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的反派大佬组团找上门了》月落关山

1、第 1 章

　　紫檀案几，琉璃净瓶，正午的日头透着窗棂照拂一室，上好的安魂香从瑞兽铜炉中袅袅升起，地上随意散乱着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

　　青年黑发披散，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袍，蜷在毛毯中睡得正熟。

　　柳霁微久违地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还在酆都鬼城。
　　鬼王楼浮生赤红双目，形容可怖，状若疯魔，仿佛一顿能吃八个小孩儿。

　　勾魂索一勾，差点就把刚完成任务、悠悠哉哉准备死遁的柳霁微的生魂抓了个正着。

　　场面过于生草，以至于柳霁微在梦里大骂了声“卧槽大哥你怎么不讲武德！”——吓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把毛毯往身上裹了裹，打了个哆嗦。

　　虽然距离上个任务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但任务对象的突然疯批，还是给柳霁微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他惊疑不定地呼唤系统：【这都十来年过去了，上个任务那边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

　　如今只剩下聊天功能，还时不时掉线的系统：【宿主您放心，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

　　柳霁微：【……】
　　什么叫理论上。

　　系统沉稳道：【宿主您先别慌，我查一查后台数据。】

　　这一查就是十来分钟，柳霁微等得哈欠连天，系统才悠悠上线，一向冷静的电子音似乎也透露着些许困惑：【这不科学。当时进行结算时，任务对象的感化值的确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了。】

　　柳霁微当初接下的任务，是感化这个世界注定黑化的气运之子、反派大佬们，改变他们未来将会造成的灭世结局。

　　感化值超过百分之九十，要么意味着可能导致任务对象黑化的关键剧情被改写，要么被他高尚的情操和世界充满爱的大局观深深感化，放弃了毁灭世界的想法。

　　在此之前，柳霁微已经成功帮助太虚剑尊岳逸清斩断情劫，修成上品无情道；成功辅助赫连诀登上妖主之位，追到了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半晌，系统才带着些疑惑道：【数据显示，任务对象楼浮生的黑化值现在是满格。】

　　柳霁微：【……】

　　系统：【这不科学，理论上，如果黑化值达到满格，任务对象此刻已经开始毁灭世界了。有可能我的数据库故障尚未完全修复，您稍等。】

　　柳霁微内心燃起一些希望。

　　过了一会儿，系统回来松了一口气：【宿主您放心，经过我的推断，数据故障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后台显示，您的前任任务对象妖族之主赫连诀和前前任任务对象太虚剑尊岳逸清，黑化值也是满格。】

　　柳霁微：【……】

　　他能申请法律援助吗。

　　不过既然系统这么说了，柳霁微不禁也有些疑惑。
　　总不能三个人的数据同时有问题吧。

　　系统当初在登出时为了把他从楼浮生手里捞出来费了老大劲，自那之后就经常故障，时灵时不灵的。

　　——楼浮生，赫赫有名的酆都鬼王，也就是他的上一任任务对象。

　　此鬼天性薄凉，善于伪装，他自幼被人遗弃在忘川，已经算死过一回，后来成了鬼，依旧饱受欺辱凌虐，差点便魂飞魄散。

　　这样的成长环境，换谁来都得黑化，楼浮生殚精竭虑、一步步往上爬上鬼王之位的原因很简单。
　　他只是想让所有人死，再顺便毁灭世界罢了。

　　柳霁微：我的头好痛。

　　楼浮生这种人，说好听点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低情商说法就是白眼狼。柳霁微把他捡回来，刚用血把人喂醒，结果这小鬼头一睁眼，第一反应就是野兽一样扑向柳霁微的喉咙，然后被他满头黑线地揪着后领薅下来。

　　他倾注在楼浮生身上的心血不可谓不多，早些年这小鬼头像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连人话都不会说，当年在忘川，对方还是个濒死的小鬼头，柳霁微就把他捡到身边，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直到确定面前这个人能定时定期地为自己提供鲜血后，楼浮生才勉强卸下防备，被柳霁微整天真善美价值观地输出，木着一张惨白惨白的小脸，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但从结果来看还是很理想的，虽然没能阻止楼浮生一步步成长为能止小儿夜啼的鬼王，但单从感化值来看，应该至少是放弃了毁灭世界的想法。

