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剑破》曳影摇曳

98、缟纻之交

　　今日医馆里不忙，上门的全都是闻着昨日风声而来的嘴碎子，李天和随意打发掉，便在医馆里闲坐着，跟一旁认识的阿婆聊些八卦，从城东哪家姑娘，愣是说到了城北的面粉厂里有假货。
　　馆里日常还有些人，也就是先前在巷子里的中年人，也是闲的打发时间，听他们自个儿说些天南海北的秘闻，聊不够尽兴，一直到夕阳西下，关了门，还要约着去对面酒楼继续说。
　　李天和顺着路，路过一道暗巷被一双微凉的手拽了拽，他警觉心起，侧目看去，才瞧见一个身影。
　　天色已然渐暗，巷子里也只有些许灯光照进去，看不真切，只依稀看得出身形，乍一看，李天和也真把这人认成了赵修璟，笑着迎上去，走进才发现那眸子是深黑色。
　　来人显然是赵四。
　　李天和的热情未收，只是眸中亲切少了些许，巷子很暗，因此这一瞬的神情变换，并未被眼前人所发现。
　　“您好，有什么事？”李天和主动开了口。
　　赵四是主动来找人的，此刻反倒犹疑了起来，不过片刻，才说：“白日里，我悄悄去过医馆。”
　　李天和含笑反问：“悄悄？”
　　“抱歉，你昨日所说之事，我有些好奇。”赵四垂眸，看起来有些紧张。
　　李天和回忆，想起自己曾说过，若他们有质疑，可以来医馆一瞧，没想到他随口一说，赵四还真来了。
　　他轻笑一声道：“无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与我说便好，不用藏着掖着。”
　　赵四嘴唇轻抿，颔首道：“我只有个疑问。”
　　“请说。”
　　“我从未想过，天和会去学医...”
　　李天和借着灯光打量起赵四的神情，近距离观察起来，他皱起眉头，说话平静，精致的面庞上每个表情，与小动作都与赵修璟十分相像。
　　从前李天和对赵四也只剩下一个印象，这么看起来，赵修璟这些年的变化其实不大，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更冷一些，从只是单纯觉得麻烦不想说话，但非要说话可以进退有度的冷，变成了如今不善言辞，真要他说也说不出什么的冷。
　　思及此，李天和眼神柔和些，只觉得心里堵。
　　“思来想去，若干种可能交织，我最终只能想到一点。”赵四垂眸。
　　“什么？”李天和适时地跟上他的话，让场面不至于冷下来。
　　“我们...”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李天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但他面上不显，仍是微笑道：“很抱歉，其实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赵四抬眸，略微有些惊。
　　李天和如今有些猜测，甚至他有九成把握就是如此，但面对尚且还生涩的赵四，他并未全然说实话：“是。”
　　赵四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猜测，但种种猜测皆往绝路上走，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眼前人的胳膊，低声道：“天和失忆了？”
　　李天和觉得有些怪异，但想着，阿璟当年或许也是如此，便也没忍心拉开他的手。
　　“失忆谈不上，只是忘了些事。”
　　“忘了什么？”
　　李天和心下有些难受，许是真的太像了，亦或者说，就是同一人，眼前这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会不自觉的想到赵修璟。
　　李天和不想把这些情绪展示给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看，所以还是浅笑道：“忘了一些，与你有关的事。”
　　话毕，他只觉得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收紧。
　　“为什么？”
　　李天和终是叹了口气，
　　“能松手吗，有些疼。”
　　赵四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收了手，低声道：“抱歉。”
　　李天和向后退了几步，离远些，免得又受到那人的影响，又缓了口气说：“我不知道缘由，因为，我忘了。”
　　赵四的神情终于是低落了下来，难以维系平静的外表。
　　李天和暗自思忖，若是赵修璟在这，应该还是能再多装上几句话。
　　“我本不想...让他忘了我...没想到还是如此...”
