜行云不动声色的接过话来：“仙君怜惜，是行云多有劳烦。行云多谢仙君大恩。”他躬身一礼，好在去合欢宫也有三两天，虽然短，倒也够他试一试了。
　　既然要送他回去，那么碧凌君就算不得主人，更不用炉鼎和主人之间的规矩。霜行云望向那碧色的影子，烦恼似乎让高高在上的仙君抹上了人间颜色，碧凌君回过头来，目光相触，脱口而出：“你不愿意回去？”

　　霜行云道：“行云已被宫主交给玄希山庄，又送来望天门。回去，也不过是如此。”他说得并不楚楚可怜，碧凌君沉吟片刻，又道：“你是炉鼎之身，终不能踏足大道。”
　　霜行云垂下头，道：“卑贱之身，岂敢有此妄念。”
　　水雾升腾，碧凌君并未全然看清那炉鼎的相貌。他已然看破此人生来修炼合欢宫的心法“煞情多”，这心法不过是让人看着看着，多出几份好感来。他不喜合欢宫这一类的邪术，也对炉鼎毫无兴趣，此刻微微迟疑心境，自然不是因邪术而生。

　　“罢了，”碧凌君一时默然：“不过是个炉鼎。”

　　炉鼎之事可大可小，只要仙君不动念，就是个小到了极点的灰尘。霜行云回到了之前居住的小院，收拾行装，无论是不是被踢出去，他大概不会在这里久住了。
　　果然，没多久就有管事前来，为他换了个住处。在九环山下的一处禁地，管事恭恭敬敬的传达了霜行云的意思：“这里很清净，何时想走，仙尊都不阻拦。”
　　霜行云自然谢过了碧凌君的宽容。

　　比起合欢宫，望天门山川毓秀，灵气充沛，在这里修行足以让合欢宫的中层弟子也兴奋不已。这么好的福地，在别的地界是要靠着拳头争出来的，霜行云带来的随身之物也络绎送了来，放在隔壁的草屋里。
　　一连三个月，霜行云所住的山下都没有人来打扰。
　　九环山下风吹草曳，望天崖上人头攒动。
　　三个月在修真界不过短短一瞬，开山立门的大事，从没见过这么迅疾的。碧凌君定下规矩，宗门大比之中，金丹以下取头名者为首徒，次名者三年后大比得胜，则届时收为第二弟子。
　　一时间望天门里热闹非凡，新的山主喜好如此鲜明：有能者居之，不论出身和性情，也不管是不是剑修。

　　“陈湘师兄本就是剑修，自然是仰慕碧凌仙尊，何况仙尊早已言明今后望天崖将承担除魔解厄之任，于他更是莫大欢喜，这一次山门上上下下莫有不为他欢喜的……”
　　九环山下的禁地，亭亭玉立的女修站在草屋门外，柔声道：“行云，待此间大礼一了，我就去为你求情，转去苍野山吧。”
　　“若是何师姐如此，只怕行云再无宁日。”霜行云站在草屋之中，声音已有几分恼怒；“行云只求清净度日，何苦这般相逼？”

　　何远芳只觉这声音都充满了令人怜爱的颤抖，她正要说话，背后毛发竖起，不由噤声，转身望向远远的山坡。她已经来这里十多天，偷偷解除禁制不难，要搭上话，劝这青年听话离开却是费事。
　　但她并不担心，一个炉鼎，修仙连灵气也承不住，注定没什么前路。
　　“这里孤寂无人，碧凌仙尊早已忘了你。难道你要在这里垂垂老死，也无人知？”何远芳浮起一丝冷笑，却又柔软的如蜜糖一般，轻声道：“行云莫不是信不过我。”
　　草屋里面没有声音，霜行云只是冷笑。
　　但他不能表现得无畏无惧，此时正有什么在注视这里的一举一动，他要惊惶、害怕，还要正直，让那窥测的目光明白，除了是个炉鼎，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自尊自爱，渴望过着无需担惊受怕的生活。

　　茶杯就在窗台上，霜行云闭上眼，一滴泪突然坠落。

　　这一幕美极了，下一刻就是茶杯碎裂，碧凌君神色冰冷的凝视水镜，直到一只手拂过，将画面扰乱。
　　“师父。”碧凌君抬起头。
　　伏流水若无其事的将手藏到身后，微微感叹。从前他还能摸一摸弟子的头发，如今是不成了，碧凌君眸光寒冷，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陈湘很不错，你挑徒弟的眼光很好。”伏流水赞叹道：“连你师叔也夸了你两句。”

　　乌夜远是这么夸的：师兄，你收的徒弟和你不同，很有山主的气度。听了这句话，伏流水几乎忍不住掩面而涕，在师弟眼里，这是他百年里干得唯一靠谱之事了。
　　望天崖多年无主，如今新任山主既然打算干点正经的除魔卫道之事，那是更好也没有。伏流水却很有心酸，他疼爱的小徒弟如今也要挑起世间正道的大梁，那么前路的坎坷也可一眼望见了。
　　“关于霜行云，”碧凌君很没有眼色的说：“我想挑个合适的人，将他送去。”
　　伏流水摇了摇头，道：“这是小节。你自决就是。”他要说的是更重要的事，但徒弟似乎沉溺于眼前的麻烦：“若是留下他在此，弟子会胡思乱想，修道多添阻碍。”
　　伏流水叹了口气：“是风动，是幡动。”碧凌君冷冷的抬头：“我岂会为此动心起念，不过是炉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