　　因此即将登出时，柳霁微总体而言还是十分欣慰的。

　　他替楼浮生最后挡下了来自叛将的一剑。

　　那“神鬼避易”的名剑莫邪从他后背到心口捅了个对穿，全身经脉刹那被狂暴的灵力搅碎。

　　温热的鲜血有几滴溅到楼浮生窄细苍白的下颌，柳霁微看着自己在楼浮生微微放大的瞳孔中口吐鲜血的倒影，最后还不忘叮嘱两句：“咳咳，你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就放心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其实当初就算他不死遁，那具壳子也早就油尽灯枯，撑不了太久了。

　　把一只小鬼头从濒死救活，日日夜夜放的都是柳霁微的心头血。

　　自此事了拂衣去，他就功成身退了。
　　即将完成任务，柳霁微一身轻松，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就准备欢乐地死遁下线。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而一向阴沉不语喜怒不惊、仿佛再养上五十年也养不熟的楼浮生楼浮生颤抖地跪在他面前，徒劳地妄图捞取他的幻影，苍白的手指也只穿过一把四溢的灵力。

　　哎，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感情，看着怪不忍心的。

　　——然而下一秒，他心疼的就是自己了。

　　楼浮生双眼猩红得简直犹如恶鬼修罗。
　　他五官扭曲，状若癫狂，竟浑然不顾地甩出勾魂索，要将柳霁微的灵魂勾出□□。

　　哪怕炼制成傀儡，也不容许那人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

　　于是这下吓得魂飞魄散的变成柳霁微了。

　　卧槽大哥你怎么不按剧本来啊！

　　人死如灯灭，生魂入轮回，对于柳霁微而言，他一咽气，魂魄被会被系统抽离出这具身体，飘飘然“死遁”了。

　　——可对方是鬼王啊！

　　他娘的楼浮生是真有把他灵魂勾出□□的能力！

　　若是真被酆都鬼王截胡，直接将灵魂勾出去做成傀儡，那可就惨了！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任务对象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系统也愣住了，但关键时刻，它还是很给力地耗尽力量把柳霁微的生魂捞了出来。

　　一人一统一路狂奔几百里死遁。

　　好消息是，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楼浮生的勾魂索甩在身后。

　　坏消息是，由于力量耗尽，系统只得匆匆给柳霁微捏了副纸糊似的虚弱肉身，便匆匆下线了。

　　柳霁微：不是兄弟。

　　——这身体尼玛是他当年跳完诛仙台后系统回收利用的啊！脆得跟纸一样！

　　灵力微薄地几乎没有，走三步咯血跑五步昏迷。

　　就这柳霁微还不敢倒头就睡，还要时刻提防满世界搜魂的楼浮生。

　　其中的辛酸史，简直可以写成一步悲惨世界。

　　就这样心惊胆战、躲躲藏藏了好几个月，终于，一番机缘巧合，柳霁微混入了一个一个与世隔绝的凡人小国，凭借着招摇撞骗，啊不，凭着很能唬人的阅历见闻和飘飘欲仙仙风道骨的高人范儿，成功混到了这个小国的国师之位。

　　没办法，虽然理论上来说对柳霁微越低调越好，但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弱不禁风了。若是没有大量的灵丹仙药、安稳的环境调养，不然还没等被楼浮生揪出来，柳霁微自己先分分钟开寄。

　　焉岐有绵延巍峨的大褚仙脉作为天然的屏障，作为与世隔绝的隐世小国，附近又没有什么大派势力，换言之就是国主和百姓们没见过啥太大世面，很容易被柳霁微那两下子功夫唬住，再加上他当初意外从邪祟手里救下太子萧灵昀，皇帝皇后喜极而泣，虽然表示自己志在云游四海，但在帝后夫妇的一再邀请挽留下，柳霁微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国师之位。