　　李天和倏地抬眸，只能察觉到无名的悲伤，他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最终沉默。
　　天色更加暗了，而有些路过之人，似乎有些察觉到暗巷里有人。
　　李天和暗叫不好，一边是怕被路过之人看见，又要有闲言碎语传出来，一边也是看过了平日回去的时日，赵修璟会多想，于是赶紧道：“先回去吧，天和估计也在等你。”
　　“嗯。”
　　这几月，李天和也把这封云府的路摸透了，他带着赵四，走进暗巷，多转了几道弯，从另一头没什么人的窄街上走出去，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认出了二人，李天和故作繁忙，快速走过去，那些人便也知难而退了。
　　回了客栈，赵修璟果然坐在大堂中，气压低沉，老板娘正在与少年李天和聊天，满脸乐开了花。
　　这种低气压并未随着李天和出现而消失，反而在看到进门的两人身影后，愈加沉重。
　　李天和扶了扶额，一瞧那神情，看了看满脸‘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赵四，有些头疼。
　　不过哄赵修璟，他有经验，于是李天和先是笑吟吟地靠近，最终念叨着：“我回来了。”
　　再是揉了揉他的头道：“阿璟不高兴？”
　　这种融洽的气氛，让看到李天和回来地少年想上前说两句，都逐渐止了脚步，于是只得拉上赵四，回到了老板娘的身边，不解地看向一幅看热闹的老板娘。
　　赵修璟神色不变，道：“方为铭来过一趟。”
　　“嗯，他来作什么？”
　　“他说，时日无多。”
　　李天和点头道：“确实是时候了，他有说具体时候吗？”
　　“七日之后。”
　　“我们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按兵不动便好。”
　　李天和也坐下，道：“这时日过得还真是快啊。”
　　赵修璟沉声道：“很舍不得？”
　　这句话没个宾语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李天和听出些别的意味，状似愁着脸道：“是啊，很舍不得。”
　　他也不说宾语，任赵修璟瞎想去。
　　果然，此话一出赵修璟脸色一黑，显然是照着那诡异的道路去想了。
　　李天和忍俊不禁，想着先欣赏一阵再哄，谁知赵修璟眼角一耷拉，轻抿着唇，这神情变得分外委屈，活像受了谁家的气的小媳妇似得。
　　他最受不了这模样，赶忙伸手揽过，道：“你行行好，怎么这气生着生着，还委屈上了，别是故意拿捏我的吧。”
　　李天和瞧他神情，眼中无辜，毫无虚假的成分。
　　这两人往堂中一坐，本就是客栈的焦点了，这下，更是吸引目光了。
　　“我没有。”
　　“是是，你没有，我们上楼再说。”
　　“好。”
　　李天和起身，环顾四周，周围那些人倒没什么，那老板娘身旁两人倒是目瞪口呆。
　　李天和淡定地回望。
　　等二人进了房里，外头那两人又不笨，很快悟了。
　　少年李天和喃喃自语：“我总算明白，为何李掌柜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了。”
　　赵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侧身靠近：“你说什么？”
　　少年人一蹦三尺远，又很快意识到这行径，以笑掩盖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去后厨帮帮忙。”
　　说完，他一溜烟地从侧旁的门帘快步走进去。
　　赵四只觉心间如破土的幼芽生长，望着消失在门帘之后的背影。
　　老板娘乐呵呵地洞察了一切，意味深长道：“加油，年轻人。”

　　楼上李天和心里坦然，自然解释起来也十分坦然，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后，又附赠几个安抚的吻，就让人恢复到往常的模样。
　　赵修璟的注意力很快来到了别处。
　　“白日里我与那人谈过。”
　　他口中的那人，也只有那位少年李天和了。
　　“你去谈了？”李天和早上走时，虽就那么说，但也不指望赵修璟能去做，所以还是有些意外。
　　赵修璟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道：“他找的我。”
　　李天和微笑道：“嗯，那正常了，他问起另一位的伤势了？”
　　“不是，他问了你。”
　　“我？”李天和联想到赵四所说，问道：“是有关医修之事？”
　　“是。”
　　李天和笑了笑，道：“这两人还真是默契，他具体说什么？”
　　赵修璟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道：“他说，‘我其实并不惊讶于我会走上此路，虽说我心中不愿，但只可惜未来似乎早已注定。’”
　　这话不难理解，李天和能听得懂，
　　“早已注定吗...”
