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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国破山河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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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围城第四日,距离大魏被灭,倒计时六日。
眼看戌时将至,天边红晕四散,落日为云层染上点点霞光,此刻若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时光,怕是陶渊明见了也要心驰神往。
可惜,此间之人皆无那般惬意心境。
落日之下,一队训练有素的大魏军队正整装待发,为首的少年将军站在阵前,举起酒碗与众将士共饮,而后用力摔碎,如同生死与共的盟誓般。
众志成城。
沈嘉沅站在远处,看着这恢弘的一幕,眼眶不自觉地泛起酸涩之感。
他们都知道,这一去便是马革裹尸,黄泉碧落再难寻,但依然义无反顾,他们是为家国、为信仰而战的英雄,即便是身为局外人,此刻也难免动容。
恍惚间,大颗的泪滴自脸颊滑过,她仿佛突然明白了,那夜自捅心窝的双手为何那般决绝。
“你怎么哭了?”
沈婉仪不知从何处走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有种网友见面的不真切感。
沈嘉沅有些发愣地瞧着眼前人,只觉有种活泼灵动的美。水光潋滟的双眸,流转之间透着机敏之气,说话时牵起唇畔浅浅的梨涡,俨然一副讨喜模样。
说实话,因生长环境不同,她很难像沈嘉沅一般宽厚待人,更难随意将人划为己方阵营。
但很奇怪,她见着沈婉仪的第一眼便深感亲切,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若要问原因,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婉仪瞧瞧阵前英武俊逸的少年将军,又瞧瞧沈嘉沅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哼笑着:“放心吧,你的陆大将军神勇无比,死不了的!”
远处几只余雁成排划过,沈婉仪凝眸远眺,轻声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嘉沅摇摇头,她是有些忧心,却并非只忧心一人,此情难言,只好转移话题。
“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你怎还穿得如此单薄?”
滴水成冰的时节,沈婉仪却只着了件玄色寒衣,全不见郡主应有的打扮。饶是战事吃紧,也还不至于此。
沈嘉沅只当是宫人拜高踩低,这时节更是一个劲的苛待人,抬手就要解自己的狐裘大氅。
“想来战事吃紧,军中也多有照顾不周之处,你先穿我的,若是还有什么短了的便一并来我这拿。”
沈婉仪按住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无碍,今日阳光尚足,穿得太多反倒不好晒太阳。”
见沈嘉沅还不松手,无奈道:“我想要的什么时候和你客气过,我看你是这几日累傻了,忘了从前我同你抢桂花酥的时候了吧?”
见她如此说,沈嘉沅这才罢休。
沈婉仪也略松了口气,心中庆幸她未问自己为何做此打扮,却又因她的态度有些犹豫。
如今,国破已是明眼人都可预见的结局,沈婉仪与沈嘉沅不同,她对大魏并无任何感情,活着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是以,她心中早已做好盘算。
只是这求生之路并不光彩。
该不该带着沈嘉沅一起逃,可就算坦白,沈嘉沅恐怕也只会恨她。
欲言又止之间,日暮敛起最后几道微光。
繁星渐显,夜色已至。
沈恫为显皇恩,亲送大军出征,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自己也有场硬仗要打,迅速准备好后,另率一队轻骑朝西北方向出发。
沈嘉沅和沈婉仪一同送别将士们后,各自回了大帐。
夜色渐深,却是个难眠之夜。
沈嘉沅从未亲身经历过两军交战的惨状,且事关她的血亲、乃至她自己的生死存亡,昨日献计时虽觉得处处妥帖,可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战事一起,她愈发坐立难安。
浮寓临退前便将油灯熄了,此刻帐中取暖用的火堆发出噼啪声,荧荧火光摇曳,晃在沈嘉沅的脸上,忽明忽暗。
这一仗若是败了,恐怕大魏灭亡的倒计时就要一秒归零了,她也要如梦中一般,以身殉国。想到这,她拿起枕边的琉璃匕首,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在火光下反射出幽冶的光。
