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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表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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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庙前的桂花已经开始绽放,我趁着秦郎正在读书,准备自己去摘些新鲜桂花。刚出了门不远,就看见路上一人迎面徐徐走来,我忙侧了身往路边一步,准备让他先过。不料这人却在我面前停下来。我不由抬眼相看,只见他身着水蓝色衣衫,文生公子打扮,腰系素色丝绦,坠一块镶金翡翠。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张脸竟是俊美绝伦,斜飞入鬓的眉,高而挺直的鼻,薄而微扬的唇,尤其那一双凤眼含笑又含情。他的手环于胸前,歪着头笑看着我,姿态慵懒,却更显出一身的风流倜傥。
“明哥哥!”我惊喜地大叫出来。
他眼角唇边的笑顿时在脸上绽开来,如蜜一般甜美迷人。他的声音也透着喜悦:“小五,果然是你!”
他摸摸我的头,左看看又右看看,啧啧道:“几年没见,小五也长成美人了,不输给你三姐呢。”忽然他一把把我抱起来,在空中整整划了一个圈。
我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明哥哥,你一点儿没变!”
明哥哥是我姑姑的儿子,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姐和三姐之间。我小时候,姑姑曾把明哥哥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还是小狐狸,而明哥哥、三姐他们已经是人身了。明哥哥跟着三姐管我叫“小五”,他俩总是喜欢一起带着我玩。最爱欺负我的是他,最能哄我开心的也是他。那时他便常常这样把我抱起来转圈,或者是把我往空中抛,任我半是惊吓半是欢乐地尖叫个不停。后来明哥哥被姑姑接回去自家了,我们也搬了家,见面便越来越少。我修成人身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不过,这么多年明哥哥的相貌和性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呢。
我忽然想到:“明哥哥,你怎么在这里?特地来看我?”
他伸手在我的脸上掐一把,眼里尽是宠溺,道:“自然是特地来看你的。我本来是来大表姐这里有些事,结果竟得知小五你已经修成人身了,急不可待地想看看,却找不着人。听说你如今找到了如意郎君,居然都不在家里住了。我只好跑到这里来,一来么,想看看我的小五‘女大十八变’,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二来么,便是想看看我那五妹夫。”
我一下红了脸,笑着去捶他。他也不躲,任我打了几下后,抓住我的手,一扬下巴:“那便是你的秦郎了吧?”
我顺着他所示的方向回头望去,不知何时,秦郎已出了屋来,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正向这边看着。
我冲秦郎招招手,转脸跟明哥哥说:“正是他。明哥哥你等等,我先过去跟他说一声。”说完就往秦郎那边跑,跑了两步,我又回过头来:“明哥哥,秦郎的事情大姐都跟你说过了么?”
明哥哥看着我,笑容里含着一丝玩味:“小五,你还担心我泄你的底?”
我跑到秦郎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我,眼里漆黑深邃。
我赶紧说:“秦郎,那是我表哥,听说我在这里,特意来看我的。”
秦郎的眼闪一闪,眉毛扬起,带了笑意:“表哥?”
唉唉,米店的事情我真是后悔死了。我知道他又在戏谑,只好拽着他的衣袖摇来摇去:“秦郎,秦郎,他真是我表哥。明哥哥是我姑妈的儿子。”
正在说着,我听见背后有动静,是明哥哥已经走了过来。他径直到了秦郎面前,翩然施了一礼,道:“在下韩子明,多谢秦公子对舍妹翩翩的照料。”
明哥哥什么时候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了?我心里暗暗好笑。不过听他叫我“翩翩”,我倒是放下心来,看来他都从大姐那里知道了。
秦郎立即郑重还礼,道:“韩兄言重了。照料二字不敢当,实是秦源在此借居,多有叨扰。”
这两个人,相仿的年纪,皆是凤表龙姿,器宇不凡,只是一个风流,一个儒雅。我笑眯眯地把他们两个都拉住:“明哥哥,秦郎,客套话就都别说了,进屋坐着慢慢聊吧。”
进得屋来,他们两人落座后又寒暄了几句,我听他们谈得渐渐投机,自行起身去了厨房,煮水烹茶。
待我端茶进来时,两人正在开怀大笑。我看着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明哥哥接过茶放在桌上,拉着我道:“看着我们笑你就笑,真是个长不大的傻丫头。”
我对他做了个鬼脸,看了眼外面天色,道:“快到晌午了,明哥哥在这里一起吃午饭吧。我去准备。”
他却拦住了我,站起身来,对秦郎施礼道:“今日与秦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无奈还有事在身,就此告辞。还望改日再叙。”
我没想到明哥哥这么快就要走,连忙拉住他。秦郎也诚恳挽留。但明哥哥却坚持要走,我只好放开手。
明哥哥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看我,他眉梢一挑,凤眼明亮,笑道:“妹妹不来送送我么?”
我赶紧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糊涂,怎么连这点礼数也忘了。
我跟明哥哥并肩向北而行,一路上谈了些家常。我让明哥哥代我向姑姑姑父问好。明哥哥笑着应了,他说,母亲若是知道小五也成人了,不知该如何欣慰欢喜。
转过了山路,明哥哥忽然停下,他叫我一声:“小五。”
我也止步,看向他,他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他平时总是慵懒、嬉笑的样子,此刻这样一脸严肃,还真让我出乎意料。他的声音亦是沉稳,不带一丝戏谑:“你可是当真喜欢他?”
指秦郎么?我看明哥哥严肃,便也不再羞涩,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道:“是的。”
“那么,”明哥哥的表情愈加凝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你就离开他。”
什么?明哥哥在说什么?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离开他?为什么?”