　　李天和想起沈平文的话，
　　‘天命如此，从头再来。’
　　赵修璟轻声道：“他知道了。”
　　“昨日我是刻意收着说，但仅凭此言，二人就能察觉，实在是聪慧。”
　　李天和顿了顿，笑着说：“只能说，不愧是我们。”
　　这臭不要脸的话被李天和说的都光环加身，毫无违和感。
　　赵修璟默默瞥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
　　“他还问了一事。”
　　“什么事？”
　　赵修璟沉默片刻，道：“我们的...关系。”
　　李天和来了兴致，莞尔问道：“你如何答的？”
　　“入幕之宾，缟纻之交。”赵修璟冷静言。
　　这回答当真是有些意外，李天和一下子眉眼一弯，一声轻笑就出了声。
　　“笑什么？”赵修璟疑惑。
　　原本李天和只是觉得他好笑，见他疑惑的神情，更是乐不可支。
　　赵修璟神色平静，眼中却充满了困惑，只得先拍了拍李天和的背，让他别被笑呛着。
　　李天和真是笑了好一会，才用真气勉强顺了口气。
　　“你这回答，真是非常适合。”
　　“什么意思？”赵修璟有些不懂他这词用的意味，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贬义。
　　“没什么，我夸你呢。”
　　“哦。”赵修璟虽未接受这解释，但还是觉得放过去，不再深究。
　　但李天和没打算放过他，有件事先前他忘了，此刻想起来，借此机会正好说了。
　　只见他眉眼弯弯，继续道：“说来，你那《山海经》看得如何了，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此言一出，在场另一人瞬间红了耳尖。
　　李天和早就私底下与吴升皓问清楚了这事，只是后来事很多，渐渐便忘了，眼下才想起来。
　　赵修璟面色冷静，若忽视掉有些红地耳尖，看起来十分淡定。
　　“什么《山海经》？”
　　李天和觉得好笑，调侃道：“吴前辈说要让我们一起看，阿璟可是要吃独食？”
　　自从进了此境，赵修璟就没拿出来那书过，就在他几乎都要忘却之时，哪想到李天和会主动提起。
　　“我不是。”他皱眉道。
　　看嘴上说着否认，不知不觉间却承认了这事，李天和心下觉得好笑。
　　“既然如此，拿出来给我瞧瞧。”
　　赵修璟平静言：“找不到了。”
　　李天和轻笑道：“乾坤袋里的东西还能找不着？”
　　许是察觉到自己慌乱之时，随意说的理由确实有些荒唐，赵修璟默然，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片刻过后，他深吸口气，或许已经想开了，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他右手向上一摊，凭空变出一本书来。
　　李天和还有些好奇，书一出现，就伸手拿了过去。
　　赵修璟默默转过视线，坐了下来，目光凝聚在眼前的茶壶之上，目不斜视。
　　这封面还十分精致，几个清晰的大字落在书页之上，摸上去竟还是有些硬，不像是平日所接触的书籍里的纸张。
　　李天和一时新奇，翻开书页头几页还是一些形状各异的凶兽，一旁标注着小字，写的很清晰，还有些小故事，也相当有趣，若真有这样的一本书，想必也是相当对李天和的胃口的。
　　翻过几页纸，一些人体便出现在眼前，乍一看到，即便是淡定如李天和，这画面也是相当有冲击力，他瞥了眼目不斜视的赵修璟，本想这再调侃两句，把人揪过来一起看，但想想便也作罢了。
　　这画册之中，画的十分明晰，颇有点教学的意味，李天和也没接触过男子之间的人事，倒认真看了起来，神情认真，颇有种在看医书的意味。
　　只是看着看着，他突然若有所思，又瞥了几眼赵修璟，那人神色平淡。
　　这男子之间的人事，似乎有身位的要求。
　　只是，他和身侧之人，还真不能完全分出个上下，李天和对此事，其实不甚在意，但此刻还是不由得深思起来。

　　他开始思考了，一切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