可若胜了,或许他们可以逃出衢州,隐姓埋名,就此偏安一隅,然后平淡地生活到老。
和陆屿一起……
好像哪条路都不是她想要的。
为什么老天要安排她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
忽然好想逃。
沈嘉沅颓然倒下,仿佛被抽干了元气一般。
帐外忽然火光闪动,人语声渐沸,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沈嘉沅心脏砰砰地跳,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攀上心间,她赶忙披了大氅出帐。
只见军中将士脚步凌乱,王帐跟前躺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沈嘉沅还未走近,便被浮寓拦住。
“公主别过去了,”浮寓红着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也颤抖着,“是刘禄。”
刘禄……
沈恫的御前太监刘禄,几乎算得上是沈恫的半个影子。
沈嘉沅有些不敢相信,她自问自己的谋划绝不会导致如此恶果,何况陆屿神武,一身本事几乎有当世卫青之说。
“皇兄呢?陆屿呢?”沈嘉沅的脸瞬间惨白,握着浮寓的手愈发用力,白色绷带下的血泡也隐隐裂开,血丝透过绷带,她却毫无察觉。
浮寓再也忍不住,边哭边说:“刘禄说,北周仿佛是提前预知了我们的动向,虽探子们探听到的消息皆不假,但北周相国顾昀凡突然率兵赶到,不仅截了陆将军的军队,还将人直接扣押,陛下迟迟未等到陆将军,便往虞山去寻,不想那顾昀凡早有埋伏,这一下连带着陛下也被捉了去,最后三队人马只有小陈将军突袭李密旧部占了上风,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陈将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顾昀凡就地斩杀,此番搏命下来,我军全军覆没,还为他人做了嫁衣……”
浮寓已是泣不成声。
沈嘉沅只觉耳边轰隆巨响,她望着这满营的老弱残兵,个个人心惶惶,一个极差的念头登时浮上心间。
她赶紧扶住浮寓,语气十分急迫,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变调,“快去通知所有人,我们必须尽快撤离此地,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眼下军中群龙无首,军心溃散,若是北周此刻率兵来此,不战便可将大魏收入囊中。
浮寓是个机灵的,立马会意,她点点头,赶忙去通知营内士兵。
安排好将士们,沈嘉沅也该为自己做些筹谋。
她将手探入袖间,却未见那把匕首,顿时心脏狂跳。
她刚忙跑回帐中,想起方才匆忙间许是将匕首落在了床上。
果然,借着篝火的微光,她瞧见那把七彩匕首正安然搁于枕边。
她小跑过去,将匕首被揣进怀里,这才安心许多。
刚出大帐,隐约瞧见东南处有火光冲天。
接着,她听见有士兵大喊:“北周国相顾昀凡在此,降者不死!”
这下完蛋了,大魏被灭,倒计时归零。
就像解救身负炸弹之人一般,如若无人营救,这人本可等到计时归零时赴死,可经她一番筹谋,炸弹却是立马被引爆。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就在沈嘉沅犹豫着跑与不跑之间,马踏积雪的咯吱声越来越近。
来人身披月白铠甲,与梦中神态绝无二致。
说起顾昀凡,他本出身西凉世家,西凉国盛时,顾氏一门接连出了许多位丞相,也曾有过权倾朝野之时。只是后来大魏一统天下,虽也善待前朝旧臣,但到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顾氏得不到重用,便日渐没落了下来。
顾昀凡此人,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只能,且善体察人心,十八岁时,便已有小诸葛之称。二十岁科举入仕时,正赶上魏孝帝晚年,穷奢极欲,滥用民力修葺宫宇,大有民不聊生之势。正逢此时,顾父病重,愈发思念故土,于是修书上表,辞官携父归乡,孝帝批准。
不料返乡途中,顾氏一行人路遇山匪,顾父惨死歹人手中,幸得周王三子李长安搭救,顾昀凡幸免于难,自此便于军中效力。同年,魏孝帝薨。
这样看来,他与沈嘉沅倒不是天定的敌人,反倒还有些九曲十八弯的渊源。
顾昀凡看着她,火光冲天的大魏王帐前,立着个模样精致的小姑娘,此刻正面含霜色定定盯着他,像只蓄势待发的小猫。
只是这满脸的泪痕,看着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爱。
“我皇兄,死了吗?”