　　这些年柳霁微隐居在巍峨高耸的摘星阁之上，避世不出，除了逢年过节占占星、祈祈雨，替皇子公主们祛除病祟、护佑安康，就是用灵石丹药调理蕴养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闲了喝茶翻看凡人的画本子，生活还是较为惬意的。

　　不用跟一言不合就想毁灭世界的蛇精病同事共事，真好。柳霁微由衷地感叹。

　　他打了个哈欠，正巧，一位身穿道士服的侍童在帘外低声恭敬道：“大人，太虚宗的仙使已经在外间等候多时了，他叮嘱我们不用叫醒您，等国师大人行了再通报便时。”

　　柳霁微“嘶”了一声，感觉脑瓜子又开始嗡嗡响，无奈道：“让他进来吧。”

　　.

　　太虚，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宗，随随便便一个仙使，都是能让焉岐这样的小国以国礼相待的超然地位。

　　柳霁微不甚客气地给人倒了杯水，连茶叶都没放，混不在意道：“你怎么来了，太虚最近这么闲？”

　　来人一袭白衣，长发玉冠束起，是个矜贵十足又好脾气的长相，闻言也只是笑笑：“都是些不重要的俗务罢了，跟见你比起来，确实算不得大事。”

　　柳霁微把人喝完凉白开就打发走的计划失败，干脆悻悻地盘腿坐了下来。
　　他浓云湿墨般的乌发随意披散着，眉如远山，面似桃花，生得极为俊俏，只是气质颇为散漫，一副万事不过心的薄情相。

　　是的，就很尴尬。
　　没想到在这儿还让他碰上了以前的同门。

　　柳霁微对宋兰辞其实只有些许零星的印象，因为他俩事实上也不是很熟，只依稀记得好像是某个平平无奇的修仙世家子弟，十分内敛害羞的样子，老爱跟在他跟岳逸清屁股后头跑。

　　岳逸清贵为太虚剑尊，剑法已臻化境，一生斩妖除魔无数，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如今已很少有人记得，当初柳霁微也曾作为不世出的天才，跟岳逸清一同被赞为太虚双剑。

　　毕竟他都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在如今的太虚更是个连提都不能提及的人物。

　　当初宋兰辞这个腼腆羞涩的小少爷如今成了太虚独当一面的一峰之主，而名声赫赫的天之骄子柳霁微则落魄得藏身在凡人国度，身份地位如今颠了个倒，着实是令人唏嘘不已。

　　然而宋兰辞端方无比地在茶桌旁，从头发丝到指甲尖的礼仪姿态都挑不出错来，反观柳霁微大喇喇地席地而坐，连头都懒得梳，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简直把“懒得招待”四个大字直接写在脸上。

　　被宋兰辞撞破身份纯属意外。

　　毕竟当年跟他同时代的那批太虚弟子不是已经入了轮回就是如今身居高位，谁能想到还有人会亲自下界接引弟子啊！

　　柳霁微第一反应就是：坏，赶紧收拾包袱跑路。
　　毕竟这张脸跟他在太虚那世一模一样。

　　被太虚认为他假死事小，万一被搜魂就完了。

　　然而就在他抽出遁符准备直接开润之时，宋兰辞却浑身抖如糠筛，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泪水决堤一样湿透了他半边肩膀。

　　帝后夫妇乃至周围侍童看向他们的眼神顿时都十分微妙。

　　毕竟这个场面，真的很像国师做了始乱终弃的渣男之事，还被苦主找上门了。

　　柳霁微：“……不是。”
　　听我解释。

　　他们真的不熟啊大哥！

　　.

