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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情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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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哥说得那样多,又那样狠,可是我心里异常地清楚:他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这么多天来,我不愿深想,我心存侥幸,我自欺欺人,如今明哥哥不过是逼得我睁开眼来,直视那刺目的残酷。
然而,我心中还有一线的希望,我还有一件事要问大姐。
晚间我直接去了大姐的房间,站到她的面前:“大姐,今天明哥哥找了我,他跟我说了很多……”
大姐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她细看我的脸,点头道:“五儿,我已知道了。阿明后来又回来了一趟,他跟我说见到了你。他说他自作主张把厉害关系都讲给你了,看你那样伤心他也十分难受。可是他说他并不后悔,如果此时不说,将来再说只怕就晚了。”
我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大姐,你和明哥哥的心我都知道。我如今只有一事要问——你和明哥哥都说,皆因我是初修成的人身,时日太短,才无法控制自身的阴气。那么,要修行多久就可以控制住气息,不再让阴气肆意发放伤人?”
大姐望着我,似在斟酌,她慢慢开口:“五儿,这个时间因个人修为状况不同而有所不同。但……这妖气是与生俱来的,要想抑制住自已先天的阴气,进而控制自如,并非易事,需循序渐进地修行。就算是条件再好者,也需要经年累月方可做到。”
“我可以勤修,我可以下苦功!”我抓住大姐的手,握得紧紧的,“大姐,你告诉我,我要多久可以修得不伤他?一年?两年?五年?”
大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眼中满是哀怜。
“十年?十五年?”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还是不愿停下,“二十年?……”
我不知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怜,我只听大姐忽然唤了声“五儿”,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竟落下泪来。
大姐的声音似飘在半空中:“抑制不过是第一步,只是敛住阴气,做到近距离相处而不伤害人,而五儿你若要与他相亲相爱,还需要做到自如控制,才能不伤他。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也许更久……五儿,几十年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人类,便是半生过去了啊……回家来吧,五儿……”
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当最后一丝烛光被吹熄时,暗夜是这样的漆黑无边;当最后一根稻草被从手中抽走时,溺水者是这样的绝望无助;当最后一缕希望被湮灭时,我是这样的茫然空洞,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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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秦郎的身边,一切仿佛照常,日子还是那样的平静而愉快。我依然与他笑语欢谈,为他洗手做羹汤,陪他月下溪边漫步,伴他红袖添香夜读书,听他教导诗词指点文字。但是我不再逗弄他。趁他不注意,我便静静、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烙入心中。
每天,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埋头在被中,将声声呜咽压下,心中的痛方随着泪水的涌出而得到片刻的缓解。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深秋露寒,庙前老桂树上原本金玉满枝的桂花只剩了星星点点,惨淡寥落,不堪秋风一扫。秦郎的咳嗽比之前更甚,我为他煎好药,看他在喝下时,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我忽然就伸出手,触上了他的眉心,轻轻摩挲,似要为他展平眉宇间的峰峦沟壑。
他微微诧异,我这样的举动已是多日不曾有过。他垂下密长的睫毛,任我的手在他眉间额上轻辗,再抬起眼时,他瞳眸中波光粼粼,一片暖意如春。他修长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轻轻握住,拉到他的胸前。“翩翩……”一声唤罢,他却似想起了什么,慢慢松了手,朝我歉意地一笑。
一瞬间,悲哀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再也克制不住,扑到他的怀中,双臂紧紧地抱住他。我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我的眼中并没有泪,只是一颗欲裂的心在滴淌着渐冷的血。我对自己说,我就这样待一会儿,只一会儿。我知道自己这样放肆,是在伤他的身,可是,也许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秦郎的手终于揽住了我的背后,他温柔的声音里有着担忧:“翩翩,你怎么了?”
我合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刻意把声音变得轻快,如撒娇般:“我很好,这样很舒服。秦郎,你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
他低声地笑了,胸膛处传来微微的震动。他摸了摸我颈后的长发,把头靠近我的耳边,声音很轻:“可是,翩翩……你这样,我会忍不住。”
我浑身一颤,睁开眼来。我挤出一丝笑容,又用力抱了他一下,终是松开了双臂,与他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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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哥哥看得不假:情已至深,无力自持,于我于他都是如此。只要我在他身边,他便不会好起来。正如明哥哥所言,我是无鞘之匕,终有一天会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竭尽而亡。而利匕双刃,秦郎如有三长两短,我心中苦痛之巨只怕犹胜于他身上所伤。
我记得那晚,大姐的眼中闪着泪光,她说:“五儿,此时回来你是心伤,可再待下去,你会心碎。大姐怎能忍心看你如此!”