要么逃跑,要么自尽,两条路之间,沈嘉沅一个都没选。
毕竟跑肯定是跑不过,自尽……她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顾昀凡笑看着她,语调平缓,“降者不死。”
真是极好听的声音。
“陆屿呢?”
顾昀凡翻身下马,气定神闲地慢慢走近她,“如若我是陆将军,既有婚约在身,必不会使自己身陷险境,令未过门的新妇忧心。不过公主倒是个重情之人,如此境地竟还忧心他人,顾某佩服。”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温和,唇畔带笑,玉冠束发,白袍加身,不仅不像是个坏人,若是放在现代,只怕是要引无数少女尖叫的角色。
可沈嘉沅却知此人城府极深,北周能如此顺利地将大魏收入囊中,半数功劳要归于他。
且自己上一次便是死于他眼前,沈嘉沅对此人既怕又恨。
随着他的靠近,沈嘉沅的手开始轻颤,向袖间的匕首摸去。
屠我将士,侵我国土,竟然还拉踩陆屿,就算自尽,也要先屠了这个小绿茶!
沈嘉沅的手心早已一片濡湿,汗水浸透绷带,被缠住的五指愈发不听使唤,刀鞘半天也没有拔下。
“为何发抖?”顾昀凡站定,立于五级台阶之下,刚好与沈嘉沅平视。
“咚”
金属砸在积雪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嘉沅本就如惊弓之鸟,听他突然张口,吓得一抖,竟不小心将匕首掉在了地上,顺势滚下了台阶。
顾昀凡瞧着精致的琉璃匕首,先一步捡了起来。
颇有些哭笑不得,“想杀我?还是想杀你自己?”
眼泪依旧不停往下掉,但沈嘉沅已逐渐平复了些,脑子也逐渐清明。
营中火光明灭,晃得她愈发纤细单薄,纤白的手指自大氅伸出,沈嘉沅一边拭泪一边放软语气问:“那么顾相呢?可是来杀我的?”
“本相虽不及陆将军有在世卫青之称,却也是箭无虚发,”顾昀凡将琉璃匕首揣进怀中,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若是想杀你,半刻钟之前,你便已是我的箭下亡魂。”
虽是不死,活着却也有千般受罪法,鬼才信你,沈嘉沅腹诽。
只见她缓步走下台阶,朝顾昀凡盈盈一拜,“多谢顾相不杀之恩,如此,小女愿随顾相回北周。”
沈嘉沅天生一双翦水秋瞳,此刻乖顺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中,凄美而脆弱。如此境况之下,怕是她说什么都不会叫人生疑。
正巧此时,一将军模样之人正朝他们走来。
他先瞧了沈嘉沅一眼,神色颇有些不忍,却也未敢求情,转头向顾昀凡禀告,“魏军清点完毕,战俘共一千七百四十二人,请顾相示下!”
顾昀凡仿若未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帝女,不知在思量什么。
将军模样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请顾相示下!”
顾昀凡不疾不徐,抬头望了望天,蛾眉月,皎洁而神秘。
他回过身,背对着沈嘉沅,吩咐道:“先带走罢!”
就是现在。
沈嘉沅悄悄往一旁躲,眼看着顾昀凡仍背身而立,转身便要逃。
谁知刚挪了没两步,忽而眼前一暗,周身皆被黑影笼罩而住,余光瞥见白袍一角,沈嘉沅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她竟被人拦腰扛起。
少女哭腔凄厉,引得军中将士纷纷侧目。
“顾昀凡!你放开我!!”
“你若敢动我,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救命、呜呜——”