　　嘛，好消息是，宋兰辞并没有将他藏身于此的消息禀报，甚至为他多做遮掩，免去了不少麻烦。

　　……但是这小子未免来得也太频繁了！

　　一峰之主，难道没点正事要干吗！

　　但看在宋兰辞作为财大气粗的修真世家弟子，时不时给他带点丹药仙草的份上……柳霁微还是可耻地向对方的财力屈服了。

　　上个月是阳春白雪丹，这个月是玲珑望仙草。

　　都是把柳霁微卖了也买不起的疗伤圣药。

　　这哪是闲得没事干的仙二代老同学？
　　这分明是他的活爹。

　　柳霁微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地晃着杯子，因此也不曾发现，宋兰辞正襟危坐之余，不送声色地投在他身上的，隐晦又黏腻的视线。

　　“霁微兄……这样真的好吗？”
　　宋兰辞嘴唇抿了抿：“以你的身份，流落在此处，未免太过委屈。”

　　柳霁微奇怪：“啊？有么。”

　　每天吃了睡醒了看话本，无聊了还有贴心小道童给他捏捏肩，还有比这更爽的日子吗？

　　宋兰辞眸色微敛：“当年的太虚，霁微兄你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分明可与皓月争辉，当年若不是……又怎会如此。”
　　他神情不禁有些郁郁。

　　——他说的是柳霁微第一个任务的剧情。

　　柳霁微那修无情道的怨种哥们儿岳逸清。

　　.

　　俗话说得好，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柳霁微与岳逸清结识于少年时代，两人既是同窗，也是知己挚友，岳逸清性情清冷如玉、拒人千里，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剑修；柳霁微则意气风发、肆意不羁，哪怕翘课逃学也不妨碍他门门功课拿优。他们曾联手斩妖除魔、游遍山川湖海，也曾秉烛夜游，无所事事地泛舟星野。

　　天河旋转，柳霁微翘着二郎腿仰躺在画舫中，头顶是明亮的星河。

　　岳逸清低头专注地擦着剑柄，柳霁微却偏头看他的侧脸。

　　少年人最天真的念头，便是以为刹那可以永远。

　　再后来，便是魔族入侵、太虚遭难，岳逸清师门遭逢变故，最敬爱的师尊落入魔族之手，被硬生生折断脊骨，废了修为。

　　他像一头别无所有的困兽，少年脊梁单薄、双目赤红，竟然病急乱投医，只得寄希望于那举世无双的无情道。

　　柳霁微心乱如麻、语无伦次地劝说失去理智的岳逸清。

　　——哪怕对方那柄锋利无匹、从来只会斩杀仇敌的君子剑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剑气把他的肩膀割伤得血肉模糊。
　　——哪怕他当时冥冥之中还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因为怎样的情愫，竟会这样心痛如刀绞。

　　“不想死，就滚开。”
　　岳逸清死死咬着后牙槽，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来。

　　“你现在又是在发什么疯！岳逸清！连掌门他们都束手无策，你现在冲过去，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柳霁微捂着受伤的肩膀，指缝被鲜血染得通红。“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倘若你师尊知晓，难道希望看到你直接送死吗？！”

　　岳逸清深深地看着他一眼，嗓音有些奇特：“……不。”
　　“柳霁微，你不明白。”
　　“我最恨的，就是你。”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早就炼成了无情道。”

　　——想要修成无情道，非得过一关又惊又险的情劫不可。

　　柳霁微脑子“嗡”的一声，在岳逸清犹带痛怨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是他太多愚钝，才这么多年都没有看懂每次嬉笑胡闹之后，岳逸清犹豫又似有深意的眼神。

　　……原来是因为他，对方才这么多年，都无法修成无情道。

　　原来是这样。

　　他不可能拦住救人心切、脑子里只有报仇的岳逸清，而如今的少年剑修再如何天才，在修为远胜过自己的魔族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柳霁微神情麻木，却与周围焦急的同门一同合力打晕了岳逸清。

　　他身上还带着被对方的剑意深深刻下的伤痕，稍一动作，汹涌而出的鲜血便打湿了半边内衫。

　　不知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他一瘸一拐，最后深深地看了哪怕昏迷中仍皱眉不展的岳逸清很久。

　　——然后毅然决然地跳下诛仙台。

　　十日之后，无情道成。

　　天魔的头颅斩于剑下。

　　太虚终于又多了一位年轻的剑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