明哥哥和大姐担心的是我。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明哥哥抱住我道“不如归去”,大姐拉着我说“回家来吧”。
而我担心的只是秦郎。
我爱他越深,便伤他越重。
大姐说也许要二十年我可修得不伤他。我纵然有心苦修二十年,可是,这二十年对秦郎又意味着什么?便是他心甘情愿等我,我真的就能眼睁睁地看他的青春年华在这等待中随着日月流逝而风干、散尽?
我已经拖了一天又一天,我舍不得他。可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为自己竟耗着他的命。
一阵急剧的咳嗽声从壁上传来。秦郎怕吵到我,他是隔着被子、压抑着闷咳,声音极低,却震得我揪心的痛。
到头来,终还是:人妖殊途,情深缘浅。
我贪恋一时,便会害他一生,误他一世。
与其悔之晚矣,不若及早放手。我走,他才能活。
我想起幼时三姐有一次从市集回来,给我和四姐各买了几尾小金鱼,让我俩养着玩。那些金鱼五颜六色,在水中灵动地游来游去。我很是喜欢,没事时就去自己的鱼缸旁喂食观看。大姐跟我说,五儿,金鱼不能常喂,它们会不停地吃,直到肚皮胀破。所以都说金鱼只有撑死的,没有饿死的。我却不相信,我这么喜欢它们,天天勤加照料,它们怎么可能被我养死?结果,没有几天,我那一缸金鱼都翻着肚皮死了。我大哭,伤心得不得了。四姐连忙把她那一缸金鱼让给我养。这回我不敢再那样频繁地喂食了,我每天只喂一两次。每次我站到缸边时,那些鱼儿都会欢快地浮到水面上来,冲我摇鳍摆尾,大张着嘴巴一开一合,似在等待我撒下美食。我看它们的样子那样可爱可怜,又是那样饥肠辘辘,于是总忍不住多撒一点鱼食。一个月后,四姐的鱼也全被我养死了。我望着一缸漂浮的死鱼,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三姐看不过去,立即准备出门再给我买几条金鱼回来。大姐却拉住她,低声说:以五儿的心性,恐怕再买,结果也是一样,回头她还是要伤心。我忽然止住哭,转过身来,面向大姐和三姐,声音哽咽,态度却是坚定。我说:“我再也不要养金鱼了。如果我终归会把它们养死,我宁愿不养!”
夜已深。这个季节,山中已几乎没有草虫鸣叫了,便是有,那断断续续的几声,也应是绝唱了。
我缓缓地取出一张宣纸,展在案上,缓缓地研墨、润笔、蘸墨,缓缓地提笔、落笔……不过写下四个字,我却觉得我的半生都在其中。
我放下笔来。灯焰轻跳,晃着如雪纸上的寥寥字迹。我跟秦郎习了这么久的字,一直临的又是他写给我的帖,纵然没有学到精髓,皮毛多少还是学到些,乍看之下,已有三四分象是秦郎的字——
“勿寻、不见”。
看,每个字都是这样简单,我好早以前便会写了,秦郎教我时,不过是温习。那时……
“啪嗒”的一声,静夜里这样的分明。是一滴泪落到了宣纸上,马上又是一滴,然后又是一滴……我迅速一手将宣纸推开,另一手却是紧紧捂在自己嘴上,阻住那就要克制不住的抽泣声。
好久,终于眼前不再模糊。我将写好的宣纸又拿了起来,上面的泪迹已经干了,只留下微微淡淡的起伏。那些泪并没有落在字迹之上,那四个字依然是清晰得耀目。我在心里说,真好,没有洇了字迹。我已经没有力量再次拿起笔了。
我用砚台压在宣纸的一角上,吹熄了灯。
我闭上眼。黑暗中,两屋之间的墙仿佛已不存在了,秦郎他距离我那样近,近到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听见他稳定的心跳。我突然把眼睁开,一气呵成地走到门前,推开门,步出房间,带上门,一步步远离,然后是飞奔。我不允许自己喘息,不允许自己回头,我生怕只要有哪怕一瞬间的停顿,我就会留下来,再也无法离开。
终于,真的离开了。
秦郎,勿要寻我,从此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