明哥哥直直地盯着我的眼:“小五,难道你看不来吗?你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自欺欺人?他的面色虽白却透着晦暗之色,印堂处已隐隐浅青,言谈中声虽清越而中气不足,行止间可见气血运行迟涩。分明是被阴气所伤,以致阳气虚寡。小五,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这阴气从何而来,他又是如何被伤的!”
“我知道他这样都是因为我,可是……”我眼中已有雾气,“可是,我只是在他身边,并没有跟他……那样。”
明哥哥叹一口气:“如果你们已经如何了,他恐怕都活不到今日。”
“可是,三姐……”我只说了几字,觉得不合适,立即住了口。
明哥哥却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三表妹如何做,我不评价。我只说,她与你之间差着几十年的修为,到什么分寸,伤与不伤,她自然是比你能控制得住。更何况,以她的性情,便是未收敛住伤了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你对你那秦郎能做到如此么?”
我无语,低下头去。
他却一手扶上我的肩,另一手迫我抬起头来,接受他的直视:“小五,你不过是刚修成人身,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克制自身的阴气,只能任其外放。小五你此时就如同一把新磨砺出的匕首,锋利无比,寒光逼人,可是却没有鞘可以收存。你爱那秦郎,与他时时相伴。他若是身怀异能可以防护自己也就罢了,可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这便如同身无甲胄却怀揣无鞘之利匕。你不妨想想这般情景——纵然不会直击入要害,一朝一夕便要了他的命,但那寒利的剑气匕刃无时无刻不在伤他的身。每一下或许不深、不长、不重,可时日长久,足以令他遍体鳞伤。再持续下去,怕是终有一天命丧于此。”
我的泪早已落了下来,我拉着明哥哥的手,哽咽着说:“我可以……离他……不那样近,我可以……不碰他。”
明哥哥将我腮边的泪抹去,他的眼中尽是痛惜,可是他的声音依然是不变的冷静:“小五,你在他身边,便是不碰他,也是阴气相随。对于平常人类,阴盛阳必衰,而阳衰则损,损尽则亡。你说你可以离他不那样近,你两人若是情浅,我也就信了。可我看得分明,只怕小五你根本做不到。不只是你,他也是一样。虽然他读圣贤、循礼教,一日不成亲,一日便不会逾越,但耳鬓厮磨间,也难保次次能‘发乎情,止乎礼’。小五啊,你和他之间情已至深,宛若磁石一般,彼此吸引。保持距离?怎么可能?只要你们两人在一处便避免不了。”
“明哥哥……你别说了……”
他的手已经被我攥得发白,可他没有停下:“你可知大表姐有多担心你?你二姐和四姐,一个武痴一个文痴,她们想不到也是正常;你三姐虽然知道,但你那秦郎的命她不关心,所以她也不愁;只有大表姐,她深知你的性子,她初时提醒过你,可没想到你竟真的陷得这样深。她知你固执,拦不住你,又怕你伤心,不敢直接与你说。如今我也看到了,知她所担心的不假,不如这恶人由我做了吧。小五,我就把话跟你说明了吧——”
“我问你是否当真喜欢他,你若回答并非真爱或是思考犹豫,那你愿意呆在他身边,就算是有意伤他害他我也不管,我也不会跟你说这番话;可你是真的爱他,我就只能劝你离开。只因你多留一天,他便多受一天伤害;而因为你爱他,他受一分的损伤,你便会为此受十分的痛苦。我和大表姐担心的也正是如此的情况啊。”
“小五,现在离开,再痛苦也是一时的。总好过你在他身边,看他因你而一天天虚弱、衰减、疾病缠身,最终……连性命也失去。夏季是一年中天地间阳气最盛之时,所以你之前可能感受不到,看到的只是他面色不佳、手脚发冷。现在已是秋天了,随着天气转冷,他的身体会越来越明显地变弱,不足以抵御外邪,一遇风寒或是疫疬,便会染疾,同时原有旧疾或先天亏缺处往往也会现瘀积堵塞之象。小五,你真的能够眼看这样的事情在你面前发生?那时你又将情何以堪?只怕届时的愧疚、痛苦、绝望远胜于今日离开的千倍万倍。”
明哥哥忽然用双手扶住我,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松开了他的手,身上抖得如同秋风中枝头那最后一片残叶。
明哥哥的每一句话就如一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可是千疮百孔地痛到最后,竟然汇成一片木然的感觉,连泪也不再流了。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明哥哥,我若是离开,他……会好起来么?”
明哥哥看着我,稍想了想,道:“他本在青壮之年,元阳之气尚足,目前虽有损耗,还未伤及内在,机能犹健。若小五你现在离开,他身体尚可自动修复,加以调养,一段时日后便不成问题。但是如果离开得晚,便有可能伤及根本,到时就算你不在他身边,亏损过巨,他也难以复原。这便如将一个人置身于冰寒之室,时间不久即让他出来,他虽浑身冰冷颤栗,但在正常环境中很快就会恢复,可是如果在冰室中时间久了,寒气沁入体内,损及心肺脏腑,便是出来再在火堆边取暖,也是落下了病根,再难康复。”
我缓缓地点一点头:“我明白了。”
我不再哭,也不再说话,只呆呆看着明哥哥。他看着我的样子,忽然两臂一紧,把我抱在怀中,他的声音也微微颤动,不再平静。他说:“小五,你这个样子,我也难过啊。可是,小五……好妹妹,我还是要说,听我一句劝: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我喃喃跟着他念了一遍。
我抬起头来,对他慢慢地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哥哥,谢谢你。你是为我好,我都知道……我,会再好好想想。”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似不放心,但也未再说什么,深看我半天,终于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